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溫州高鐵站，與葉楠葉匯合，我們連夜趕往洞頭。

葉楠葉是洞頭本地人，敦實、質(zhì)樸、爽朗，一路開車，一路說起洞頭來：說是7000年前一次海侵，從大陸分離出203座島嶼礁，李白詩“海客談瀛洲”的“瀛洲”應(yīng)是其中一座。“我們洞頭，你了解嗎？”他的語氣中滿含著自豪。我說只曉得它是海防要地，明清以降抗倭寇，又是女民兵海霞的故里。他笑道：“現(xiàn)在的洞頭，創(chuàng)造了許多奇跡，去了你就知道。”

“以前到溫州開個會，至少得準(zhǔn)備三天時間。現(xiàn)在好了，只要一個多小時就到。”葉楠葉告訴我們，若在以前，下了火車，需得在溫州市住上一夜，次日再乘船去洞頭；碰上雨天，或霧大，海浪大，船就停開，又需得等到通航，等上個一周也不稀奇。車行半個小時后，他突然打開車窗，激動地叫起來：“看，我們已經(jīng)離開溫州大陸，前往眾島之國了，這里就是靈霓大堤，全國最長的跨海長堤就在這里，生生是從大海上造起來的，精衛(wèi)填海說的就是我們洞頭人啊！”風(fēng)呼呼灌進(jìn)車內(nèi)，雖是11月，并不陰冷，溫暖潮潤，海腥氣撲面而來；我探頭向外張望，左右黑茫茫一片，只是兩排路燈延展著平直道路，像是在黑暗世界不斷打開的發(fā)亮卷軸，又像是孫悟空用金箍棒在空冥中劃了一道閃閃發(fā)光之路，順這條路，我們正通向大海，通向水晶宮。

葉楠葉的家在狀元岙島，一幢三層樓房。順應(yīng)洞頭旅游開發(fā)，他將住家改為民宿客棧，起名“得人影舍”，二樓有小型會議室、茶室，洞頭文化界朋友常來此聚會交流。客房墻上掛著他的攝影作品，晨曦、黃昏，結(jié)網(wǎng)、捕魚，火烤木船、采挖藤壺，羊棲菜曬場，海蜇皮加工，海面上放紙燈，泥涂船挖蟶子……他津津有味地用鏡頭捕捉洞頭日用生活的一個個瞬間，撿拾珍珠般將它們串掛在墻上。

當(dāng)晚，見到邱國鷹老先生。這位洞頭文化界的“老法師”，慈祥溫厚，思維敏捷，身上兼具基層官員的干練和文人的性情風(fēng)趣。他是洞頭歷史變遷的見證者。203座島嶼礁，好似全都裝進(jìn)他的肚里乾坤，拍一拍肚皮，那些蝦兵蟹將魚娘螺子的故事、海洋漁鄉(xiāng)的美味佳肴風(fēng)俗掌故，就會一樣一樣蹦出來。

我請他談一談洞頭的過去與現(xiàn)今。邱先生笑道：“你可是找對人嘍！”過去的洞頭，可用三句話概括：一是，“騙爸騙媽吃茭子飯”，這個俗語，是海島人家貧困記憶的呈現(xiàn)，以前海島與外隔絕，地薄米少，主食是番薯絲，巧婦們就用茭子葉編成小袋子，將米裝進(jìn)去，與番薯絲一起燒，饞嘴孩子會想方設(shè)法騙爸媽要茭子飯吃；二是，“扁擔(dān)水廠”，洞頭諸島孤懸海上，遇著干旱，淡水精貴如油，歷來靠掘井取水，20世紀(jì)70年代才建有自來水廠，但三天兩頭停水，島民依舊得以扁擔(dān)到井邊挑水過活；三是，“蠟燭電廠”，1955年島上才結(jié)束無電歷史，但直到20世紀(jì)70年代，電廠依舊是三天兩頭斷電，島民住在石屋，常靠蠟燭照明。說到這里，邱先生瞇起雙眼，望向遠(yuǎn)方，長嘆一口氣：“你們是難以想象啊，島外的人有路有橋、有電有水，吃吃白米飯，是再平常不過的，而洞頭人民，卻是要經(jīng)過幾十年奮斗，才擁有這樣的生活。”葉楠葉補充說，他在15歲以前，就沒離開過狀元岙島，連縣城所在地洞頭本島都沒去過。

“艱難啊，出一次門。”邱先生說，正是改革開放40年，成就了今天洞頭的巨大變化。

邱先生寫的一篇文章《小縣辦大事 創(chuàng)業(yè)譜新篇》，就記錄了改革開放以來，改變洞頭列島面貌的幾個重大工程，總稱為溫州半島工程，摘錄整理如下：

一是五島連橋工程。其實是七座橋（三盤、洞頭、花崗、狀元、深門、窄門、淺門大橋）連接八個島（洞頭本島、霓嶼、三盤、花崗、中嶼、狀元岙、深門山、淺門山），其中有三個無人島。1996年12月29日動工，2001年全線架通，2002年正式通車，5年時間，總投資3億元，線路總長18公里，其中橋梁3.1公里，最長的洞頭大橋達(dá)1500米。

二是靈霓大堤工程。五島連橋工程，將散落的洞頭諸小島連成一個大島。而靈霓大堤建設(shè)，是將“大島變成半島”。已建成的靈霓北堤將靈昆島、甌江口新區(qū)包含在內(nèi)，全長14.5公里，是目前全國最長的跨海大堤，頂面寬10.5米，底部寬210米，耗費645萬立方米土石方。目前靈霓南堤仍在持續(xù)建造中。

三是淺灘圍墾工程。以靈霓南北堤為基礎(chǔ)，進(jìn)行淺灘圍墾，填海造地，將溫州大陸與靈昆島、霓嶼島連成一片。

四是狀元岙深水港工程。在洞頭的狀元岙島建造深水港，可直接與我國臺灣及日本、東南亞諸國，乃至更遠(yuǎn)國家通航。目前，一期工程已建成兩個5萬噸級泊位的碼頭，二期3個5萬噸級碼頭正在施工之中。

我讀這些資料最為感佩的是由洞頭縣直接負(fù)責(zé)的五島連橋工程，開工建設(shè)雖只有5年，從籌劃到建成其實跨越近15年。早在1985年，洞頭鹿西島人謝慶道帶領(lǐng)專家經(jīng)過多年考察，提出了在大海中構(gòu)筑長堤、架設(shè)橋梁、建深水港的計劃，一石激起千層浪，眾人驚呼天方夜譚。這個夢想，偏就有人信。1993年葉正猛任洞頭書記，開始籌措，多方呼吁。葉書記調(diào)離后，接任的陳宏峰書記克服種種困難，1996年深門大橋建造工程終于啟動。往后，洞頭經(jīng)歷了三任書記、四任縣長，無論官員如何輪換，前赴后繼，只有一樣不改，就是為洞頭人民鋪路造橋，為實現(xiàn)溫州半島工程盡一份心力，為后代子孫造福。

在五島連橋工程中，洞頭人民自力更生、自籌資金的事跡也令人感佩。為了籌措資金，縣領(lǐng)導(dǎo)班子使出三頭六臂，申請撥款、銀行貸款、多方融資，自1997年始，從溫州到洞頭的海上客運航線，每人次收取8元碼頭建設(shè)費。此外，是發(fā)動群眾捐款，凡機關(guān)工作人員，連續(xù)三年，每年捐一個月工資，島上漁民農(nóng)民，每人每年27元。更有生意人、擺渡者、漁夫漁婦，自發(fā)解囊捐款的。這樣靠著島民自力更生，捐款獲得1000萬元，可以說，七座橋中，有三座是人民群眾自己集資建造起來的。“勒緊褲腰帶，造福下一代”，這是洞頭那一時期的流行語。在這片土地上，上自官員，下到平民，如此人心齊整地、十幾年如一日地去辦一件大事。“人心齊，泰山移”，官民一心，天塹即能變通途。

一系列半島工程建設(shè)具有非凡的意義。

散落的海島如今扭成了一股繩，迸發(fā)出前所未有的活力。靈昆島劃入洞頭區(qū)，提升了海島的重要性。2003年、2005年，習(xí)近平總書記在浙江任職期間，兩次到洞頭指導(dǎo)，提出將洞頭建設(shè)為“海上花園”。2017年，來洞頭的游客已達(dá)642萬人次。

40年改革開放，洞頭居民受益良多。1987年海底電纜工程竣工，2006年“戶戶通電”工程啟動，2014年，110千伏變電工程貫通，線路從龍灣經(jīng)靈霓大堤到洞頭本島，徹底解決了洞頭人民的用電問題，“蠟燭電廠”已成往事。島民的飲水問題也得到極大改善。此外，洞頭小門島已成為石化基地、麗水36-1氣田公司也落戶霓嶼島。洞頭開放搞活的腳步?jīng)]有停止，作為海上花園的洞頭，也將以其美麗的海洋風(fēng)光、宜人的氣候水土，吸引更多游客。洞頭人民徹底擺脫貧困，更為富裕。“富而教之”，發(fā)展文化、教育，如今被提到議程上，引進(jìn)人才，與外界文化交流，將醫(yī)學(xué)院搬遷到洞頭，這些舉措，都體現(xiàn)出洞頭的大格局大視野大胸懷。

次日一早，海舟、海英、婉貞三人陪我參觀這座“海上花園”。海風(fēng)溫潤，道路整潔。霓嶼一帶海面豎立著一根根竹竿，婉貞說，那是紫菜養(yǎng)殖區(qū)，洞頭是“浙江省紫菜之鄉(xiāng)”。東海紫菜清明前后育苗，白露后放入海水養(yǎng)殖，長到一個半月即可收割，割韭菜般，一茬又一茬，每茬呼為“水”，才長出20厘米的嫩葉，叫“花水”，好比明前茶般珍貴、幼嫩，往后是頭水、二水、三水……原來有這么多講究，我很想看紫菜收獲場面，定然壯觀，可惜過了季節(jié)，空留著那些竹竿子。洞頭又是“中國羊棲菜之鄉(xiāng)”，只見近海海面上拉著一塊塊網(wǎng)格，正是羊棲菜養(yǎng)殖區(qū)。如今羊棲菜尚未長大，海浪會將折斷的些許羊棲菜沖到沙灘上，漁民就收撿起來，攤在岸邊曬，海岸邊一塊塊赭黑色的便是。11月，漁輪都到遠(yuǎn)洋作業(yè)，近海海面上，只見到一兩只漁船，一動不動釘在海面上，岸邊歪著幾只木漁船，或修葺，或用火燒去除船底的寄生貝殼。

登上洞頭本島最高的望海樓。早上9點多，白霧未散，黛色群島在白茫茫霧海中半遮半露，隱隱綽綽，橋梁如線，將島嶼珍珠般串聯(lián)；島嶼，大者如碗碟，小者如杯盞，在云霧海中浮動，一舟如芥，依傍小島，恍恍惚惚。“海客談瀛洲，煙波微茫信難求”，李白欲尋的海上仙山真的隱藏于此？太陽出來，霧慢慢離散，抽絲般，漸薄漸細(xì)，海天轉(zhuǎn)而變?yōu)楹{(lán)，島嶼越漸青翠，樓宇如柴盒累疊，車輛如甲蟲附著在絲線般的公路橋梁……大自然有多神秘、莊嚴(yán)，人的力量就有多偉大。天賦自然的寶島，是上天賜予一方人民的禮物，等待他們自己的力量去挖掘、去創(chuàng)造。近午，光線如水，昊天無云，翠綠諸島散落在蔚藍(lán)大海中，樓宇人家、車輛橋梁，好一幅明麗畫卷！海舟、海英指指點點，告訴我，那個島叫什么名，那座橋叫什么，那是半屏山、仙疊巖，還有深水港……近海海面藍(lán)極黑綠，好似一整塊墨綠綢緞平整鋪開，陽光在海面幻化成無數(shù)跳躍的金色小魚……

施立松邀我來洞頭，故而晚上與洞頭作家小聚。桌上所陳，皆是洞頭海里特產(chǎn)：清蒸帶魚（以釣帶為上品，閃閃發(fā)亮如銀帶），紅燒鮟鱇魚（河豚魚親家，長相難看，味卻鮮美，日本人最愛）……待紫菜肉圓子端上來，邱先生告訴我，筵席要結(jié)束了，這道菜象征圓圓滿滿。另有甜湯一道，也是當(dāng)?shù)靥禺a(chǎn)，貓耳朵（番薯）放湯，加生姜、紅糖、紅棗、桂圓等，有防寒去濕功效，以前只是婦女做月子時才吃，如今則是家常甜點，筵席上不可少，象征著海島生活越過越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