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方恪:徜徉在新社會的舊貴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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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在1962年的上半年,陳方恪(彥通)先生突然對幾位朋友說,上一天晚上打麻將,打了個三翻,他要請客吃飯。大家奇怪,麻將久不沾邊了,何來“三翻”,師出無名嘛。他們本有個飯局,方老以外,較固定的有胡小石、李仲融、吳白匋、曾昭燏幾位,偶爾參與的還有俞銘璜、陶白等。高人滿座,有他點綴其間,氣氛更是不同。兩周一聚,費用分攤。那天飯畢離席,服務(wù)員送上茶來,方老說出他有幸的“第三翻”。
說“三翻”,得從第一翻說起。這第一翻,我聽到的有兩種說法。有人說是:南京解放幾天后,由陳毅同志主持,舉行一次盛大宴會,招待南京各界名流。據(jù)傳宴席上陳老總頗有豪氣地說:“我們榮幸地在這里招待南京市卓有聲譽的各方面人士,……這次宴會作了一些準備,凡是留下來愿意同我們合作的朋友,大概都到了吧!”講話過后,有位地下黨同志對陳老總說:“還有一人漏請了。”陳老總忙問是誰。回答是“陳寶箴的孫子、陳三立的公子。”
“是陳衡恪、陳寅恪的兄弟嗎?”
“是的,他們的七弟。詩人,也當過教授。”
陳老總做了個表示抱憾的手勢道:“怎么搞的?快派車子去接。”
其時方老住在門西的一條陋巷里,解放前坐困愁城,盤饗不繼,常以大餅油條度日了。突然又有小汽車開了進來,鄰舍圍觀、奔告,竟然是共產(chǎn)黨來邀請赴宴的。忙凈身、整容又借了套整潔的衣服,匆匆登車。這是一說.輾轉(zhuǎn)流傳已具民間故事色彩。另一說是市委統(tǒng)戰(zhàn)部同志登門拜訪的。我想兩說并存,先后發(fā)生也是可能的。從此方老“破雨傘里戳出”,當上了南京市政協(xié)委員(后來是省政協(xié)委員),工作落實在南京圖書館,搬進了山西路四衛(wèi)頭的公房。此是第一翻。
1959年,30年代初教書時他的學生吳天石來任省委宣傳部副部長兼教育廳長,去看他。吳素以關(guān)心人著稱,對于方老,更是深知底蘊的。由于吳的申說,旋即調(diào)《江海學刊》編輯部,看文史稿件。是更著實地將他的力量運用起來了,也增加了工資。他了解,更有分量的增加是:信任。
如今這第三翻,來頭就不可同日而語了。據(jù)傳某次宴會上毛主席說起陳寶箴任湖南巡撫時銳意推行新政,丁酉、戊戌間(1897~1898年)保薦康有為又大集青年豪杰之士,仿西法建礦產(chǎn)、輪船、電報、鐵路等事業(yè)作新政的基礎(chǔ),同時辦各類新式學堂、《湘學報》,更創(chuàng)立南學會研究變法理淪和推行方案,與北京的保國會相呼應,業(yè)績爛然冠于各省。當然就全國側(cè)目,更被湖南的頑固派王先謙、葉德輝之流指斥為“無父無君之亂黨”了。
毛主席又說,他就讀的湖南第一師范就是這位維新派巡撫辦的,更問起陳家后人的情況。陳衡恪、寅恪,他是曉得的。熟悉情況的同席介紹現(xiàn)在大陸的有:老二隆恪在上海任文保會顧問,老八登恪研究法國文學在武大教書,還有位老七在南京云。大概毛主席當時說了什么,于是喜從天降,來了個第三翻。這一翻,得三級教授待遇,又搬進了牯嶺路一樓一底的房子。獨門獨戶,有園子的;只是汽車間不派用場,這房子三個人住很寬敞了。聽說中國最早留洋的舞蹈家、他的表妹俞姍,亦即黃敬同志的姑母,在樓上住過,只是不下樓見客。
再說當初方老亮出底牌后,借《水滸傳》中的話說:“只見有撐船就岸,哪見有撐岸就船的?托庇先德,慚愧、慚愧。”大家都說“就”得高明,方老當然應該請客了。其實,這在他豈僅是吃一頓飯的事。從前說的“多謝栽培”一類話,當然無需說的;但是五十多年隨心所欲的生活態(tài)度,卻必須結(jié)束了,徹底結(jié)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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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guān)于義寧陳氏,戊戌政變后陳寶箴被革職,陳三立原先辭吏部主事職趨庭署為前驅(qū)。當時頭角崢嶸的新人物如梁啟超等群集湖南均得此少老爺引進之力,于是也就以“招引奸邪”受譴,“永不敘用”了。這位以后的散原老人,當時與譚嗣同等并稱“清末四公子”、詩人。他的詩從形式說,自成面目,人稱同光體,有真感情、含悲憫人世之旨,風靡清末民初數(shù)十年,汪辟疆教授曾有“散原私淑遍天下”的話。那拉氏掀簾而出,陳氏父子頂戴被摘,但在政壇、文壇的影響并未稍衰。原因是陳氏所安身立命的一張封建權(quán)勢網(wǎng),百馀年來始終籠罩著中國。這張網(wǎng)的原料不是麻、不是絲、也不是尼龍。例如“受命于天”的皇帝,那個“命”是以精蟲的形式蠢動于人間的。載湉無子,溥儀得以入承大統(tǒng),就因為彼此具有包含同一基因的精蟲的原因。萬人之上的權(quán)貴們,若是要長保祿位于子孫,將自己生理工廠的產(chǎn)品摻和進某一集團中去,乃是最佳方案。張宗昌之力求與“大成至圣”且經(jīng)愛新覺羅.弘歷“入股”的“圣裔”通婚,就是出于這一圖謀。潘光旦教授的《明清兩代嘉興望族之研究》一書,曾涉及這一政治現(xiàn)象的,義寧陳氏在晚清以至今日煊赫一國的大網(wǎng)中是有一席地的。
我們環(huán)顧四周:陳氏與曾(國藩)俞(明震)譚(鍾麟、延闿父)等為至親。國民黨政府的核心者如陳誠,又是譚延闿的女婿,俞大維是陳三立的內(nèi)侄又是女婿(蔣經(jīng)國的女兒又成了俞大維的媳婦),所以陳誠、俞大維包括曾昭燏等均稱方老為“七哥”。這張親戚網(wǎng)或結(jié)或附,有貧有富,可以列出一長串的名單來。例如我們南通的范當世,詩人,桐城姚氏婿,又是陳衡恪的泰山。散原老人于文友中竭誠推重的以范氏居首,散原精舍詩中投贈獨繁且情摯,有句云:“萬古酒杯猶照世,兩人鬢影自搖天。”大有“使君與操”的意思。范早年棄合肥相府西席退居江北,紙窗殘燭,馀生清貧,至曾孫畫家范曾方得揚才使氣于時。這是圈子的外圍了,亦可見網(wǎng)羅之廣。
方老是這張網(wǎng)的一個眼;但綱舉而目不張。我認為這首先因為方老是一篇有個性的文章,雖然未得青眼載之報刊,方老自有他耿介的一面。解放前幾年,真已成了涸轍之鮒。但他從不向當朝的貴戚伸手,寧可常去夫子廟舊書店閑談被留吃一頓便飯。據(jù)說俞大維和陳誠兩家夫婦有時想起:不知七哥怎么樣了,于是一輛小汽車彎彎曲曲開進這小巷來。到則只見熄灶冷鍋,七哥偃臥木板單被之上,如夫人枯坐床側(cè)默無一語,就坐下開張支票留給七哥。方老不受“嗟來食”,這樣送上門來的支票,則可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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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早年在江西得肥缺,也曾財源滾滾如水之趨海。他說過:“錢,這個東西是無須去要的;要的是座位,坐在某種位置上,錢自會送上門來。”1948年他的第三位如夫人病故了,孑然一身,只有他母親的“陪嫁丫頭”從小服侍他的一位老太太未忍棄他而去。孤凄如此,一直敷衍到被陳老總邀請去赴宴。或問:1949年開始的新中國,是適宜陳方恪生存的社會嗎?他說過:“我不走,不是沒有考慮的。這個考慮很嚴重,共產(chǎn)黨來了。首先,我的某種糧食來路斷絕,勢將困于陳蔡之間,只有戒絕的一條出路。這個決心都能下,我就不走。”我見方老時,雖說瘦骨嶙峋;但精神矍鑠,臉上早已雨過天晴了。
方老論“財”與“座位”的關(guān)系,卻沒有說到底,就是“座位”是依托于“網(wǎng)”;而有些人“座位”之失,其咎并不在“網(wǎng)”。我聽天石、白匋兩位吳老說過,方老讀書,從小就坐不熱板凳,被逼隨三個哥哥跟王伯沆讀經(jīng)史,南京有了小學,老師有柳詒徵等。王、柳都是江南名宿,“少年同學多不賤”,曾聽方老說起周叔弢、茅以升、宗白華等。后又去上海進震旦學院,正課以外,馬相伯親授法文、拉丁文。方老穎悟過人,記憶神經(jīng)簡直像照相機一樣,過目不忘。自小又追隨散原老人廣事交游,更是見多識廣。
但一到南京圖書館,名士作風大變,工作極為踏實。解放之初,南京街頭常見舊書散置攤架,論斤待售。方老四方奔走,購得數(shù)千斤,其中頗多善本。至于從藏書世家成批收進,更不乏久不見天日的珍品。日常答復讀者來訪來信,獎掖后學,孜孜不倦。據(jù)聞,當時他曾很有感慨地說:“不想年逾耳順,才曉得為人辦事,為國家得一好書的樂趣。”
我認識方老是1959年,省郵政管理扃召開發(fā)行工作會議,各報刊編輯部均有人參加。公推一人作大會發(fā)言,因為我剛作了抽樣調(diào)查,一致推我上臺。我見有位老者在座,就忙推讓。這老者微笑說道:“編輯部以為我曾開過書店精通此道,其實我一竅不通。”會后向別人打聽,才曉得這原來就是方老,他是代表《江海學刊》出席的。事后同吳天石說起,他說:“我陪你去看他,以后可以多請教。”
那天他們師徒二人漫談。天石同志遇有適合對象,談興總是很健的。方老則輕言慢語,如源頭活水時見機鋒。也許給他寫自傳的紙張,他已在前半生,用工筆重彩寫得密密匝匝。如今只能出以淡墨簡筆了,如他的老鄉(xiāng)“八大山人”,退而將名字留在茶杯盞上。可是,卻使更多的人端起茶杯就曉得了“八大山人”這四個字,有時還“可以清心”,說來也真有趣。
那天談話的主題是散原老人的詩。方老說老人對于詩,主張要從唐的彀中跳出,方能脫熟,更卑視明前后七子、公安、竟陵。世人皆說同光體是宋詩尾聲,老人對此極不同意。說宋人詩,他僅讀東坡、荊公,怎能將他塞進這一軌轍?天石則說從唐詩追求脫熟,就有可能走入山谷、后山的路數(shù),老人的推崇山谷也是顯然的。
方老似有贊同之意。還說,老人太要自成面目。說做人不可有我,做詩必須有我。我的詩就是我的詩,唐宋以外卓然自立的,認為戊戌罷官前作品中沒有自己。其實政變前多有時局紀事紀感詩,神志旺盛;一如章太炎早年作品。同光體詩人群以外與王壬秋稍近,也不同于樊樊山,更有別于易實甫。他罵紗帽氣、清客氣、也罵頭巾氣。
他托當漢奸前的鄭孝胥代他選詩,鄭主張全印。老人曾同胡翔冬、胡小石說過:“作品由自己選很難恰當;但鄭海藏把我的‘且作神州袖手人’都選進去了。他不曉得我的為人嗎?那不是真正的我。”此詩原句“憑欄一片風云氣,來作神州袖手人”,是戊戌時的作品。錢仲聯(lián)教授所謂“‘小試三湘回天之手,終為義熙甲子之民’亦可哀矣”。出于當時情緒,不可一般看待的。
方老認為,倘若換個時間鄭孝胥倒是對的。因為辛亥以后老人雖然不革命,也不與某些遺老沆瀣一氣,更不陰謀復辟。國民黨在廬山送了幢別墅,不過是找?guī)准[設(shè)。從妄想當中興宰輔的鄭孝胥看,當然可說是“袖手人”了。其實說他“袖手”并不全對,“七?七”事變后,老人困北平團城中,憂國哀民,臥病絕食。彌留時還問寅恪,所傳馬廠打了勝仗,不知是否可靠。即此一點,就不能說他“袖手”。他與鄭孝胥早年原是詩壇伯仲,后來就南轅北轍了,鄭在長春時拿了新作問左右:這些東西較之散原不知如何?老人聽說此事,微哂而言:今日的他,還同我比詩嗎?不必了。因為當時的鄭正熱中伸手,為日帝火中取栗。那天漫談興盡時,方老鄭重地說,當代人批評同光體有形式主義傾向,看其全盤,是有道理的。
聽他們談詩時,我也觀察了昔日貴公子的生活環(huán)境。這個近30平方米的客廳,空蕩蕩放著套紅木家具,竟然不見有書。后來聽吳白老說,方老沒有書了,所留只有一本歷書。咸豐皇帝死了,顧命五大臣擁小皇帝當政,立年號:祺祥。那拉氏鋒銳初試殺了肅順等人,滿朝文武開始對著簾子叩頭稱奴才了。簾后女當家有兩個哩,當然也得算上兒子,于是老百姓給“同治”了。這歷書是那短命的祺祥元年的,比洪憲瓷稀罕多了。
我說這里雖沒有書,但有書卷氣在微風中徐徐撲面,這是老窖陳釀,已經(jīng)沉淀為塊,一碰新鮮空氣在氣化了。室中讓人觸目的是一只五彩戟耳大瓶,如中天一柱岸然獨放華彩。方老見我很注意這只瓶,停下同天石的議論對我說:“萬歷款,雖是康雍間仿的,很可以看看,你看哩?”方老年輕時的照片即使還在,也該褪色了,唯有這只塵封久遠的舊物,現(xiàn)在洗擦光潔,放在解放后置辦的紅木鑲大理石的圓桌上。它滿地錦中的開光里淡出一座海市仙閣,似夢如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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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方老在震旦畢業(yè)后,由梁任公介紹去中華書局任雜志部主任,但入不敷出,旋即辭職去北京,又因梁的介紹在鹽務(wù)署、財政部等處任秘書一類職務(wù)。此類衙門,當然與書局不同,就是官小,也會有額外的進帳。本來,他在上海時已隨狄平子、包天笑等海上名流涉足花叢了,散原老人為此曾抱怨平等閣主人把他愛子帶壞。這時宦囊中稍有來源,就更任性走馬章臺、征歌買笑了。
據(jù)聞,當年同為狎客的有振貝子、袁氏嗣君等前朝后代的天璜貴胄。至于此時振貝子與袁氏兄弟是否仍能于八大胡同攜艷逐歡,勢無忌憚,“內(nèi)查外調(diào)”似無必要,只是所傳如此。不過想見其以一小秘書而豪闊如此,義寧陳氏豈有銅山金谷作他的后盾?散原老詩人無法供應愛子的需索,只好作書將他遣回江西往見贛督程光遠(或說是由徐世昌出面作一八行書,從方老在江西的際遇看,是需要有徐的規(guī)格方能辦到的)。
這位督軍大人倒也爽快,接看來書隨即問道:“老侄,你要出風頭,還是缺錢用?”方老也就直截了當:“我開支太大,求老伯賞碗飯吃。”就這樣因人設(shè)事,委了個全省田畝丈量局局長。那時,傅抱石先生還在南昌第一師范痛下囊螢映雪、刺股懸梁的苦功。有次傅老說笑:“當年方老回江西做官可了不得:四人大轎,前后盒子炮又是四個人。他老人家的官箴是:六親不認。送錢上門一千畝可以縮成八百;倘若一毛不拔則江西的田可以得寸進尺的。”就如此這般,將全省田畝刮鏟一過。繼之的差使,有案可稽的先是景德鎮(zhèn)稅務(wù)局局長,再是督軍署秘書長兼二套口統(tǒng)稅局局長。
若問,以督軍的股肱何以屈尊在一港口收稅?老于官場的都曉得,交通樞紐處的關(guān)卡,正同沈萬三家的聚寶盆一般,坐待進帳,風雨無阻的。“肥水不湮他人田”,任何下屬都得為長官當一份經(jīng)管的差,自己不過稍得分潤罷了。從這等地方也可以想見方老機靈,他當然曉得這是上下關(guān)系的關(guān)鍵。高官、肥缺如是一年多,督軍召見了,拍拍腰包問:“老侄,可以了吧?”方老敬謹答道:“謝老伯培植。”于是遞上辭呈,攜款十馀萬金身輕如燕,駕輪直奔上海。
從此,十里洋場的長三堂子里來了一位瀟灑、溫存的貴公子。張燈開筵,偎紅聽曲;華蓋過市,拾釧尋香。沒日沒夜,銀子花得像流水一般。三年間,金屋所藏前為上海野雞大王、后為蘇州群玉班頭,皆不久下堂而去。逮至江西之財所剩無幾,忙傾囊得一煙花場中的所謂大姐者,攜歸南京散原精舍。他這一段生活,很像京劇花旦的行頭,被強光照射著的珍珠寶石,金銀線片,閃爍得刺眼。如今燈光一滅,所有的金銀珠寶都消失了,就像月亮,自己本沒有光。
豈但月亮無光,這時精舍中的老詩人,雖然詩酒酬酢幾無虛日,但坐吃山空也已經(jīng)到了捉襟見肘的地步。管事的老仆幾次進言,老太爺說:“你說怎么辦呢?……那么,我不抽紅錫包,改抽品海。”紅錫包降為品海牌,每天節(jié)省不過幾個銅板。老仆曉得說也枉然,也就默然而退。如今見愛子倦游歸來,頓覺柳暗花明、絕處逢生。說是家中的書,哪來人看,堆著也是廢紙,不如去換成鈔票,還能貼補家用。于是,方老奉命在蘇州護龍街開了爿含光閣書店。架上觸目縹緗,開卷則朱墨燦爛。
但這位少老板并不到店,店務(wù)全委之伙友。所好此店專售出不購進,售出所得七折八扣交七爺支配即可。如此兩年,凡善本皆被滬、蘇書賈套購而去,含光閣也就關(guān)門大吉。恰巧國民黨表示要“敬老尊賢”,贈散原老人廬山別墅一座,老人也就離開南京云游去了。臨行將散原精舍售出得數(shù)萬元,交愛子保管。錢至方老手上真是如湯沃雪,不數(shù)年又化為烏有,到此已可說羅掘俱盡。
服官、從商,或無門或不屑,就只得硬著頭皮往謁父執(zhí)唐蔚芝先生求助。唐老夫子,理學家,光緒中為農(nóng)工商部尚書,旋辭官,專事教育,先后創(chuàng)辦交通大學、無錫國專,一生清謹。當時正容相告:幫助是可以的,出路只有一條——教書。至此,方老就先在無錫繼至上海,站講臺上當教授,吃粉筆灰了。他若能振作,原是位能辦事的人,所以這一時期還曾出任上海某大學的教務(wù)長。至于教書,上課要按時,這對他最是苦事。但站在教桌前既能引經(jīng)據(jù)典,又能隨興發(fā)揮,真是左右逢源、頭頭是道。
方老腹笥本富,特別對于中國文學的經(jīng)典作品,不僅熟讀白文,于重要著作的疏證歧義、版本異同,均能如數(shù)家珍。又博覽稗史小說,于朝野故實、瓜棚野趣,有問必答。特別是詩詞一道,更有家學根底、世人皆知。方老兄弟中,長兄作畫、三兄治史,皆是名震一代的大師。當然也都能詩,衡恪詩詞有結(jié)集,寒柳堂詩更為世人熟知。散原老人對此卻不甚了了,倒是當眾說:“做詩,七娃子,尚可。”方老詩追先唐;而老人棄唐又不愿就宋,早年倒是以魏晉六朝為根本的。因此,唯“七娃子”詩能入法眼了。方老的詞亦有味,錢仲聯(lián)編《近百年詞壇點將錄》封他為“地狂星、獨火星孔亮”,云“彥通《鸞陂詞》絕世風神,多回腸蕩氣之作。”方老晚年編所作成集,因與章士釗有舊,乃寄請書數(shù)語置諸卷首,至死未見有復,稿本亦不知所在了。
敵偽盤踞南京,方老在龍蟠里國學圖書館管理舊籍,不一年絕袂而去。其時,金陵刻經(jīng)處正處風雨飄搖中,因楊、陳兩家先代有舊,乃請以董事名義出而維持。方老于銀錢進出,一生隨心所欲,由他主持此事,在經(jīng)濟責任上招致非議,也就是很自然的事了。對于這段時間,他同我說過,因為掩護地下電臺,1945年他被南京日寇憲兵司令部逮捕。刑審酷虐,又當炎夏,很吃了苦頭。所幸敵偽已頻臨崩潰,經(jīng)過朋輩的奔走,也就得以釋放。當時對于這部電臺來自哪一方面,覺得不便多問。事后想,國民黨返回南京,俞大維、陳誠以至親關(guān)系,而與之不即不離,似乎與他們是沒有什么瓜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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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老一生歷經(jīng)浮沉,世態(tài)人心看得多了。他說過:“人不可俗;但不可不隨俗。”解放后說這句話,這個俗字當不是雅俗的俗,似乎是指個人與群體的關(guān)系。因此,他能在黨直接領(lǐng)導的期刊編輯部處理文史稿件,與黨內(nèi)同志相處融洽,從無間言。學習時政,三言兩語,深得要領(lǐng),真是“日對千賓,不犯一諱”的。年輕時,他極好交游,甚至不問良莠;解放后自愿過從的實在僅屈指可數(shù)的幾位了。他的教養(yǎng),本屬經(jīng)過封建統(tǒng)治層長期“改進”過的儒家者流。連他早年的享樂生活也并未逾越儒家子孫的道德規(guī)范,毋寧說倒是謹守的;雖然他也受過近代西方教育。最早留洋在歐洲有鼎鼎大名的辜鴻銘,曾用一把茶壺必須配幾只茶杯以證明多妻制的合理性。方老似乎也與這位大學者一樣,并不西化,卻甘受儒家學說中毒素最重部分的影響,而被封建末世又加扭曲的。正因為在這種成熟到腐爛的昏天黑地里沉溺得太深了,正因為使他沉溺的不是書堆而是人海;反而倒能一咬牙就突圍而出,蛻化為中國封建社會另一成熟的產(chǎn)品:最后皈依了黃老。儼然六朝人風度,僅吃一份人間煙火食,有一種赤裸裸來去無牽掛的做人處世的態(tài)度。這樣,也就綽綽有馀地徜徉在新社會諸色人中了。
前面說到過的那只仿萬歷五彩戟耳大瓶,為散原精舍唯一留下的藏品。也許,這里面深藏著主人無可補償?shù)囊缿倥c疚恨的吧?那瓶面的開光里是否有一位拄杖而來的踽踽孤影,一現(xiàn)即隱呢?人亡物在,那物就會時時刺痛表面上久已平復的舊創(chuàng)。雖然睹物傷情;但總是希望這舊物長存。有這種心理經(jīng)歷的人,可能是不少的。這是方老的愛物,雖是贗品也是愛物。
吳白老告訴我,有次他去牯嶺路,告辭時穿大衣,白老壯實,大衣也壯實。下擺一掀動,刮起一股小小的龍卷風,龍尾橫掃之下,圓桌上的那只萬歷大瓶翻身落地,摔成碎片。白老深知此瓶在主人精神生活中的分量,不禁慌了手腳。這時方老卻神色不變,微笑說道:“這種東西遲早是要破的……” 說著緩步上前,開門送客,以后也從未聽他提過此事。
許多人都說晚年的方老就是這樣的曠達。特別在“第三翻”以后,辭謝了《江海學刊》著實的編務(wù),在南圖掛一個名,不必上班。人看他,簡直是閑云野鶴的生活,但曠達并非放任。他說,莊子不是說:“人之在天地,猶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他究竟不是白首窮經(jīng)的老儒,也非斗酒百篇的詩仙,他在人海中載沉載浮,乘風搏浪,又曾險遭滅頂,于人際進退間分寸的掌握是極為精到的。
某年夏夜,找地方納涼,隨陶白同志訪名中醫(yī)某老閑話。老人有瓷癖,被治愈的重病號,多以古瓷為謝。因為來路龐雜,也就魚龍并存。陶老開我的玩笑,說我看瓷有些眼光。老先生對我端詳了一下說:“那么,我要請教了。”回身進房捧出一只瓶朝桌上一放,問我:“靠得住嗎?”我一看,是南宋官窯的器型、釉色。杭州郊壇下出土的破片我是見過一些的,但它有芒、不夠潤澤,我不敢開口。老先生見我如此,乃打出王牌,振振有詞:“陳方老看過的。”我問:“方老怎么說?”他笑笑說道:“方老說,可以玩玩,可以玩玩。……半年前,陳萬里先生從北京來找我看病。難得有此機會,我拿出幾件東西請他過目。看到這件寶貝,陳先生直截了當三個字:‘東洋貨!’”老先生說完哈哈大笑。這是方老與人相處的一面。
也有些玩古董的人說:“玩古董因其賞心悅目,真假是次要的;這不是買進金子,假的不行。”他也許是這個意思,但話不直說。那么,這不是圓滑嗎?我要說:圓則有之,滑則尚無。許多熟人都說他無揚己露才的文人習氣,更有口不臧否人物的雅量。
解放后他與某老過從極密。某老對人若有不悅,是會立即見諸辭色的。凡有品評多偏于尖刻,雖然并無惡意。如說某名畫家作品的精致,大類揚州婦女的緞面繡花鞋子之類。對此,方老是要搖頭的。因這名畫家乃是受人敬重的忠厚長者,方老的搖頭,其實是種不平情緒的流露。
是否僅僅在背后搖頭呢?也不盡然。例如有次在“六華春”吃飯,有個菜材料搭漿。某老叫來廚師大發(fā)脾氣,全桌噤若寒蟬。這時方老開口了:“不要怪廚師了。如此吃法的能有幾人?吃吧,吃吧。”即使以某老與他的友誼,且輩份相當。若是圓而滑的人,肯多此一舉嗎?在這種場合,用了某種語調(diào),的確起了“淡言微中,亦可解紛”的作用。所以我建議在這圓滑兩個字中,改掉一個,將“滑”字改成“通”字。
因為這要看為什么要“圓”?“圓”的對立面,不是也可能是“僵”嗎?例如其次有兩位同志為了一點實在是不足掛齒的事,忽然頓足、捶臺,裂眥、吡牙起來。方老淡淡道來:“所為何來呢?坐下吧,歇歇再談嘛。”單憑他的這副神色和聲調(diào),這兩位的體溫為之驟降,也就慢慢坐下了。在這類情況中,能這樣按摩一下而得緩解,不是一派祥和之氣了嗎?為人如此,就是古人所謂“柔舌長存"了。我寫這些,只是客觀地述說有陳方恪這樣一個人,他是如何生活在我們這個社會里的。存在決定意識,毫無建議別人向他學習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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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論桑榆晚景,方老實在可說難得。1965年的一天。突然小便梗塞,憋到半夜腹痛如絞。鄰居中有位解放軍的大校,平時詩酒酬答,是可以談?wù)劦呐笥选_@時,一輛小汽車將病人急送南京軍區(qū)總醫(yī)院。這里的醫(yī)生真高明,檢查以后說道:“老先生,你的病是五十年前種下的根子。”方老此時困頓已極,微弱地嘆口氣答道:“唉,我年輕時荒唐,我年輕時荒唐!”他連說了兩個“荒唐”,這是一個人真正擺脫浮華后的誠懇的反省。醫(yī)生為他在腹部開了個洞,插入塑料管由此排尿。
這一年年底我又去看他,他已搬進江蘇醫(yī)院高級病房。險情雖然已除,人是很衰憊了。不知什么原故,似乎很有興致地對我說:“出了院,我們?nèi)ヅ活D。”方老中青年時,飲食也是極為講究的。在上海作寓公,與如夫人兩人一桌,另有愛貓一只盤踞一方。所好不同,各有專廚。貓食開支每日大洋兩元,人之所費也就可見一斑了。
解放以后與當年比較由絢麗趨向清純,幾乎是清教徒的生涯。特別在三年困難時期,雖說有所照顧,葷腥之類只不過在陽春面上加上一點“澆頭”罷了。某次陶白同志家,包菜肉餃子,請他共享。他一吃兩碗,連聲稱好,可見肚中之“寡”。但在一般情況下,吃風在新社會是當作古國文明的精華繼承不衰的。因此如有可吃的機會,他也不會放棄。
我聽說也在三年困難時期,有位負責同志邀請各方面知名人士座談,征求意見。主人致詞后,客人相顧無言。方老在大庭廣眾中有本領(lǐng)使人不覺得有他的存在,從前的他太顯眼了,現(xiàn)在的他是從前的他的褪了色的影子。不留心看,是會忽略過去的。但是,有人不放他過身,提議說:“方老開個頭!”他的善于詞令、精于分寸,其實是人所周知的,于是紛紛附議。
方老稍作沉吟然后說道:“報告各位一個好消息,新街口東邊的北京羊肉館,新做了一種羊肉煨餅,肉質(zhì)肥嫩,無異口羊。一塊錢一只,好極了!大可吃得。”
回憶起這件往事,我想病到如此地步,怎么想起上館子了?難道也要向我推銷羊肉煨餅了嗎?不是,是商量這一頓去光顧哪一家?他將頭埋在枕頭里、眼半閉,一家家推敲起來:最好當然找胡長齡。胡師傅當年在“老萬全”學手藝,就與他相熟,半個世紀摸透了方老的口味,而且現(xiàn)在正可吃燉菜核。胡師傅是南京廚師魁首、燉菜核又可說是南京的第一菜吧?只是胡是活學活用毛澤東哲學思想的模范、南京市委委員,會議多,臨時比較難找。
那么“六華春”,但是老湯調(diào)到“綠柳居”去了,方老搖頭不想吃素菜,找老向吃西餐呢?又怕于病體不宜。“曲園”呢?這是他的親長譚延闿在南京當行政院長時設(shè)計開張的,堅持了湘菜的純潔性,毛澤東每到寧必有他們的供奉。方老對湘菜也有感情,但在那里必須事先通知王師傅由他調(diào)度方能得體,但那王矮子目前也難應付裕如了。最后,我說,還是由我同胡師傅約定。
方老病愈慶賀,請他親自籌劃、親自動手,他再忙也要抽出時間的。但是,我想:帶著塑料管子他真準備去吃館子嗎?只是記憶中的珍饈是更富回味的。人生到此,不妨一一數(shù)來,簡直就是過屠門而大嚼了。果然,不到一個月,他就去世了。
他與人世辭別的病房,設(shè)備頗佳。敵偽時期,這里是敵酋岡村寧次的司令部,屋室精致,滿窗雪松,幾縷冬陽從樹叢中射入病房,氣氛是溫暖、明朗的。時在1966年1月。“黃金論頃刻,白水逝須臾",他選擇這個地點、這個時間安靜地結(jié)束了他的一生。他把祺祥元年歷書,捐給了南圖。祺祥短命;他則可以說是長壽。
我追隨杖履,聽他娓娓談“三朝”掌故,有所指評,皆得肯綮,未料竟以細數(shù)南京名廚了此一席談。猶記當日告辭時,從潔白的被單里,他伸出只枯瘦的手讓我握了一下。這是一只曾屢屢畫眉于繡閣的手,給蔥尖般手指套上鉆戒的手。如今那手掌像蠶皮那樣透亮,凸出的青筋仿佛一條條蜷伏的豆蟲。走過燦爛奢靡的、灰敗辛酸的漫長的路,他到此告終了。告終得實在可說差強人意,因為他所屬的那個時代的一節(jié)早就閉幕。他之所以能在照明裝置下作了近二十年的亮相,只是閉幕時,匆忙間幕布將他擋在臺上,多逗留了幾分鐘而已。當然,地球上的血親政治沒有結(jié)束,甚至與他有關(guān)的那個網(wǎng)也還在力圖延續(xù);人世間也仍有奢靡、也仍有奢靡后的辛酸,只是不會是他所經(jīng)歷的那種形式了。
有一件事使我抱憾。196l-1962年間楊白樺教授幾次建議:“老章,快推動方老寫部長篇。”這意見有道理。他的八弟登恪教授,就曾寫過一部長篇小說《留西外史》,為20年代旅法某些華人留下種種色相,一時讀者甚多。
方老同樣有生活,他可以從戊戌政變前夕寫到解放以后。他是這70年間中國上層官僚士大夫核心圈子中的一員;他又是一顆偏離軌道的流星,長期淪落于北京、上海、南京這幾個大城市的基層,離開圈子再回顧圈子中的種種包括昔日的自己,當有較為明澈的認識。他看過大量的明清小說,其中頗有不經(jīng)見的作品;他有本領(lǐng)對什么人說什么話。每有描述或議論,中肯、透徹、風趣極富表現(xiàn)力,移之紙上便是文章。如果逼住他寫出這部長篇小說,估計當不會比《孽海花》遜色的,也不必念念于被人束之高閣的詩集了。可惜我,交臂失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