文學本土化的本體價值與實踐困境
首先需要明確的是,“本土化”這個概念是在全球化不斷發(fā)展的背景下提出來的。這個前提決定了我們強調(diào)文學的本土化,就不僅是為了“堅守”本土,對本土進行封閉式的定位,更是力圖在本土與非本土的交融互動中進行開放式討論。近年來,跨文化交流已經(jīng)成為學科發(fā)展的重要方向。曾幾何時,“先鋒小說”、“身體寫作”等文學形態(tài)跨越重洋,帶來了創(chuàng)作上的繁榮景觀。“沒有晚清,何來五四”等命題也一度成為文學研究的熱點。但隨著本土與非本土交流、碰撞、融合的不斷深入,我們愈發(fā)意識到兩者很難截然分開。這種跨文化“影響的焦慮”不僅促使我們重新審視一度被忽略的文學本土化,同時也加劇了文學本土化實踐的難度。如何應對全球化語境下復雜的“本土化”挑戰(zhàn),將之轉(zhuǎn)換為中國文學發(fā)展道路上的新機遇,這是當下值得我們思考的重要問題。
今天為什么談文學本土化
世界各國各民族文學的本土化,本來就是應有之義,中國也是如此。但為何今天我們要討論這個問題呢?隨著跨文化交流成為文學發(fā)展的重要語境,中國本土文學遭到了全球化文學浪潮的嚴峻挑戰(zhàn),構(gòu)建文學本土化的本土價值已經(jīng)成為當代文學發(fā)展的必然訴求。近年來,海外學者對于中國大陸的跨文化研究愈發(fā)引人注目,海外漢學的研究思路、理念、方法給大陸文學研究注入了新鮮活力,但是也出現(xiàn)了許多問題。有人提出是夏志清發(fā)現(xiàn)了張愛玲,對于這個說法,我們不能簡單認同,唐弢在大陸“發(fā)現(xiàn)”不了張愛玲,反而是夏志清在美國“發(fā)現(xiàn)”了張愛玲,難道歷史是這樣不合常理嗎?實際上,張愛玲的《金鎖記》一出現(xiàn),傅雷就寫了一篇《論張愛玲的小說》,說小說是作者“截至目前為止的最完滿之作”,“我們文壇最美的收獲之一”。上個世紀40年代,唐弢和張愛玲同在上海從事文學活動,誰還不知道誰呢?唐弢認為張愛玲、錢鍾書等人“不是海外什么人的發(fā)現(xiàn)”。唐弢沒有把張愛玲寫入文學史,必然有自己政治、社會、文學等各方面的考量。脫離歷史語境去看問題,也就無法回到我們的文學現(xiàn)場,理清我們的文學脈絡,也就會提出像夏志清“發(fā)現(xiàn)”了張愛玲那樣的觀點。但是無論如何,唐弢等人沒有將張愛玲寫進文學史,這畢竟是一種局限,不僅是歷史的局限,也是包括唐弢在內(nèi)的文學史家的局限。唐弢曾對自己的文學史研究做出過反思,“我們的文學史沒有論述甚至提及這些作家,盡管有種種不同原因,卻還是很大的疏漏和錯誤”。唐弢和夏志清兩人分屬的本土、非本土的立場與語境截然不同,但是二者的差異性正說明了一個事實:本土“化”是一個動態(tài)生成的過程,這其中必然會經(jīng)歷本土與非本土對立、碰撞、融合的陣痛。而中國文學正是在這種陣痛中,不斷彌補疏漏與錯誤,修正與更新本土文學的內(nèi)涵與邊界。
早在上個世紀,面對非本土文學的進入,現(xiàn)代文學的先行者已經(jīng)給我們提供了寶貴的經(jīng)驗。郁達夫小說中的“零余者”形象在文學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但無論郁達夫受到外國文學影響有多深,《沉淪》之所以能夠激起中國讀者的共鳴,正是因為郁達夫筆下主人公的思想根系扎根于中國這片土壤,浸淫著中國傳統(tǒng)士大夫的人格與修養(yǎng)。郁達夫筆下的中國底色與異域風情相交融,最終成就了獨具一格的郁氏小說風格。本土“化”的過程中,本土文學與非本土文學相互影響相互滲透,本土文學不斷發(fā)現(xiàn)、整合、提煉自我特質(zhì),在他者的參照下進行文學內(nèi)部的構(gòu)建與重塑,最終豐富我們的本土文學風格,提高本土文學品質(zhì),促進人類精神層面的深層次溝通與理解。
何為文學的本土體驗
從文學的傳播來看,經(jīng)典文學作品的影響是可以穿越時空的,是超越一時一地的。但是從文學創(chuàng)作的層面來看,文學創(chuàng)作又是一個高度個性化的過程,有人說莫言借鑒了馬爾克斯。沒有馬爾克斯,莫言就沒有自己的文學資源嗎?莫言說過:“我如果無法深入進只能供我生長的土壤,我的根就無法發(fā)達、蓬松。如果繼續(xù)迷戀長翅膀老頭、坐床單升天之類細節(jié),我就死了。”沒有馬爾克斯,莫言也能寫出屬于他自己的作品,來自于南美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無法照搬到中國的土地上。同時莫言還說過,“我們無法去步馬爾克斯的后塵,但向老祖父蒲松齡學點什么卻是可以的也是可能的”。莫言從本土文學傳統(tǒng)中汲取營養(yǎng),書寫出了這片苦難中國土地上孕育的鄉(xiāng)野傳奇與史詩。作家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浸染了屬于自己的本土體驗,本土的歷史、文化、生活體驗永遠是文學作品的生命之源。在本土土壤上天然而自由地生長出來的莫言小說,并不是出自于對馬爾克斯刻意的模仿,東西方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不期而遇,共同構(gòu)筑了世界文學中充滿魅力的魔幻風景。但值得注意的是,我們也很難想象沒有馬爾克斯的影響,莫言能否將紅高粱里的鄉(xiāng)野傳奇化作整個民族的史詩,能否將高密兒女蓬勃的生命力與人性深處的“酒神”精神相勾連。沒有馬爾克斯等人的影響,莫言很難成為世界的莫言,可能只會是中國的莫言。
優(yōu)秀的作品在世界文學層面具有相似性,這種相似性是大家可以共同欣賞的基礎。但是,在文學全球化交流不斷深入的今天,本土體驗中的文化隔閡也無法消除。中國文學在國外始終存在著水土不服的問題,根據(jù)《中華讀書報》對中國文學在美國圖書市場2008至2010年銷售情況的分析,美國出版翻譯的中文作品共29種,其中來自中國大陸作家的作品僅19種。但這僅僅是中國文學的問題嗎?西方的話劇、芭蕾在中國至今都很艱難。同樣是話劇,中國人藝版的《洋麻將》與外國的版本相差很遠,北京人藝演員的基本功、技巧都不錯,但是始終無法達到別人的高度。同樣的,外國人怎么模仿都無法演好京劇,無法掌握京劇的精髓。當年梅蘭芳遠赴美國演出,受到了熱烈的歡迎,但真的是因為他們懂得發(fā)生在古老中國土地上的傳奇故事嗎,他們真的可以領(lǐng)會京劇中所蘊含的傳統(tǒng)美學神韻嗎?沈從文認為梅蘭芳在美國能夠受歡迎,主要是因其身上所代表的“東方趣味”迎合了美國人對于中國風的想象。美國人詫異的是梅蘭芳“美得如同一個中國古代花瓶或毛毯”。所以說,每個人都在從自己的本土出發(fā),理解非本土化的文化。但是不同國家的文學互相交流和借鑒,并不意味著喪失了自己的本土性。曹禺話劇充滿了濃厚的西方現(xiàn)代戲劇元素,郭沫若詩歌中跳躍著他不羈與自由的浪漫精神,張愛玲小說對人物心理入木三分的純熟刻畫,都擴展了文學的表現(xiàn)尺度,但我們能說這不是中國本土的作品嗎?只要作品的文學底蘊與精神屬于本土,無論采用何種表現(xiàn)手法與技巧,都立足于本土,終究要回到本土的立場上解讀。
文學本土化的實踐困境
文學本土化是一種具體的實踐,建立在創(chuàng)作者的日常生活體驗之上,而這種生活體驗必然打上了深刻的本土文化烙印。但是,一旦從本土出發(fā),文學最終所達到的高度就絕不限于本土。魯迅的《阿Q正傳》塑造了一個典型的中國農(nóng)民形象,這個農(nóng)民身上濃縮了中國幾千年來的國民劣根性,可以說是最本土的體驗了,但是魯迅對人性弱點鞭辟入里的分析,觸及了人類靈魂的最深處,完全可以放在世界文學的層面去討論。如果我們不把本土化與非本土化作為一種非此即彼的認知模式,而是著眼于文學本土化的實踐歷程:“堅守”本土,“超越”本土以及“對接”世界。我們思考的路徑就會大大擴寬。
首先,如何“堅守”本土。20世紀80年代,以韓少功、阿城為代表的作家、評論家將目光轉(zhuǎn)向本土的民族美學,投身于尋根本土文學傳統(tǒng)的浪潮。但是尋根文學“尋根”傳統(tǒng)并不是將傳統(tǒng)奉為圭臬,而是在傳統(tǒng)文化的觀照下發(fā)出了現(xiàn)代人的精神拷問,書寫的是現(xiàn)代精神與傳統(tǒng)文化的碰撞與交流,追尋的是個人與民族的宿命與未來。“堅守”本土并不意味著要回到一個僵化的、不變的本土,而是敏感地關(guān)注到本土性的鮮活與發(fā)展,并且將這種鮮活和發(fā)展真正落實到具體的人和事物上,落實到具體的生活場景、文學意象和文學情感中。
其次,如何“超越”本土。新時期的先鋒小說曾自覺地追求對本土的“超越”,力圖借助西方的敘事方法革新中國文學。如莫言的成名作《透明的紅蘿卜》,書寫了一個少年成長時期的朦朧愛戀,其中滲入了弗洛伊德式的潛意識心理分析。作家在敘事方面的探索顯示了文學形式上的“超越”,但是不可忽略的是小說主人公是從中國土地上生長出來的“黑孩”、“菊子”,寫的仍然是一個典型的中國故事。超越本土,絕不能把文學的外在形式作為超越的尺度。而要從文學的內(nèi)在切入,深入本土的傳統(tǒng)積淀、人格構(gòu)成,文化心理,挖掘根植于本土精神的故事內(nèi)核與深層底蘊。
最后,如何“對接”世界。如果失去了全球性的參照,地域性自身的價值也就無從談起,尤其是新世紀之交以來,網(wǎng)絡媒體的發(fā)達,信息全球化的迅猛發(fā)展,本土性已經(jīng)越來越在全球性的觀照之下呈現(xiàn)自己的價值。我們不僅要看到它們各自不同的東西,更要看到它們相互依存的關(guān)系,它們在依存中發(fā)展,在發(fā)展中顯示各自的特色。我們在世界上許多國家和地區(qū)都建立了孔子學院,世界許多國家的人民都能看到孔子的雕像,那么我們的文化交流就卓有成效了嗎?問題就在于,這種文化交流很多時候都是淺層的、表面化的。與世界對接,絕不是和世界文學的表象對接,而是要達到深層次的共鳴與交融。沈從文筆下的湘西世界,一個三省交界的邊陲小鎮(zhèn),在全球的版圖上只是渺小的一隅。而就是在這小小的天地中,沈從文書寫了他對原始生命力的迷戀,寄托了他田園牧歌式的幻夢,詮釋了人性中永恒的美麗與哀愁。優(yōu)秀的本土作品超越時空,反映著人類某些共通的人性。
總的來說,浸潤著本土體驗、運用本土的視角、立足于本土傳統(tǒng)的文學作品,才是中國本土精神的體現(xiàn),這也是中國文學屹立于世界文學之林的底氣。而能把本土體驗作為創(chuàng)作根源與本色的作品,也必然溝通了世界文學的脈絡,與永恒的人性與命運血肉相連。也惟有如此,中國文學才能保持自我獨立性,精準地定位自己的文化身份,帶著一個國家的文化自信,走向世界舞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