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道上的夢想
西安到成都,乘高鐵,最強(qiáng)烈的感覺:閃。
列車橫穿秦嶺和大巴山脈,七百多公里路途,竟然百分之八十三是隧道橋梁。狹窄通道里,列車疾速而馳。時間和空間,全部被壓扁。漫長與遙遠(yuǎn),轉(zhuǎn)瞬在眼前。
閃閃爍爍,一路洞穿。兩個小時,抵達(dá)廣元。
車過廣元,再無險阻。一馬平川,直望成都。
這,就是中國歷史上以奇險著稱的交通線路——蜀道。
蜀道難,難于上青天!
我常常咀嚼李白之嘆:為什么難于上“青天”呢?
想來,定然是有感而發(fā)。
雖然李白的出生地尚有爭議,但其成長地——江油,卻是定論。他四歲隨父遷居,直到青年出蜀,其間均在此生活、讀書。而江油,便位于廣元市南側(cè)。
廣元,古稱利州,位于四川盆地北境,號稱蜀門。境內(nèi)有大巴、龍門、米倉等山脈,方圓數(shù)百里,懸崖峭壁,重巒疊嶂。劍門關(guān)之險,明月峽之懸,七盤關(guān)之彎,驚悚天下。“連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掛倚絕壁。飛湍瀑流爭喧豗,砯崖轉(zhuǎn)石萬壑雷。”況且,彼時人煙斷絕,深山密林原本野獸王國,“朝避猛虎,夕避長蛇;磨牙吮血,殺人如麻。”如此險絕,人類如何通過?
地上路不通,舉頭望天空。湛湛無片云,青青復(fù)青青。
天上若有白云,便是抓手,便是天梯,抑或有仙人暗助,但青天里什么也沒有啊,讓詩人很難展開想象,陷入絕望。
《蜀道難》的主體部分,便是極寫廣元山區(qū)之艱難險阻。
眾所周知,李白向往皇城。其位置與蜀道東北端之西安,直線距離不足千里。但他的西安之路,卻南轅北轍。他選擇東南,先到重慶,后至湖北、江蘇,再迂回向北、向西。這條路線,是蜀道長度的幾倍。
蜀道難,最難是廣元!
這條路,李白望而卻步。人類,卻在攀爬中困苦了漫長歲月。
商周時期,古蜀地與中原被秦巴大山阻隔。“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春秋早期,兩地始有聯(lián)絡(luò),后來陸續(xù)誕生石牛糞金、五丁開山的故事。“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后天梯石棧相鉤連。”五丁,應(yīng)是五個家族或五個部落,沿河求路、開山劈道、險絕而棧。于是,一條懸掛于峭壁之上的盤旋千里的羊腸小道,開通了。
這,便是蜀道的濫觴。
公元前316年,秦將司馬錯正是假借此道,把蜀地收歸版圖。秦統(tǒng)一后,始皇命庶民在道旁廣植松柏。秦蜀官道,由此確立。
東漢末年,劉備集團(tuán)從荊州入川,占據(jù)成都。諸葛亮查勘地形,發(fā)現(xiàn)劍門之險,于是建造關(guān)隘,重修棧道,經(jīng)營北伐。
此后,秦巴一線成為南北對峙的橋頭堡。蜀漢與曹魏,西晉與東晉,南朝與北朝,長期戰(zhàn)亂,致使蜀道多年荒廢。
隋唐統(tǒng)一后,官府再度植種松柏,聚翠積綠。這條金牛小路,逐漸恢復(fù)。但由于遙遠(yuǎn)且兇險,仍被視為畏途。
公元756年,安史之亂,唐玄宗倉皇從西安逃難至蜀地。
公元759年初冬,杜甫從同谷(今甘肅成縣)入利州,登蜀道,歷時許久至成都。有詩為證:“季冬日已長,山晚半天赤。蜀道多早花,江間饒奇石”。早花,即初春之花,表明行程最少兩個月。
明代之后,火藥鐵器普遍用于開山碎石。工匠們在懸崖上削坡鏟石,開辟碥路,替代棧道。
1935年,修筑川陜公路。由于別無選擇,只能沿用舊道,將兩側(cè)松柏大部鏟除。最驚險處明月峽,為減少盤旋,舍棄原來碥道,生生在懸崖上開鑿出一條長達(dá)近千米的虎嘴狀C形半圓露天隧道。
路成之后,汽車行駛?cè)孕枋兆笥摇?/p>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交通方面的一大決策就是鑿穿西南:在提升川陜公路品質(zhì)的同時,修筑寶成鐵路。由于缺少先進(jìn)的橋隧技術(shù),仍是基本遵循古線。數(shù)十萬人日夜施工,如司馬攻蜀,若諸葛北伐。其情其景,驚泣鬼神。
二十世紀(jì)八九十年代,我曾幾次乘坐寶成鐵路,往來蜀道。
那時候,從西安到成都,需要二十多個小時。最強(qiáng)烈的感覺:晃。
高山巨谷間,火車彎彎曲曲,首尾相顧,像一條蟒蛇,在山腰和山洞間蠕動,讓人于無奈中體味漫長和遙遠(yuǎn)的感覺。
大山深處的廣元,偏遠(yuǎn)、貧窮,卻又是交通總樞紐,是川北、甘南、陜南的物資集散地。那些年,物資匱乏,但由于運力緊張,為了避免線路堵塞,每每關(guān)鍵時節(jié),援蜀列車不能進(jìn)入廣元,只能停靠前方小站。大批物資,如何卸運?只有動用各縣青壯勞力幾萬人,手腳并用,頭頂肩扛……
與火車并行的川陜公路(國道108)更是如此。貨車太長太高太重,山路又彎又窄又坑。進(jìn)入廣元,便是入蜀第一站——七盤關(guān)。真是當(dāng)頭棒喝,聞之色變,必須盤旋七道山梁,才能通過。“其險也如此,嗟爾遠(yuǎn)道之人胡為乎來哉!”于是,外地車輛常雇用當(dāng)?shù)厮緳C(jī)。即使這樣,仍然常常堵車,每每滯留三五天,擁塞十公里。
煙塵滾滾中,公路和鐵路兩側(cè)的劍門關(guān)、明月峽、千佛崖、皇澤寺們,焦頭爛額,愁眉苦臉。
從地圖上明顯可見,廣元位于西安、成都兩大都市的中心。只是,她的四周是層層疊疊的大山,猶如一枚緊緊包裹的粽子,好似一顆果殼堅硬的核桃。
進(jìn)入二十世紀(jì),這條古老的蜀道,也在悄然升級。
2008年汶川地震之后,災(zāi)后重建。傳統(tǒng)的川陜公路終于避開舊基,放棄盤旋,穿山而過。
2013年,西成高速公路另辟蹊徑,全程通車。兩地行程,縮短為八小時,堵塞問題得以緩解。
火車,依然緩慢。截至2017年歲末,寶成鐵路行程仍為十九個小時。
然而,中國的高鐵技術(shù)已經(jīng)全面突破,與之相伴隨的還有橋隧技術(shù)。中國制造和中國創(chuàng)造已經(jīng)攻克諸多的世界難題。一切的改變和創(chuàng)新,都在細(xì)細(xì)碎碎卻又轟轟烈烈地進(jìn)行著。
2017年12月,國人千呼萬喚的西成高鐵,正式開通。
全新線路,全新技術(shù)。萬千大山,訇然洞開!
而傳統(tǒng)的蜀道,一下子閑適起來,成為中國交通永恒的記憶和見證,成為人類文明特有的魅力和美麗。
此時,再回首,細(xì)細(xì)打量,一切竟然那么原汁原味,古色古香呢。
廣元,這個養(yǎng)在深山的村姑,揭開面紗,儼然一位絕美的姑娘。
劍門關(guān),那座蜀之門,山峰層層疊疊,宛若一波波凝固石化的巨浪,又仿佛一排排頂天立地的屏風(fēng),形成一個天然城郭,“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猿猱欲度愁攀援”,惟一道縫隙洞開,好像一扇門,恰似一張嘴。兩側(cè)大山顫顫巍巍,危如利劍高懸。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壯矣危矣,奇哉險哉。只是,在當(dāng)下的和平世界,它,僅僅是一座資深地標(biāo),一框鮮艷風(fēng)景。
明月峽,長約三千米,寬不足百,而谷深逾千。兩岸懸崖直立,峽中驚濤駭浪。在如此險峻的絕壁上,鑿洞架木修棧道,是怎樣的難度?如壁虎,似蜘蛛,鐵錘鋼釬,火星四濺,稍有疏忽,葬身深淵。而三千米棧道,需要多少孔眼啊。
毋庸置疑,這里,是中國一處壯觀、驚險、經(jīng)典的古棧道遺存。
翠云廊,是誰想到這么一個詩意名字?近萬棵漢唐蒼松,老態(tài)龍鐘、鶴發(fā)雞皮,卻又虬枝崢嶸,青翠茂密。我們靜靜地走在濃蔭里,綠意如微雨,馨香濕人衣。那是李白的呼吸,那是武曌的芬芳,吹拂著你的每一根睫毛,濡潤著你的每一寸肌膚。
當(dāng)年,鄧艾強(qiáng)攻劍門關(guān)不下,便迂回偷渡唐家河陰平小道,一舉滅蜀。如今,唐家河一帶,約略還是原始世界,熊貓、扭角羚、川金絲猴等珍稀物種應(yīng)有盡有。眾多動物天然地生活在這里,吃鮮果,飲山泉。獵豹擒獲一只黃羊,茹毛飲血;蝮蛇逮捕一只野兔,囫圇吞棗;金絲猴最貪戀新熟的野梅,細(xì)嚼慢咽,眉飛色舞……
白龍江,在昭化古城南側(cè)投入嘉陵江懷抱。此地山水結(jié)構(gòu),恰似一個天然的太極圖,渾圓而和諧,曼妙而精壯。站在高處,一目了然。昭化古城,號稱蜀國第二都。
公元2018年6月,我再次乘坐西成高鐵,前往廣元。
高鐵剛剛開通,時速只有兩百五十公里。不久之后,還要提速,還要加密。雙城之間,將實現(xiàn)公交化。時間呢,將縮短為兩個半小時左右。
一道銀白,群峰閃過。明明暗暗,歡呼雀躍。億萬年酣睡的大山,像壯士,像五丁,像詩人,像青年男女,翩翩蹈舞,引吭高歌。
的確,西成高鐵開通,最受益者是廣元。這個絕世的美女,終于出山了、出嫁了……
我猛然想起李白。
千年春秋,一閃而過。此時的太白,或許正端坐在青天的云朵之上,哈哈大笑。笑聲像陽光一樣,漫天怒放。
是的,他終于可以輕松、快捷地來往蜀道了。
而秦嶺、大巴山、龍門山、米倉山,還有劍門關(guān)、明月峽、翠云廊、皇澤寺、七盤關(guān)、唐家河們,那一抹抹倩影,一渦渦白云,一片片青翠,一處處歡騰,都是他的身影,他的笑聲,他的欣慰,更是他的新詩!
或許,此時的李白,正漫步在廣元街頭呢。
其實,蜀道上的每一位夢想者,每一個前行者,都是詩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