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惶然錄》:寫下就是永恒
“有時候,我認為我永遠不會離開道拉多雷斯大街了。一旦寫下這句話。它對于我來說,就如同永恒的讖言。”讀到開頭這句話的時候,我完全被震撼住了,我無法描述出那一刻心中的感受。因為佩索阿寫下了永恒。
費爾南多·佩索阿1888年6月生于葡萄牙里斯本,父親在他不滿6歲時病逝,從1908年起,佩索阿一直獨自一人生活。除此之外,他就如卡夫卡一樣,只是里斯本一個公司的小職員,整天默默工作,從來不多說一句話。正如他自己所說的:“我從來不求被他人理解。被理解類似于自我賣淫。”但卡夫卡對于周圍環(huán)境的敏感,總是令人為之不安。而佩索阿一生樂于充當一名公司小職員,他安于自己小小的社會角色,始終堅定不移地固守自己的寫字桌,就像一直遠航的船只渴念碼頭。“我走近我的寫字臺,如同它是抗擊生活的堡壘。我有一種如此不可阻擋的溫柔的感動。”這種不可阻擋的溫柔,使他有別于卡夫卡。溫柔是對世界的軟化,對工業(yè)時代、戰(zhàn)爭、專制、粗糙的生活,對一切堅硬事物的最決絕的反抗。因此他對待自己朝夕相處的同事和上司時,感覺到“我的某一部分將與他們共存,失去他們的我將與死無異”。“即便整個世界被我握在手中,我也會把它統(tǒng)統(tǒng)換成一張返回道拉多雷斯大街的電車票”。無論能否成為V公司的主管會計,還是在臨終前寫下“我不知道明天將會帶來些什么”,除了能夠?qū)懽鳎雷约汉退麄冊诒举|(zhì)上沒有什么不同。他的靈魂從來沒有停止過騷動,雖然他并不覺得思考是多么高貴的事,但他相信:“思考比生存更好,這是我的不幸,與其他所有的大不幸隨行。”他注定是孤獨的,因為他的思考就如同西西弗斯,永遠向前而又返身自看,自我始終在鏡像中凝視。他的感知,來自于敏銳的洞察。他以令人羨慕的耐力向內(nèi)勘探,黑暗之心如同一個回聲陣陣的深淵,通過收集回聲他樹立起一座內(nèi)心的金字塔,這是一座“自我意識”的宏大塔樓,它與外在的宇宙構(gòu)成了一種詼諧的、顛倒的關(guān)系——意識之微的體察往往能放大成占據(jù)整個虛無空間的冥想。我們越是解剖自己,越是將個體的感覺一一供示出來,我們對“世界”的依靠程度也就越低。那無限的向內(nèi)、向內(nèi)、再向內(nèi)的傾斜,讓整個世界在這一道像大地一樣空曠的斜坡上變得輕盈、透明、可以理解;即使仍不可理解,至少也與我們達成一種柔和的諒解。
佩索阿平素極少出門,甚至在17歲以后的30年里幾乎沒離開過里斯本。他或許是除康德以外最討厭旅行的人,除了深夜的獨自幻想之外,連里斯本以外的很多地方都很少去過。佩索阿認為,存在本身就是一種旅行。“世界的終點以及世界的起點,只不過是我們有關(guān)世界的概念。僅僅是在我們的內(nèi)心里,景觀才成其為景觀。旅行者本身就是旅行。我們看到的,并不是我們所看到的,而是我們自己。”在這個意義上他也稱自己為靜止的旅行者和“第八大洲”的旅行者:“我對世界七大洲的任何地方既沒有興趣,也沒有真正去看過。我游歷我自己的第八大洲。有些人航游了每一個大洋,但很少航游他自己的單調(diào)。我的航程比所有人的都要遙遠。我見過的高山多于地球上所有存在的高山。我走過的城市多于已經(jīng)建立起來的城市。我渡過的大河在一個不可能的世界里奔流不息,在我沉思的凝視下確鑿無疑地奔流。如果旅行的話,我只能找到一個模糊不清的復制品,它復制著我無須旅行就已經(jīng)看見了的東西。”的確,我們不必再為自己沒有去過什么地方而感到惶恐不安,最重要的,乃是擁有廣闊而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記得很早以前讀《老子》中的那句“不出戶,知天下;不窺牖,見天道。其出彌遠,其知彌少”總覺難以理解,如今讀到佩氏此語,頓覺豁然開朗。一個擁有著豐富內(nèi)心的人對于外界的依賴最少,因此也是最為完滿自足的。他以卑微之軀處蝸居之室,一個人擔當了全人類的精神責任,始終一貫地保持了對于一切事物深深關(guān)切的博大情懷。
佩索阿的生活單調(diào)規(guī)律,每天準時上下班,對于這種單調(diào)的生活和寫作的關(guān)系,佩索阿在日記中有所描述:“聰明人把他的生活變得單調(diào),以便使最小的事故都富有偉大的意義。……哪里有新奇,哪里就有見多不怪的厭倦,而后者總是毀滅了前者。真正的聰明人,都能夠從他自己的躺椅里欣賞整個世界的壯景,無須同任何人說話,無須了解任何閱讀的方法,他僅僅需要知道如何運用自己的五種感官,還有一顆靈魂里純真的悲哀。”毫無疑問,佩索阿的靈魂里正好有這種純真的悲哀,因而他躺在里斯本這張?zhí)梢紊暇涂梢孕蕾p整個世界,而且順便將這個世界貯藏在文字中。整部隨筆都像在他寫作的間歇——當他寫累了,在深夜停下筆來,看著窗外寂靜的街道,想起了白天見到的一些人和場景,雖然普通,但在這樣的深夜,在人的思維的深夜,它們似乎也突然具備了偉大的意義。對于他本人而言,寫作是對于自己內(nèi)心的一次訪問,以飄浮的語詞刻畫出內(nèi)心真實的喜悅與憂郁,悸動與不安交織的交響樂。
在這本書中,你可以看到佩索阿有意識地分裂自己,變換另一種視角,以他者的身份和視角介入寫作;隨后,他又以自省的態(tài)度站在一邊檢閱自己的作品;他獲得了更多地體驗生活的機會。孤獨使他創(chuàng)造出許多想象中的伙伴,那些變中的恒,異中的同,讓他在不同的角色中穿梭自如。他的立場時有轉(zhuǎn)換,有時精神化有時物質(zhì)化,有時個人化有時社會化,有時貴族化有時平民化,有時科學化有時信仰化,“一直在心靈中自我否定”。但正如韓少功在譯序里所言,較之執(zhí)著定規(guī),他的自相矛盾常常是智者的猶疑;較之滔滔確論,他的不知所云常常是誠者的審慎。這是變中有恒,異中有同,是自相矛盾中的堅定,是不知所云中的明確。這恒與同、堅定與明確,就是獨自一人面向全世界頑強突圍的精神氣質(zhì)!
佩索阿生在革命的年代,死于獨裁年代,但是這個羞怯而憂郁的外交官繼子并不關(guān)心時代的洪流。他厭惡他的時代,同時也是一個極度厭惡政治的人:“對世界的統(tǒng)治始于我們對自己的統(tǒng)治。統(tǒng)治世界的既不是忠誠,也不是不忠誠。統(tǒng)治者是這樣一些人,他們以造作和不由自主的方式,在自己身上制造出一種真正的忠誠;這種忠誠構(gòu)成他們的力量,閃閃發(fā)光,使其他人的虛假忠誠黯然失色。一種自我欺騙的杰出天才,是政治家們最起碼的素質(zhì)。”——這里對政治的鄙薄不言自明,比那些從正面抨擊政治之骯臟的做法還要入木三分。他反對一切暴力,視其為“人類愚笨品質(zhì)特有的瘋癲的特例”,這是無數(shù)血淋淋的生命證明的歷史真相。他的目光深入黑暗的核心:“如果一個人真正敏感而且有正確的理由,感到要關(guān)切世界的邪惡和非義,那么他自然要在這些東西最早顯現(xiàn)并且最接近根源的地方,來尋求對它們的糾正,他將要發(fā)現(xiàn),這個地方就是他自己的存在。這個糾正的任務將耗盡他整整一生的時光。”這是他對革命和改良的思考。
作為一個詩人,佩索阿的文字特別典雅、精準、潔凈,充滿了詩性之美和智性之美,體現(xiàn)了對思想對生活一種智慧的悟力,穿透了塵世和自然。比如:“純粹,就是不要一心想成為高貴或者強大的人,而是成為自己”、“一個人只能看見他已經(jīng)看見過的東西”、“我們把生活想象成什么樣,它就是什么樣。生活全看我們是如何把它造就”、“秋天不是在世界里而是在我們內(nèi)心中開始”等等。書中這些令我心有戚戚焉或常想猛擊一掌的句子和段落,委實甚多。只要你不斷閱讀佩索阿,你會發(fā)現(xiàn)他博大無限的感知。博爾赫斯的小說《沙之書》,里面講到一本讀不完的書,頁與頁之間總還有其他的頁,無窮無盡,最后作家將它藏在了90萬冊圖書中。對我來說,《惶然錄》就是一本讀不完的書,什么時候閱讀都會像初次閱讀那樣,字里行間總有新的空地浮現(xiàn)出來。
梭羅曾說:“一個人可以從小地方意識到偉大的存在。”讀佩索阿的《惶然錄》,讓我深刻地感受到這一點。這個在隱秘的角落度過短暫一生的思想者,用他詩性的語辭,帶領(lǐng)讀者通向澄明之境,那里沒有絕望、憤怒、怨懟、詛咒,只有無上的欣喜和這種欣喜帶來的不安與惶然。最后,我還是想用開篇的這句話來結(jié)束這篇文章:“有時候,我認為我永遠也不會離開道拉多雷斯大街了。一旦寫下這句話,它對于我來說就如同永恒的讖言。”
是的,寫下就是永恒。且讓我們靜靜地翻開《惶然錄》,讀一讀永恒的佩索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