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全平:換親,三代人的悲劇
岳利伯是我的堂伯,一個風燭殘年的莊稼漢,今年96歲。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堂伯的父親,我爺爺的哥哥,一介教書先生,因省吃儉用廣置田產被戴上了“地主”的帽子,生活甚是艱難。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后,堂伯家的“地主”成分很快被摘掉,但生活仍舊艱難。堂伯育有一男一女,兒子南平比女兒大12歲,天生的老實人,極勤快,但小學沒畢業(yè)。女兒蓉珠相貌出眾,聰明伶俐,念過初中。因為窮,老實得近乎木訥,南平年近三十,還討不到老婆,南平倒無所謂,但堂伯心煩,堂嬸更是心急如焚。
經多方打探,堂嬸欣喜地得知離家三十多公里的大山里有一戶劉姓人家,正好有一個芳齡二十的大妹子秀華,因為上有兩個胡子拉碴的哥哥三十多歲了還娶不上老婆,那家人想用秀華幫大哥換親。說實話,當年我的家鄉(xiāng)極盛行換親,當兒子討不上老婆時,家里總會勉為其難地想著用女兒去換對方的女兒。當對方的女兒嫁給自家兒子為妻時,作為平等交換,自家女兒也嫁給對方兒子為妻,同一天既迎親又嫁女,雙喜臨門,親上加親,鄉(xiāng)親們對此早已見多不怪。至今想來,能讓兩對新人都稱心如意恩恩愛愛的真是太少了,換親的背后,犧牲的往往是子女的前途與幸福。但對于整個家族,能不斷繁衍生息,長輩認為子女的犧牲值得,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
堂嬸早有換親的念頭,兩家一談便成,雙方見過幾次面后,事情很快定了下來。其實蓉珠當時已有了心儀的男人,只是不敢公開罷了,兩情相悅的男孩是她的同學,一個極精明的生意人。蓉珠要嫁的是劉家的長子,時年三十有五,人憨厚老實,也很勤快,但蓉珠覺得自己和他沒什么共同語言。蓉珠起初死活不答應換親,在父母的軟硬兼施之下,想到可憐的哥哥,蓉珠也勉強答應了。秀華人長得粗俗,連學堂門也不曾進過,見我堂哥家在集市附件,雖然窮,但交通便利,又幫大哥換回一個聰明漂亮的嫂子,覺得自己不虧還賺,也就不曾有什么異議。
1983年,18歲的蓉珠如期嫁往深山老林里的劉家,劉家也順理成章地將自家女兒秀華送出山,嫁給我堂哥南平為妻。兩家人生活都苦,雖同一天娶親和嫁女,卻不曾舉行什么儀式,只是喚親戚們聚在一起吃了頓喜宴罷了。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一年后,蓉珠在劉家順利地生下一對龍鳳胎,真把劉家樂壞了,劉家全把蓉珠當寶貝寵著。轉眼間,蓉珠的雙胞胎都會跑了,可秀華還是鐵公雞一個,肚皮癟癟的。早就急著抱孫子的堂伯堂嬸越來越坐不住了,硬逼著堂哥夫妻倆進城檢查。檢查結果無異于晴天霹靂:秀華患有先天性宮頸異常,先天性不孕,根本沒有治療的希望。在堂伯堂嬸眼里,女人主要任務就是生孩子幫夫家傳宗接代,討一個不會生孩子的老婆豈不白討了,這親不是白換了,虧大了?一氣之下,堂嬸跑去劉家大鬧,并悄悄地勸蓉珠回娘家,說這親不換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豈能說不換就不換?堂嬸想事情真是太簡單了,還不明擺著讓女兒騎虎難下?雖說談不上什么夫妻感情,但四年的劉家生活,劉家待她不薄,她已對劉家漸漸有了感情,更何況身邊還有一對可愛的雙胞胎,豈能一走了之?
蓉珠不肯回來,秀華先天不孕,這不明擺著堂伯一家會斷了香火?要知道,在當時的農村,村民們的思想還十分落后,甭說無兒無女,即便沒生男孩,也要被人戳著脊梁骨恥笑的。
見蓉珠不肯回來,堂嬸只能怨自己命苦。萬般無奈之下,堂伯只好懇求劉家將自己的小外孫過繼一半到堂哥名下,女兒女婿倒沒什么異議,無奈親家公親家母死活不答應。說來劉家也有劉家的難處,二兒子一直討不到老婆,只好入贅別人家,做倒插門,早成了別人家的崽,眼下劉家就這么一個孫子,寶貝一樣寵著,咋能分給別人?見劉家如此,堂嫂只好和親家母坐下來勸女兒暗暗地找熟人把節(jié)育環(huán)拿掉,想辦法幫娘家逃著生一個孫子。為了爹媽,為了大哥大嫂,蓉珠只能苦笑著答應。
近兩年顛沛流離的躲逃生涯之后,蓉珠在遠房親戚家生下了一個瘦弱的女嬰。月子尚未坐滿,當蓉珠下定決心準備繼續(xù)外逃為娘家生兒子時,竟被當地計生辦逮住了,不僅強拉去結扎永遠生不了兒子,交上一筆不菲的罰金,還因此落下了一身的月子病。
孫子夢徹底破滅了,堂伯整天唉聲嘆氣,堂嬸越想越悔氣,天天指桑罵槐。堂哥越想越失望,老雞蛋里挑骨頭說老婆的不是,動輒大打出手。秀華自認為理虧,有負夫家,只好忍氣吞聲,整天以淚洗臉,變得越來越不愛說話了,只知牛一般地死做事。最令人心酸的一次,那天堂哥喝醉了酒,罵罵咧咧的滿村子里追著秀華打,秀華在田埂上疾走如飛,回頭看見男人一頭栽在爛泥里,忙跑回去扶男人。男人剛站起,就朝秀華劈頭蓋臉地揍去。
逆來順受,習慣成自然。堂哥打罵秀華早成了家常便飯,秀華一直忍著,從不曾想過反抗。秀華娘聞訊后倒跑來勸過幾回,但一說起秀華不會生育,秀華娘也只有唉聲嘆氣的份了。眼睜睜地見自己的女兒被人虐待,劉家氣不過,只好拿蓉珠出氣,對蓉珠越來越冷淡,打罵有加。蓉珠郁郁寡歡,度日如年。當得知當年的戀人早成了名聞遐邇的企業(yè)家時,蓉珠好悔啊,也常淚灑衣襟。親家從此成了怨家,蓉珠回娘家簡直比登天還難。時間將永遠定格在1989年7月23日。那天傍晚,當堂哥再次揪住秀華的頭發(fā)狠狠地朝墻上撞時,秀華居然不哭,摸著滿頭的血傻傻地笑。秀華瘋了,徹底瘋了。陸陸續(xù)續(xù)進城治過幾回,沒什么效果,也沒錢繼續(xù)治療了。秀華從此什么事也做不了,只知瘋瘋顛顛地到處跑,傻傻地笑,堂哥不打不罵了,時常滿村找媳婦。秀華成了家庭負擔,堂哥的擔子越來越重了。萬般無奈之下,堂嫂只好去“撿”了一個不滿周歲的女娃養(yǎng)著,取名麗囡。
五年前,堂嬸死了,帶著沒有孫子的終身遺憾走了,死不瞑目。守著垂垂老矣的父親,還要照顧瘋瘋顛顛的老伴,這對于一個年近七十的老人來說,堂哥生活的艱難可想而知。還好,堂哥的養(yǎng)女麗囡長大了,衛(wèi)校畢業(yè)后在鎮(zhèn)衛(wèi)生院當護士,工資雖不高,但離家近,能時常回家照料老人。蓉珠因為當年落下的月子病,加上夫家的虐待,多年來一直疾病纏身,過得很苦。更為可怕的是,因為對劉家有怨氣,蓉珠居然將怨氣撒潑在孩子們身上以示報復。蓉珠的子女們沒讀什么書,兒子從小養(yǎng)成小偷小摸的惡習,進城打工不久,便因搶劫鋃鐺入獄。兩個女孩早早進城打工,錢沒賺幾塊,卻很快談起了戀愛,嫁到了千里迢迢的外省。在我潛意識里總認為,她們或許是害怕換親,害怕重蹈老一輩的覆轍,以致于早早戀愛,遠嫁他鄉(xiāng)吧。于蓉珠而言,這或許是對劉家最好的報復吧,只可惜,最終受害的卻是自己。
堂伯的思想至今還是很封建,每次見到我,都說,他不準麗囡嫁外地,太遠了咱沒依靠,這話我能理解。堂哥還說,他沒兒子,卻不能沒孫子,他不想嫁女兒,他要娶兒子,他家麗囡要留著招上門女婿,不必計較男方人品,入贅他家就行。好幾次,堂哥都淚流滿面地央求我?guī)退饮愢镂锷m當的人選。
麗囡是個好女孩,不是親生勝親生,我想堂哥應該知足了。麗囡是個聰明人,她有她的人生和幸福,她已不止一次地跟我提起過不會拋下老人不管的,會像兒子一樣盡力孝敬老人的。麗囡的言外之意我懂,但堂哥未必能懂。聽說醫(yī)院里一名外地醫(yī)生正對麗囡發(fā)起猛烈的愛情進攻,我真不知,麗囡能否招架得住,堂伯堂哥同意嗎?我更不知,那外地醫(yī)生是否愿意入贅堂哥家?
今年“五一”前夕,堂哥南平突然掛電話給我,請我回鄉(xiāng)喝他家的嫁女酒,高興地說麗囡嫁給了同醫(yī)院的那位外地醫(yī)生。他絮絮叨叨地跟我說,他思前想后還是想通了,不能因為自己害了女兒,只要麗囡生活得好,他不再計較她嫁得遠還是近,更不強求男方入贅他家了,還是婚姻自由好。
對堂哥的思想轉變,我很詫異,也很欣慰。我想,改革開放40年了,社會在發(fā)展,時代在變化,農村落后思想早該改了。時過境遷,如今農村已少了換親,換親現象正慢慢淡出人們的記憶,但換親所留下的痕跡依舊源遠流長。換親,舊時代的產物,兩家人的悲劇,害了兩家三代人。作為農民的兒子,我耳聞目睹了太多類似的悲歡離合。談起堂哥的灰色人生,我只能“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悲劇固然源自換親,但堂哥的殘暴與無能,秀華的懦弱與無知,堂伯堂嫂的封建與愚昧,無疑成了悲劇的三大推手。蓉珠的悲劇,劉家的悲劇,又是誰締造的呢?感慨之余,我再一次沉思了。
愿麗囡姑娘一路走好,愿堂哥一家幸福安康!愿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愿偉大的祖國繁榮昌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