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文學領域內(nèi)的90后作家群體掃描
“90后”的寫作青春期普遍要比“80后”結束得早。或許是對“青春文學”寫作類型的心存逆反,又或是對“網(wǎng)紅”出書的不屑一顧,“90后”的這種回歸純文學傳統(tǒng)并專注于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可以說一方面是在“80后”影響的焦慮下尋求突圍,一方面也是由于個人主體成長于家庭、情感、精神世界等的人文傳統(tǒng)里,“90后”試圖要尋找到與傳統(tǒng)文學生產(chǎn)機制的接合點。
“90后”作家,顧名思義是指公元1990年至2000年之間出生的作家。很顯然,這是一種文學代際的劃分方法。如果從文學研究的嚴肅角度來說,這種代際劃分其實是值得商榷的。同樣讓人存疑的是,“90后”是否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作家?這個術語的出現(xiàn),毋寧說是為了傳播學層面的便利。較為準確地來看,“90后”出現(xiàn)了一個寫作的群體,這個群體,或隱或現(xiàn),尚未成熟,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已然是出場了的。“90后”的出場早已不是什么新鮮事物,除了早期的“90后”作家交流會,還有上海作協(xié)舉辦的“黑馬星期六·上海文學新秀選拔大賽”“90后創(chuàng)意寫作大賽”與“90后·零姿態(tài)”系列叢書,一些高校組織舉辦的大學生征文比賽和文學期刊主動發(fā)掘文學新人等,讓這個群體有了越來越多的亮相機會,甚至也逐漸浮現(xiàn)出一批值得注意的作家和作品,比如李唐、王蘇辛、鄭在歡、龐羽、余幼幼、國生、馬憶、智啊威等。
這里所要關注的“90后”作家并不包含那些被市場推銷出去的類型文學、暢銷書作家,而是指被主流文學界認可并能夠進入純文學領域的作家及其作品。2016年似乎可以說是“90后”進入主流文學界的寫作“元年” ,在這一年里,以《作品》 “90后推薦90后” 、 《山花》 “開端季” 、 《芙蓉》 “90新聲” 、《文藝報》 “新天·90后” 、 《天涯》 “90后作家小說專輯” 、 《青春》 “新青年寫作” 、 《西部》“90后詩歌” 、 《上海文學》 “青年專號”等欄目的新人專輯為平臺,將散落于各類網(wǎng)站或隱藏于文學雜志角落的“90后”創(chuàng)作力量,得以較大面積的呈現(xiàn),并引起廣泛關注。
2016年下半年及2017年上半年, 《文藝報》 《中國藝術報》 《文匯報》 《文學報》 《解放日報》 《大河報》等多家媒體也開始大量出現(xiàn)討論“90后”寫作的文章。在這種局勢下,刊發(fā)“90后”作家作品、搶占“90后”潮流,對一些主流文學刊物來說甚或演變成了某種被迫感,如《小說月報》執(zhí)行主編徐晨亮所言:“也正是在此背景下, 《小說月報》 2017年第1期‘開放敘事’欄目推出了‘90后作家小輯’ :王棘《駕鶴》 、龐羽《操場》 、重木《無人之地》 、琪官《誰能帶我去東京? 》 。雖然在此之前,我們也曾選載過國生、修新羽、王蘇辛、海潮、馬億等多位‘90后’的作品,但這種形式的專輯還是引來不少朋友的關注。 ”而供職于《人民文學》的劉汀也說:“眼下,包括我所任職的《人民文學》在內(nèi),各大文學期刊設專欄集中推出‘90后’作品,似乎在昭示著他們正式在文壇得到某種確認。 ”所以,接續(xù)《上海文學》 2016年最后一期的“青年專號” ,《人民文學》 2017年第1期也首次開出了“九〇后”欄目。 《大家》雜志自2017年第1期開始,開設主打欄目“新青年” ,每期力推一個“70后”“80后”“90后”作家的作品,同時,讓入選的作家撰寫他們的小說觀,再邀請一位同代批評家對其作品進行評介。這一切似乎正在宣告著:“90后”寫作群體即將全面登臨文壇。
那么,“90后”寫作為何會涉足純文學領域?而純文學又為何會推介“90后”及其寫作?從目前主流文學界的整體來看,這種儀式性的推介有其重要意義:文學界盡管還無法歸納和總結到底何謂“90后”作家,但抱著歡迎、鼓勵和培養(yǎng)的心態(tài),迎接他們正式入場。從文學期刊來說,對“90后”能做到的也許更多的就是此種群體性的“展示” ,以此來回應公眾的期待和讀者的觀感。從寫作者來說, “90后”的寫作青春期普遍要比“80后”結束得早。或許是對“青春文學”寫作類型的心存逆反,又或是對“網(wǎng)紅”出書的不屑一顧,“90后”的這種回歸純文學傳統(tǒng)并專注于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可以說一方面是在“80后”影響的焦慮下尋求突圍,一方面也是由于個人主體成長于家庭、情感、精神世界等的人文傳統(tǒng)里,“90后”試圖要尋找到與傳統(tǒng)文學生產(chǎn)機制的接合點。接下來可以簡要涉及一下幾位有代表性的寫作者。
王蘇辛是“90后”作家中的耀眼一環(huán),也可以說是“90后”寫作的一張名片。2009年起她開始在《芙蓉》 《花城》等刊登小說,曾被《小說月報》 《新華文摘》轉(zhuǎn)載,已出版小說集《白夜照相館》 , 2017年被提名第十五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最具潛力新人。小說《白夜照相館》 2015年獲得第三屆“紫金·人民文學之星”短篇小說佳作獎。王蘇辛小說的一大特點是用幻想或幻境的方式熔煉表達生活當中的故事和情感。 《白夜照相館》如同李敬澤所言“王蘇辛的小說……容納龐雜無盡的碎片而抵達晶體般的虛構” 。小說首先鋪陳了驛城和白夜照相館的陳舊與不安全。但驛城作為移民城市,又是新的。照相館的做舊工作也是為了造新。所以兩者是新舊疊加的。就驛城而言,由于實際上作者的故鄉(xiāng)就是驛城,而小說為舊驛城虛構出了其不可能實現(xiàn)的新狀態(tài),或許也就表征了作者那回不去的故鄉(xiāng)及其個人記憶。故鄉(xiāng),不再是以往鄉(xiāng)土寫作的精神寓所,對于寫作者而言只是一個可以虛構故事的紙上空間,這個空間雖然有著故鄉(xiāng)的名目,但承載的更多是作者對未來的敘事。在這個舊的新世界上,白夜照相館里余聲與趙銘的工作,表達的是人們對過往歷史的隱瞞和對新的可能的愿望,但底色是對過往的羞于言說,甚至是憎惡與厭棄。所以小說講述的是隱瞞過去,重造歷史,奔赴新世的故事。這種對日常生活的提煉是將其放置到另一個時空的,但那里已有時間和空間,這便與現(xiàn)代人的遷移有關,我們總是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在這種不同的生活中,人也在變化。于此王蘇辛的寫作也引出了一個重要問題:“90后”由何產(chǎn)生出對其“前半生”羞于直面言說的沉重歷史感?
與王蘇辛新舊疊加的故鄉(xiāng)書寫不同,智啊威的鄉(xiāng)土寫作有一條清晰的文學史線索。他所要揭示當下鄉(xiāng)土生活困境的荒誕書寫是可以上溯到閻連科那里去的。發(fā)表于《天涯》 2016年第5期“90后作家小說專輯”的《一條困擾我一生的腿》 ,荒誕而詭異地糾纏于四爺與阿伍的死,然而這兩者都是說不清的,是無人能夠證明的。作者用黑鯰魚的荒誕方式表達了生死所引發(fā)的對存在性的探討,回應了新環(huán)境下村里人存在的矛盾、生存的尷尬與精神的困境。其發(fā)表于《山花》的新作《世世無窮》 ,試圖用輕的筆法寫一個很小的故事,但是對于鄉(xiāng)土寫作來說,“輕起來”是困難的。所以,智啊威也在不斷尋找呈現(xiàn)感受的新方法。小說叫世世無窮,無窮的是生活的艱難;無窮的是,不要再窮的希望與溫情。可以說在當下的鄉(xiāng)土寫作中,智啊威是一個踏踏實實的耕耘者。
與智啊威一起成為大益文學院第二批簽約作家的李唐,是“90后”寫作的中堅力量, 30歲以前就成熟起來的(阿乙語) 、一個絕對不可限量的作家(邱華棟語) 。14歲開始詩歌創(chuàng)作,大學時開始寫小說,作品發(fā)表于《人民文學》 《詩刊》 《上海文學》 《芙蓉》等刊物,已出版小說集《我們終將被遺忘》 《身外之海》 。李唐對自己的寫作有著清晰的認識:今天的小說“必然充滿了暗示、曖昧、符號和自我否定” ,而“我寫作的真正初衷正是因為世界的不可把握性” ,“我希望自己可以寫出詩性的小說——像詩歌般擁有廣闊空間的維度,探入內(nèi)心深處,去敘述我所看到的幽靈們” 。 ( 《寫作是一場幻境》 )其小說《來自西伯利亞的風》 ,用黑夜白天交替的七個片段,寫出了后現(xiàn)代社會生活的無聊、煩悶,周圍環(huán)境的喧囂與主人公陳眠個人的孤獨。陳眠的個人習慣,如把窗戶擦得一塵不染、定點饑餓、看默片、對聲音的敏感等充分顯示了其生活的無聊。七天里,也有故事發(fā)生,如在監(jiān)視器里觀看一對情侶、試圖追趕一個女人的背影、摸到一只死鳥、約會、戴著手銬出門等,但這些均不構成生命體個人精神的行動層面,只是無聊時的填充物。唯有當他聽到那首歌進而想起曾與慧慧的一幕美好時光時,他是自為存在的,但那早已失去,所以他瘋狂地感到生活的虛幻與不現(xiàn)實。來自西伯利亞的風,將要吹散的不僅是B城的霧霾,還有日常生活的無聊和毫無生氣。這也奠定了李唐小說的基本風貌:善于描寫當代都市生活里的孤獨個體,深入日常生活的肌膚敏銳地捕捉綿密的情感世界,并試圖給生活留有希望。
2017年年初,鄭在歡以家鄉(xiāng)之名命名的短篇小說集《駐馬店傷心故事集》一度成為豆瓣上的高分熱門書。鄭在歡說:“我和這本書的關系,不是為哪個地方代言,我寫的是時間與記憶的關系,是觀察與思考的關系。 ”在“病人列傳”和“CULT家族”中,鄭在歡所觀察與思考的,包括寡居者、惡棍、盜賊、賭徒、瘋子、愚人等,世界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病。“人逃不過環(huán)境的局限,卻能活出千奇百怪的樣子。 ”鄭在歡用一個一個人的片段展現(xiàn)了與其血脈相連的土地上的那些殘忍、沉痛而又極其有趣的故事。其發(fā)表于《天涯》 “90后作家小說專輯”的《新年噩耗》 ,用兒童楊青的旁觀者視角冷淡地講述了發(fā)生在身邊的吸毒、販毒以及對他人傷害的故事。但伴隨著當事人習以為常和漫不經(jīng)心的講述,小說里并未出現(xiàn)一般的社會倫理態(tài)度的介入和價值判斷。這也許就是鄭在歡所說的不喜歡把故事講得像是社會調(diào)查,也不想過多地闡釋時代帶給人的副作用,時代與命運,都藏在故事里。鄭在歡是安于講故事的,正如他說的有一萬種將小說寫得好看的方法。但真正有分量的文學應該不止于講好看的故事,還要有對現(xiàn)實的關切與思考。人物角色的無力感、沒辦法給出答案,或許是“90后”作家面對現(xiàn)實生活的普遍遭遇。如同智啊威用荒誕的方式將問題懸置,鄭在歡筆下的李青是走出了屋外,不讓自己聽到屋內(nèi)的哭聲和說話聲。不只是鄭在歡,年輕的作家們大多目光茫然,內(nèi)心柔弱,無法武裝起底層寫作的批判力量,也不再可能從啟蒙和精英那里汲取勇氣和信心。王蘇辛對未來的敘事,李唐的孤獨個體,智啊威的荒誕書寫,鄭在歡的安于講故事,都是從這里出發(fā)。以此也可以說,他們未來寫作上的障礙將不再是技術層面的問題,更多的將來自閱歷和思想層面的挑戰(zhàn)。
是的,如同智啊威說:“‘80后’是以個體方式出場,人們記住的是幾個作家名字;‘90后’是以群體的方式出場,文學期刊的‘90后’專欄,很少單推某一個人。 ”但是“‘90后’雖然以群體的面貌出現(xiàn),但終將以個體的姿態(tài)存活” 。而作家一旦在多次的寫作中找到屬于自己的敘事,并在敘事中尋求一代人的生存體驗時,他就會迅速成熟起來。也許,文學并不是一個早慧的行業(yè),對“90后”作家來說,文學也同時更是場馬拉松。我們期待著純文學領域內(nèi)的“90后”作家能夠早日成長成熟寫出有分量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