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革:詩出平常
我們生活在一個平常的世界。周遭無非尋常之物。似乎這是一個詩意寥寥的生活時空。那么,到哪里去尋找詩意呢?
宗白華有一首詩:“啊,詩從何處尋?——/在細雨下,/點碎落花聲!/在微風(fēng)里,/(載)來流水音!/在藍空天末,/搖搖欲墜的孤星!”(宗白華《詩·一》)(《宗白華全集》第一卷,第356頁,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這首1922年發(fā)表的詩作,對“詩從何處尋”的問題,以詩人的方式做了回答。他的答案在“細雨”“微風(fēng)”“藍空”“孤星”等事物中。這些事物都是尋常之物,是不需要去遠方就能獲得的尋常之物,但也正是在這些尋常之物中蘊含著詩。可見,詩出平常。
一
平常生活、平常事物其實往往并不平常,在平常生活、平常事物中也往往蘊含著不平常。只是因為時光的磨礪、感覺的鈍化,人們對這些平常的東西往往習(xí)焉不察、視而不見了。但在詩人看來,生活中的每一事物都是獨特的,正如有人說過的,一棵樹上找不到兩片相同的葉子。獨特,就是獨一無二,不可復(fù)制,不可重復(fù)。因為獨一無二,所以值得珍惜、關(guān)注;而當(dāng)你珍惜、關(guān)注它的時候,你就很可能發(fā)現(xiàn)它的獨一無二。這也就幾近詩意了。詩人以其“多愁善感”,以其超常的敏感,能夠從看起來平常的事物中發(fā)現(xiàn)不平常之處;并以化腐朽為神奇的本事,頓時使尋常之物顯示出新穎、奇異的光彩。馮至這樣說里爾克:“他懷著純潔的愛觀看宇宙間的萬物”,“一件件事物在他周圍都像剛剛從上帝手里作成”。里爾克自己也說:“對于每個我們真實觀看的物體,我們不是第一個人嗎?”(參見葉朗《靈魂的在場》,載四月《四月的沉醉》,譯林出版社2018年版)詩人用新奇、關(guān)愛的眼睛看世界,世界上的事物就無不充滿詩意的光輝。王國維說:“山谷云:‘天下清景,不擇賢愚而與之,然吾特疑端為我輩設(shè)。’誠哉是言!抑豈特清景而已,一切境界,無不為詩人設(shè)。世無詩人,即無此種境界。夫境界之呈于吾心而見于外物者,皆須臾之物。惟詩人能以此須臾之物,鐫諸不朽之文字,使讀者自得之。”(《人間詞話》)那些能入詩人法眼的尋常事物和日常瞬間,無疑是幸運的,它們化為詩中情景交融的意象,成為永恒。
“白日不到處,青春恰自來。苔花如米小,也學(xué)牡丹開。”清代詩人袁枚這首《苔》詩因為“經(jīng)典詠流傳”節(jié)目中山村教師梁俊和他的學(xué)生的吟唱而廣為傳誦。一種卑微而尋常的生命,被詩人的詩心所照亮,穿越200多年而仍能感動世人,這看起來有些奇妙,其實是文學(xué)藝術(shù)中的一個尋常現(xiàn)象:那些經(jīng)典之作,哪一個不是千年之后仍能直擊人心、溫暖人心的呢!
二
人既以日常生活的方式存在,也被日常生活所環(huán)繞。因為實際的接觸和真切的感受,因為受到現(xiàn)實有限事物的束縛,因為愿望總是走在生活的前面,所以,日常生活往往是存在諸多缺憾的、往往是令人不滿的。與現(xiàn)實的生活比起來,遠方總是美的、總是充滿詩意的。于是,有了對遠方的向往。孔子云“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連從遠方來的朋友都是那么令人快樂!到遠方去,去尋找一種新的生活、一種詩意的生活。這當(dāng)然是詩心的一種自覺,是對庸常的一種厭煩與逃離。但何處是遠方呢?實際情況更可能是,遠方并非“遠方”。一些人不停地追逐著遠方,幾近流浪,似乎遠方永遠在遠方,遠方永遠在路上。
好在還有另一種到達遠方的路徑。《世說新語》中王蘊說,“酒正使人人自遠”(《世說新語·任誕》);王薈說,“酒正自引人著勝地”(出處同上)。這里,酒使人“自遠”、使人“著勝地”,也就是不用出門卻能使人到達遠方,一種精神的遠方。陶淵明所說的“心遠地自偏”,也就是從日常生活中超越出來,達到一種高遠的精神境界。能從平常生活中發(fā)現(xiàn)新意、發(fā)現(xiàn)詩意,就是“自遠”,就是“心遠”。這是對平常、日常的超越,也就是王夫之所說的“興”。人們更喜歡稱這種狀態(tài)為“閑”。清代李漁說:“若能實具一段閑情,一雙慧眼,則過目之物,盡在畫圖,入耳之聲,無非詩料。”(《閑情偶寄》)可見,“閑”作為一種心靈對生活的超越狀態(tài)、對世界的開放狀態(tài),能夠發(fā)現(xiàn)平常生活中的詩意,化尋常之物為詩中意象。有詩云:“盡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破隴頭云。歸來笑拈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在這里,詩人發(fā)現(xiàn),辛辛苦苦走了那么多的路,原來,自己所要尋找的美竟然不在遠方,就在身邊!這大約就是所謂“會心處不必在遠”。
三
尋常之物最能打動詩人的、最能吸引詩人的是什么呢?程顥說:“萬物之生意最可觀。”具有生意、生氣、生趣、生命的東西,是與人具有相同屬性的東西,也是與人最有關(guān)聯(lián)、最能相通的地方。“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guān)情”(鄭板橋)、“浩蕩離愁白日斜,吟鞭東指即天涯。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龔自珍)等等詩作,所揭示、所呈現(xiàn)的也就是這種生命之間的息息相關(guān)、休戚與共。人們常常感慨道:“世界那么大,遇到你容易嗎?”在這里,“我”與“你”的遇合確實是不容易,充滿了偶然性因素,是一系列的偶然性因素才促成了“我”與“你”的相遇,在這一系列的偶然性因素中缺少了任何一個因素,“我”就不可能遇到“你”,“你”也就不可能遇到“我”。所以,“我”遇到“你”或“你”遇到“我”,屬于小概率事件。因為難得,因為好像是上天的某種有意安排,一個偶然的遇合便有了特別的意味。這個特別的意味,便是兩個生命個體之間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而這種偶然的遇合,又似乎是對必然性的一種超越,是對冷硬的物理法則的一種掙脫,給人帶來一種“形而上的慰藉”。世上之物也因為這種生命的息息相關(guān)、休戚與共而構(gòu)成一個生命共同體,也即所謂“萬物一體”。這種生命性、生命體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往往成為尋常之物中詩人最為關(guān)注的方面,這也是最能動人的地方。基于人心相通的事實,我們可以說,與詩人相通的地方,也往往能與讀者相通;打動詩人的地方,也往往能打動讀者。
張世英先生認為“萬物一體”之美是最高層次的美,并賦予這種美以神圣性。葉朗先生也十分贊賞這種“萬物一體”之美,并認為這種美呈現(xiàn)出存在的終極意義。“萬物一體”之美不必去遠方尋找;從平常、從日常、從生活、從現(xiàn)實中就能體悟、體味到“萬物一體”之美。葉朗先生這樣評論詩人四月的詩集《四月的沉醉》:“四月的沉醉,是美的沉醉,是愛的沉醉,是沐浴在萬物一體的陽光之下,體驗它的無限意味和情趣,本真的存在佇立于色香聲味的‘現(xiàn)在’,時間停止了,所有的意義在這一刻顯現(xiàn)。//四月的沉醉,是生命的沉醉,是生命與存在相遇時靈魂的在場,存在的終極意義被心靈照亮。”(葉朗《靈魂的在場》,載四月《四月的沉醉》,譯林出版社2018年版)葉朗先生的這段話說的是《四月的沉醉》,但對那些直擊人心的詩、那些感人至深的詩,也當(dāng)可作如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