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歌德《意大利游記》:醉人的文思在遠方
《意大利游記》 (德)歌德 著 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
1786年9月3日凌晨三時,37歲的歌德化名“菲利普·繆勒,德國畫家”,“偷偷地從卡爾斯巴德(魏瑪公國)溜出來,提起背包行囊,獨自一人鉆進一輛郵車”,向南方的意大利揚長而去。此次“出逃”,歷時一年零九個月,遂有了著名的洋洋四十萬言的《意大利游記》。
《意大利游記》,對歌德游歷的全程作了極為周至的記述,尤以對威尼斯、佛羅倫薩、那不勒斯、米蘭、龐貝和羅馬的記錄最為詳盡。他描寫自然風光,纖毫畢現(xiàn);存錄心靈感受,細致入微;對各類藝術的勘察筆記,面面俱到,不厭其煩。整部書稿,雖瑣瑣碎碎、絮絮叨叨,卻活色生香,趣味盎然,卓見迭出,使人不忍釋卷。
關于歌德“出逃”的原因,眾說紛紜。集中有四:出于天性,官場失意,寫作瓶頸,愛情危機。讀過全書之后,我得出確切的結論,“出逃”本身絕非他追求的目的,真正的意圖,是要擺脫繁瑣的、千篇一律的行政事務和日常生活,在新異的環(huán)境下,發(fā)現(xiàn)“新我”,求得自身的拓展和完善,用他自己的話說,要自覺地進行“自我教育”。早在斯特拉斯堡求學期間,他就說過:“我還沒具備(寫出偉大作品)所需的知識,我還缺乏很多。巴黎應該是我的(初級)學校,羅馬則是我的大學。”所以,歌德到意大利來,便絕非是簡單的游山玩水,而是為了“學習”,是一次立足于成就偉大抱負的自覺的文學行走。他在羅馬寫道:“我到這里來不是為了以我慣有的方式去享受,而是要努力接觸偉大的文物遺存,在我屆滿40歲之前學習和發(fā)展自己,積累心靈上的收獲。”
事實上,他從意大利游歷歸來,人生觀、世界觀和藝術觀都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轉(zhuǎn)變:不再醉心于反封建、反傳統(tǒng)的狂飆突進運動,而是轉(zhuǎn)向于古希臘羅馬藝術的那種完美、寧靜與和諧,把藝術視為天地境界和大自然精神的“最高表達”。也就是說,他從藝術的現(xiàn)實功利中“出走”,步入與大自然心靈感應與共振的“純粹的創(chuàng)作”之途。正如他在羅馬寫信給母親所說:“我將變成一個新人回來……這是我的第二個生日,從我踏入羅馬的那一天起,就意味著真正的再生。”
這種“再生”,具體的標志是他在大自然的天啟之下,腦洞大開,產(chǎn)生了許多新異的思想。這些心靈的火花,猝然而來,不僅讓別人感到不可思議,也出乎作者本人的意料,他不禁驚呼:“我居然還可以這樣想!”
為了窺一斑而知全豹,也為了節(jié)儉筆墨,擇其炫目者錄之(括號內(nèi)是筆者思緒的衍發(fā))——
天愈來愈暗,個體漸次杳去,群體則愈來愈大,愈來愈美麗。一切化為一團深邃和神秘,像一幅朦朧的巨畫,兀自展現(xiàn)在眼前,讓人久久回味。(原來黑暗并非只是破滅和絕望,它讓人感到個體即便奇美,也是渺小的,最終也要歸入群體。但是,個體并非就此消失,它存活于群體的大格局之中。)——布倫納 1786年9月8日晚
我(歌德)常常默默地苦思冥想,但思索卻常常沒有結果,于是情緒陷入懊惱。一個上尉突然告訴我,您想得太多了!一個人絕不能老想,老想催人老。人不能老盯著一件事情,那會發(fā)瘋的。腦海里必須裝千種事情,雜亂無章才好。(那樣才能有開闊的思緒,一些好的見解會不請自來)。我想一想,他說的很有道理,有時候,武夫反而比文人睿智。——佩魯賈 1786年10月21日晚
一開始就給人愉悅和享受的東西,只作用于人的大腦皮層,不久就淡化,轉(zhuǎn)化成無聊,繼而還會產(chǎn)生痛苦。人們不禁感到,沒有對事物的深入了解,缺乏內(nèi)在價值的有力支撐,就不會有真正的享受。——羅馬1787年1月20日
寫作,雖然隸屬于精神,但卻是一種致遠的行動。因為寫作者,會把自己的思想傳播到遠處,言辭就像橋梁和渡船,把自己周圍的人也帶動到遠方去。這真是太好了!(它會使人們從單調(diào)、枯燥、無聊,甚至是一成不變現(xiàn)實生活中解脫出來,獲得了飛翔的感覺。)——羅馬1787年2月15日
大自然的偉大,就在于它始終用一律平等的態(tài)度照顧自己的孩子,最渺小的人也不會因杰出人物的出現(xiàn)而被阻止其存在。“小人物也是人!”是它最嚴厲的律令,(它讓大海和小溪、大象和螻蟻都理直氣壯地生活,且自適地發(fā)出屬于自己的聲音,共存在一起。)如果人的內(nèi)心缺少快樂,即便是在狂歡節(jié)里放浪地狂歡,也不快樂;如果內(nèi)心晦暗,即便是碧空如洗、日暖風和也沒有光明和美的感覺。大自然在人心中所呈現(xiàn)出來的情態(tài)是和人的心境相對應的。——羅馬1787年2月20日
那些在都市的社交場上花枝招展的人,往往是空洞而無思想的人,大概有其形而無其神,不能用自然的聲音和真誠的語言表達率真的感情,因為做作,即便是拼命地放歌,其歌聲中,也往往充滿了不合人意的味道。在田間,好像到處都有無所事事的人,但是他們充盈。大自然給了他們潛移默化的熏陶,他們安靜、純真、不貪婪,一切不是為了得到,而是毫無目的地欣賞。從他們身上,不難看出,不取報酬的工作,才能給人帶來真正的快樂。他們會憨厚地告訴你,葡萄架雖矮,卻能結出累累的果實;糞肥雖臭,卻催促了生長,勝過大圣徒。他們還告訴你,大自然中的人之所以不斤斤計較于得到,是他們每個人都把自己只看做是對其他所有人的補充,而不一味地強調(diào)自己有多么的了不起。——那不勒斯1787年5月27日-29日
可以看出,整個意大利之行,使歌德的身心得到了巨大的涵養(yǎng),他不禁感嘆道:我的身體強健了,眼界開闊了,精神純潔了,我有能力寫我的《克勞迪內(nèi)》和《浮士德》了!
歌德還不無興奮地告訴周圍的人,旅行的確是一件非常愉快并帶來巨大收獲的事,因為在大自然中,一切都是那么陌生,有無數(shù)出人意料的新奇與新異的發(fā)現(xiàn)。既賞心悅目,又煥發(fā)激情,觀察力、聯(lián)想力、思考力也得到空前的提升,內(nèi)心有了強大的感覺,以至于以追求名利為羞、以夸夸其談為恥——大自然中的萬事萬物都是沉默的、忘我的,他們都是在盡本分地生長和開放,并不寄望于外界的垂青和贊美。因此,我要進入沉潛和自在的寫作,“左手給什么,右手不要問。”
總之,讀歌德的《意大利游記》給我們最大的啟示是:“爛熟”環(huán)境,幾乎是導致目盲和麻木的制約性存在。長期浸淫在一成不變的環(huán)境中,即便是知者、智者,也會變得愚蠢和無知。那么,從原有的環(huán)境出走,自覺地疏離,就能騰空自己,就有了重新學習、從頭探求,接受新知識、新事物的內(nèi)存和能力。這樣,就會在原有的知識體系上建立一個新的認知體系,在已有的思維體系上建立一個新的思考體系,使人脫胎換骨,變成了新人,便可以擺脫固守、僵化,有了新的心靈底蘊、精神品格和言說內(nèi)涵,比舊我更開放、更豐富、更廣博、更深刻、更新鮮、更生動了。
這種有意識的“出逃”,的確是一種偉大的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