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尚君:我作《辭海》修訂
少年時,住在南通倉巷,房東程廣發(fā)須髯全白,天井里種了許多繡球花。某天進園看花,茶幾上見一本老版《辭海》,略翻幾頁,驚嘆天地間居然有如此知識豐博的大書。僅僅驚羨,小孩不敢借。此我知有《辭海》之始。
1978年春,我以在校工農兵學員二年級生的身份報考研究生,專業(yè)是中國文學史,但專業(yè)課還沒開設。我的備考辦法,一是將當時能借出的各種文學史放在一起比讀,二是讀剛出的《辭海·文學分冊》,后者所涉的知識點,遠比各種文學史為多。幸運考到專業(yè)第一,改變人生軌跡。《辭海》分科分冊可以說是各學科的入門指南,后來得閑,讀過不少。
1985年,《辭海》1989年版修訂開始。承分科主編章培恒先生看得起,讓我負責唐宋部分,總數(shù)大約1500條。《辭海》編輯部對修訂之態(tài)度極其莊重,將檔案所存之歷次修改文本都交作者參考,因得知文本演進的過程,也發(fā)現(xiàn)時代原因,前輩做事都小心翼翼,或僅改些虛字標點,且特別希冀表達立場正確。
上世紀80年代的學術繁榮,使那一版的總體學術水平得到大幅提升,我負責部分也是如此。所記得者,如文言筆記的修訂,參考了余嘉錫《四庫提要辨證》和程毅中《古小說簡目》,特意增加《異聞集》與《麗情集》條目,表彰二書在唐宋傳奇史上的核心地位。唐宋詩人詞人部分,吸取那時最前沿的成果,夏承燾到傅璇琮都有參取。八仙部分,充分利用浦江清《八仙考》的成績,其后的推進也陸續(xù)有所補充。最近幾十年新見文獻數(shù)量巨大,但達到在《辭海》中立條目者并不多,比方唐人別集,有幾次大的發(fā)現(xiàn),《張承吉文集》值得立新條,王績、張說別集足本之發(fā)現(xiàn),則補充內容就可以。唐一流詩人,十多年前發(fā)現(xiàn)韋應物、姚合墓志,在最后定稿之際補充了新內容。李益墓志發(fā)表已來不及,2019版會反映。
《辭海》遇到學術評價分歧、記載難作判斷者,是對執(zhí)筆者學力的嚴竣考驗。比方《全唐詩話》,舊版似說為南宋尤袤編,匯聚唐詩詩事,為唐詩研究重要參考書。我則將其改為:“此書舊時流傳頗廣,但實為抄竊計有功《唐詩紀事》而成。原序不署名,僅云‘咸淳辛未重陽日遂初堂書’。宋周密謂賈似道作。明清刻本皆題尤袤作,實出附會。《四庫全書總目》謂出賈似道門客廖瑩中之手。清尤侗、近人丁福保疑為尤袤孫尤焴所編。”完全改變舊說。此書六卷,曾收入《歷代詩話》,讀者很多。持與《唐詩紀事》一比較,不難發(fā)現(xiàn)全部屬于摘抄,余嘉錫做過比讀,我也曾逐條復核。《唐詩紀事》全書具在,一般讀者可以隨便看,專業(yè)學者則應嚴格區(qū)分。此書作者為誰,歷代聚訟紛紜,我希望能準確而有區(qū)別地加以表達,首先說明原序后之題署,即作者留下的唯一線索。對主要的四說,則指出賈著為周密一家之言,尤袤斷出誤說,廖瑩中、尤焴二說均出推測,難以定論。敘述分寸拿捏,是合適的。
前人強調一家之言與學術共識之分寸,我十分贊同,總希望嚴格把握。在涉及自己研究所見時,尤宜謹慎取舍。溫庭筠生卒年,舊稿取夏承燾《唐宋詞人年譜·溫飛卿系年》的說法,標識為約812-約870。到1989年版,改為?-866。卒年改動的依據(jù),一是確認夏說認為溫870年還可能在世的南詔侵成都事件,應該發(fā)生在828年,二是施蟄存從南宋石刻記錄中發(fā)現(xiàn)866年溫的墓志的記錄。卒年可以得到確認。生年考證唯一線索是《感舊陳情五十韻獻淮南李仆射》詩中,敘述與李年齡之差異及叩見時間。夏先生認為李是李德裕,更倒推溫生于812年前后。我在《中華文史論叢》1981第二期刊文《溫庭筠早年事跡考辨》,認為李是李紳,推溫生于801年前后。當時我認為,新說似乎還不能完全作定論,但夏說之誤則可確定,因而將生年空缺。后來因張以仁、劉學鍇等前輩皆表態(tài)支持拙說,方改為約801年生。
類似的情況還有《二十四詩品》是否司空圖作,因我與汪涌豪1994年刊文斷其非司空圖作,引起廣泛爭議,支持與反對者都很多,最近20年古籍檢索的普及更有力支持了我們的推測。但若我因修訂《辭海》武斷判定是書為偽,總有公器私用的嫌疑。從1999年版開始,我將該條第一句作者歸屬的話改為“舊題唐司空圖撰”,既表達客觀事實,也提醒讀者此處有疑問,但仍難作結論。當然可作結論還應勇于斷決。《本事詩》作者是孟棨還是孟啟,記載有歧,《四庫提要》說“諸家稱引,并作棨字”,是紀昀的臆斷。近幾十年內山知也調查《本事詩》所有傳世文本都署孟啟,王夢鷗證明孟啟字初中,名、字恰相應,洛陽已經發(fā)現(xiàn)三處孟啟的簽名石刻,證據(jù)足夠定讞。我于2009版《辭海》定稿前,請編輯部將全書《本事詩》作者部分都改為孟啟,幸獲接納。
當然也會有特殊情況。朱東潤師知道我參與《辭海》修訂,問我:“《辭海》怎么可以沒有唐文治先生呢?”后來讀師自傳,知他曾與鮑正鵠先生為此給編輯部寫信,未獲允準。我請示分科主編,章先生說你可先寫出來。我仍聯(lián)系鮑先生,鮑請?zhí)K州大學校史館提供資料,寫成初稿。
《辭海》始終堅持在世之人不立條目,成為公識。最初似乎在世人名也盡量不提。比如李白、韓愈有今人注本,只說“今人有校注本”、“今人有編年集釋本”,不提誰做。李慶甲先生是1985年去世的,1989年版《瀛奎律髓》條,仍僅講“今人有匯評本”,后來才將名字補出。但有時仍很難。比如《全宋詞》,是基本典籍,那時唐圭璋先生還在世,經請示后同意出書名條目。近年稍微放寬一些,有學術定評之專書,和古籍條目下所涉今人箋注本有客觀介紹,對讀者是有用的。
1989版《辭海》,唐宋文學部分修訂費時在半年以上。此后幾次費時沒有這么多,因所涉問題已熟悉,且有長期關注積累。對我來說,修訂《辭海》付出雖多,但收獲也不少:一、熟悉了辭書語言的表達,省略主語,高度濃縮,拿捏分寸,遣辭規(guī)范,得到嚴格訓練。其后為各種辭書撰稿約一萬條,得心應手。二、了解到任何復雜的學術問題,都可以濃縮在百把字中作最穩(wěn)當?shù)谋硎觥G皫啄炅餍形⒉瑢懥嗽S多,在140字的限制中說了許多事情。三、培養(yǎng)全方位關心學術動態(tài)的習慣,知道輕重緩急,也理解學術研究中不足立說、可備一說、接近成立以及確鑿不移之程度,學會了復雜爭議中穩(wěn)妥取舍的辦法。前輩常講,年輕人喜歡把話講滿,足見學術不成熟,成熟的標識是知道把握分寸。對此,我是逐漸體會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