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佛:我喜歡短篇小說里有點危險感
我喜歡短篇小說中有某種威脅感或危險感,我覺得一個短篇里有點危險感挺好,首先有助于避免沉悶。得有緊張感,感覺什么在迫近,什么東西在不斷逼來,否則很經(jīng)常的是一個短篇不成其為短篇。
早在60年代中期,我發(fā)現(xiàn)我對敘事性長篇小說難以集中注意力。有段時間,我不僅想寫這種小說有困難,就連讀起來也是。我的注意力再難持久,不再有耐心寫作長篇小說。這件事說來話長,瑣碎得不適合在這里談。可是我知道跟現(xiàn)在我何以寫起了詩歌及短篇小說有關(guān)。投入,放下,不拖延,寫下一篇。也可能在差不多同一時期,也就是二十七八歲時,我完全失去了野心。如果真的這樣,我倒覺得是件好事。對一個寫作者而言,野心和一點點好運氣是好事。野心太大,運氣不好,要么根本不走運,那是能害死人的。一定得有才華。
一
有的作家才華橫溢,我不知道有哪位作家毫無才華。但是看問題獨特而準(zhǔn)確,并且能用正確的上下文表達(dá)那種看問題方式,就另當(dāng)別論。在約翰·歐文筆下,《蓋普眼中的世界》里的世界不用說,是個精彩的世界。在弗蘭納里·奧康納筆下,還有另外一個世界,另外在威廉·福克納和歐內(nèi)斯特·海明威筆下,還有別的世界。在契佛、厄普代克、辛格、斯坦利·埃爾金、安·貝蒂、辛西婭·奧齊克、唐納德·巴塞爾姆、瑪麗·羅賓遜、威廉·基特里奇、巴里·漢納、厄秀拉·勒奎恩筆下,還有那么多個世界。每位杰出的要么甚至每位很好的作家,都根據(jù)自己的具體要求重塑世界。
我所說的跟風(fēng)格類似,但又不盡然。我說的是一位作家在他的所有作品中,獨特而不會跟他人混淆的特征。這是他的世界,不是別人的,是讓一位作家異于其他作家的原因之一,才華不能算,才華處處有之,但是如果一位作家看問題獨辟蹊徑,而且對此能夠藝術(shù)性地表述,這位作家的作品就可能流傳一段時間。
伊薩克·丹森曾說過,她每天都會寫一點,不抱希望,亦無悲觀。哪天我要把這句話記到一張三乘五英寸大小的便簽上,用膠布貼到我書桌旁邊的墻上。我的墻上現(xiàn)在就有幾張那么大的便簽。“不折不扣地準(zhǔn)確陳述,是對寫作唯一的道德要求。———埃茲拉·龐德。”不管怎樣,這并非一切,但是一位作家寫起來如果能夠“不折不扣地準(zhǔn)確陳述”,至少他沒有誤入歧途。
我的墻上有張便簽,上面寫著契訶夫的某個短篇中一句話的片斷:“……突然,他什么都看清楚了。”我發(fā)現(xiàn)這幾個字充滿了奇跡與可能性。我很喜歡這些字的明晰特點和言下之意指什么給揭露出來了。另外還有個待解之謎:之前對什么不清楚?為什么只是剛剛看清楚了?發(fā)生了什么事?最重要的是,現(xiàn)在怎么樣?這種突如其來的覺醒會產(chǎn)生一些后果。我有種松了口氣的強烈感覺,還有期望。
我曾無意聽到作家杰弗里·沃爾夫跟一群寫東西的學(xué)生說:“別耍廉價的花招。”應(yīng)該把這句話記到便簽上。我會稍微改成“別耍花招”,句號。我討厭花招,我在哪篇小說里看到好像是要耍花招或者把戲,廉價的花招或者甚至是巧妙的花招,我都想趕快躲開。花招最討厭人,我很容易就會厭煩,那也許跟我不怎么能長久集中注意力有關(guān)。但是聰明絕頂?shù)内s時髦作品或者普普通通的無聊作品都會讓我昏昏欲睡。作家不需要花招或者把戲,甚至也未必是一堆人里頭最聰明的。一位作家有時需要能夠不管是否會顯得愚蠢,站起來帶著不容置疑而單純的詫異,對這樣那樣的事物,一次日落或者一只舊鞋子,看得目瞪口呆。
二
幾個月前,在《紐約時報書評周刊》上,約翰·巴思說十年前,他的小說短訓(xùn)班上的學(xué)生大多對“形式創(chuàng)新”感興趣,現(xiàn)在好像不是這樣了。他有點擔(dān)心作家們到了80年代,會寫作傳統(tǒng)風(fēng)格的長篇小說。他擔(dān)心也許和自由主義一起,實驗性寫作正趨式微。每次讓我聽到別人正兒八經(jīng)地談?wù)撔≌f創(chuàng)作中的“形式創(chuàng)新”,我都會有點感覺不自在。很多時候說是“實驗”,就無所顧忌地寫得隨便、愚蠢或者模仿他人。甚至更糟糕的是,這也會讓人無所顧忌地去粗暴對待讀者或?qū)⑵涫柽h(yuǎn),很多時候,這種寫作根本不提供關(guān)于世界的什么新信息,要么描繪出一幅荒涼景象———幾座沙丘,這兒那兒有蜥蜴,但是沒有人:一個看不出任何有人居住跡象的地方,科學(xué)家才會感興趣的地方。
應(yīng)該指出,小說中真正的實驗具有原創(chuàng)特點,是一番辛苦后才做到的,能夠帶來愉悅。但是作家不應(yīng)該去模仿別人的看問題方式,如巴塞爾姆的。巴塞爾姆只有一個,別的作家要想打著創(chuàng)新的幌子,盜用巴塞爾姆獨特的感受能力,就是在制造混亂,玩火,更嚴(yán)重的是自己欺騙自己。真正的實驗者必須如龐德所主張,“別開生面”,在此過程中,必須自己有所發(fā)現(xiàn)。但是如果寫作者沒瘋掉,他還是要跟我們保持聯(lián)系,要把他們的世界里的信息傳遞給我們。
在寫詩或者短篇小說中,有可能使用平常然而準(zhǔn)確的語言來描寫平常的事物,賦予那些事物,一張椅子,一面窗簾,一把叉子,一塊石頭,一個女人的耳環(huán),以很強甚至驚人的感染力。也有可能用一段似乎平淡無奇的對話,卻讓讀者讀得脊背發(fā)涼,這是藝術(shù)享受之源,就像納博科夫能夠做到的。我最感興趣的,就是那種寫作。我討厭拖泥帶水或者隨隨便便的那種,無論它是打著實驗的旗號,或者只是手法笨拙的現(xiàn)實主義。在伊薩克·巴別爾的短篇小說《莫泊桑》中,關(guān)于小說寫作,敘述者說了這么一句:“沒有什么能像一個位置妥當(dāng)?shù)木涮栆粯樱瑤е缭S力量直刺人心。”這句也應(yīng)該記到一張便簽上。
埃文·康奈爾曾說過,在他發(fā)現(xiàn)自己修改一個短篇小說時去掉了些逗號,再次修改時又把那些逗號放回去時,他知道這個短篇算是定稿了。我欣賞像那樣用心對待手頭的作品。說到底,我們擁有的只是字詞,最好是用得正確的字詞,標(biāo)點得當(dāng),好讓它們最好地表達(dá)想要表達(dá)的意思。如果字詞中滲透了作者自己泛濫的情感,要么如果出于別的原因,這些字詞用得不準(zhǔn)確,有偏差;如果字詞不管怎樣用得模糊,讀者的眼睛會對它們一滑而過,就完全不能喚起他們的藝術(shù)感覺。亨利·詹姆斯稱這種不幸的寫作為“描述無力”。
如果我們做不到盡自己所能把東西寫好,那干嗎還要寫呢?
曾有朋友跟我說,他們不得不匆匆寫完一本書,因為需要錢、他們的編輯或者妻子在依靠他們或者即將離開他們,在為作品寫得不是很好找借口,辯解。“我沒趕時間的話,會好很多。”聽到一位寫長篇的朋友這樣說時,我目瞪口呆。這件事我再去想,可是如果我們做不到盡自己所能把東西寫好,那干嗎還要寫呢?說到底,我們已經(jīng)盡力了的滿足感和那番辛苦的證據(jù),是我們可以帶進(jìn)墳?zāi)沟摹N蚁雽ξ疫@位朋友說,豈有此理,去做點別的吧,世界上肯定有比這更容易、也許更誠實的謀生之路,否則就一定要全力以赴去寫,然后不要辯護(hù)或者找理由。不要抱怨,不要解釋。
三
在題為《短篇寫作》的一篇隨筆中,弗蘭納里·奧康納提到寫作就是去發(fā)現(xiàn)。她說,經(jīng)常是,坐下來寫一個短篇時,她不知道會寫到哪里。她說她懷疑有很多作家在下筆寫什么時,并不知道會寫到哪里。她以《善良的鄉(xiāng)下人》為例,來說明她是怎樣完成這樣一個短篇的,直到快寫完之前,她對該怎樣收尾還根本沒有一點概念。
我剛開始寫那個短篇時,不知道會有一位裝著木頭假腿的博士。只是有天上午,我不覺在描寫我多少了解的兩個女的時,不知不覺就給其中一個女的加了一個裝木頭假腿的女兒。我還寫了一個推銷《圣經(jīng)》的人,可是根本不知道怎樣來處理他。在寫到他偷走那條木頭假腿的前10或者12行字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他會偷走那條木頭假腿,可是等我發(fā)現(xiàn)要發(fā)生這樣的事,我意識到那是不可避免的。
幾年前我讀到這段話時,對她或者在這件事上任何人竟會這樣寫短篇感到震驚。本來我還以為這是我的讓我感到不自在的秘密,為此我還有點不踏實。因為我當(dāng)然覺得以這種方式寫短篇,怎樣都會暴露自己的缺點。我記得我在讀到她在此事上的看法時,感到歡欣鼓舞。
我有次坐下來寫一個短篇,結(jié)果那個短篇寫得很不錯,但是我開始寫時,自動跳出來的只是短篇的頭一個句子:“他正在吸塵時,電話響了。”我知道可以寫出一個這樣開頭的短篇,只用抽時間來寫就可以了。我找到了時間,整整一個白天,甚至有12到15個小時,如果我想利用好這個開頭的話。我利用了,上午我就坐下來,寫下了開頭那句,其他句子馬上自動接上了。我寫這個短篇正像我寫一首詩那樣:一句接一句。很快,我就能看到一個短篇成型了,我知道這是我的短篇,一直想寫的短篇。我喜歡短篇小說中有某種威脅感或危險感,我覺得一個短篇里有點危險感挺好,首先有助于避免沉悶。得有緊張感,感覺什么在迫近,什么東西在不斷逼來,否則很經(jīng)常的是一個短篇不成其為短篇。在一篇小說中,能制造成緊張感的,部分是因為具體的用詞環(huán)環(huán)相扣,來構(gòu)成可見的故事發(fā)展。然而還有未寫到的方面,那些不言而喻的,就在平滑的(但有時斷裂,不平整)的表面之下的風(fēng)景。
V.S.普里切特把短篇小說定義為“路過時眼角所瞥到的”,注意里面的“瞥”這個字。首先是一瞥,然后那一瞥變得生動,變得能夠說明那一刻,如果我們走運的話,甚至有范圍更廣的后果及意義。
短篇小說作者的任務(wù),就是要盡其所能投入這一瞥中,充分調(diào)動他的智力以及能夠發(fā)揮的文學(xué)技巧(他的才華),調(diào)動他對事物的分寸感以及何為妥帖的感覺:那里的事物本質(zhì)如何以及他對那些事物的看法,不同于任何其他人所見。做到這一點,是通過使用清晰而具體的語言,這樣使用語言,是要讓細(xì)節(jié)變得生動,吸引讀者來讀這個短篇。因為細(xì)節(jié)應(yīng)當(dāng)是具體的和表達(dá)意義的,語言必須用得準(zhǔn)確無誤。那些字詞有可能很準(zhǔn)確,以至于甚至可能讓人聽著覺得平淡,然而它們?nèi)匀荒軌騻鬟f信息,如能使用得當(dāng),它們能夠表達(dá)得淋漓盡致。
(選自《關(guān)于寫作》卡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