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龍騰:南方之夜
在后視鏡里,我看見故鄉(xiāng)與黑夜親如兄弟,這令我淚如雨下……
——題記
一、江口鎮(zhèn)之夜
漁民們登船下水,去到的是近海。在橋頭整理好網(wǎng)具,往橋下一拋,再解開纜繩,就算是出發(fā)了。船是那種家庭式的木船,不大不小,安裝上一套略顯粗笨的馬達,開動時噠噠作響,方圓幾百米都能聽見;船艙里貼著春聯(lián),供著媽祖,架著炊具,遇到好天氣時還會在甲板上晾起衣服。這里面洋而立,大海是無盡的礦藏,漁民們靠海吃海,在不同的月份捕撈不同的海鮮。他們會趁漲潮時借水歸來,省下一些柴油錢。月亮操控著潮汐,在每月初一和十五的凌晨四五點鐘帶回漁民一家的生計;以后每天推遲一個半小時,月復(fù)一月,年復(fù)一年。
第一次見到漲潮時我年紀尚小。那是一個黃昏,父親牽著我經(jīng)過老橋,遠遠看見入海口處潮水撞擊著堤岸,又頃刻間涌進了萩蘆溪蜿蜒的河道里。不一會,先前裸露在河床中的一叢叢蘆葦已被河水淹沒了頭顱,被驚起的海鳥四下飛散,在空中久久盤旋。我們沒有駐足,徑自走過橋去。橋尾有村落和集市,住在橋尾的人也都說著莆仙方言;唯一不同的是,不管人們是否承認,那里已經(jīng)是福清地界,隸屬于另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血緣上的延伸與行政上的隔絕圈出了一張文氏圖,并在這兒找到交集。也許是冥冥注定,十多年以后,福州就成了我的第二故鄉(xiāng)。
有一段故事是發(fā)生在戰(zhàn)爭年代的:建國初期,一隊投降的國軍士兵受到了解放軍的禮遇,每人發(fā)予路費并遣散回家。隊伍浩浩蕩蕩綿延數(shù)公里,等走到備戰(zhàn)橋時卻突然遭到了國軍飛機的襲擊。那是座比老橋更窄的石橋,橋身只夠兩三人并排經(jīng)過,平日里只用于軍隊的后勤補給。當時特別亂,飛機瘋狂掃射,眾人四下逃竄,運氣好的跳進河里躲過一劫,運氣不好的直接在橋上就送了命。來自福清新厝鎮(zhèn)的李滿福眼看情勢不妙,當即翻出欄桿,雙手抓住石墩,像一只壁虎般緊緊貼在大橋的背面。就這樣僵持了十來分鐘,飛機還在尋找獵物,但橋面已無多少動靜。士兵抱著僥幸的心理,把眼睛湊近一道石縫,想觀察上方的情況;但命運就是那么不幸,一顆流彈裹裝著微乎其微的概率正中他的頭部。伴隨著一朵短促而沉悶的水花,他與故鄉(xiāng)的距離就永遠地被定格在了大橋中央到對岸的短短數(shù)十米。
“嗬!”每次聽爺爺講完這個故事,我都會狠拍大腿,說不清是因為同情還是惋惜。“福清有海,江口也有。”爺爺說。這里古時候被稱為迎仙寨,春天里登上最高處,能看到山下一半是油菜花,一半是大海;后來有個清朝文人將其冠名“錦江春色”列入莆田二十四景。如今時過境遷,當年的油菜花田早已被樓房取代,只有當你站在錦江中學的制高點時,還能夠清晰地看到下方的大海。它顯得那么遙遠,修正了以往每次我站在老橋上觀望萩蘆溪曲折的河道時所產(chǎn)生的“海在咫尺”的錯誤推斷。
我決定只身去找海。這里樓房廟宇縱橫密布,巷衢阡陌錯綜復(fù)雜,走著走著就拐到了鄰村,教人迷失方向,而最后竟都能繞回原點。人們把村子喚作“孝義”,得名于村子里的一座同名宮廟。這里的人虔誠,和莆陽大地上的成千上百座村莊一樣,每個村莊都在供奉著不同的守護神,等到了春節(jié)還會抬出去繞境賜福。但孝義宮又有著自己的獨特之處,它的對面是陳家祠堂,供奉著陳瓚和陳文龍兩叔侄。南宋末年,元人南渡,金甌淪陷,王室血脈委身東南,以圖后發(fā)。然氣數(shù)有時盡,天下無長寧,此時最能板蕩誠臣,日久人心。二人一面護主南下,一面在家鄉(xiāng)組織民間力量抗擊元軍,直至壯烈殉國。后來叔侄分別成了莆田和福州的城隍,配享香火至今。
現(xiàn)在村子里住著他們的后人——作為無形的祖訓,忠、孝、禮、義貫穿了整部族史。我也是,但我的童年卻在另一座村莊里度過。我在那里喜歡上了一位女孩,后來這段懵懂之戀無疾而終。過了幾年,女孩投筆從戎,服役的部隊就駐扎在這里。久別重逢,我們都感覺像是已經(jīng)閱盡了滄桑。她向我說起在村子里的日日夜夜,最艱苦的莫過于臺風天到海岸線上巡邏。一瞬間我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提出讓她帶我去海邊走走的要求。
從孝義宮出發(fā),往東一直騎行,就到達了碼頭。“遇到岔路不要拐彎。”她說。原來看海的人需要有一顆和大海一樣固執(zhí)的心,每天潮起潮落,從未更變。那碼頭不大,和避風堤成垂直夾角,中間稀稀拉拉停靠著一些漁船和作業(yè)船;岸上盡是海蠣的殘殼,踩上去能聽見鄉(xiāng)愁破碎的聲音,仔細觀察還能看見一些小螃蟹正拼命鉆回大海。海面上不時有海鳥飛過,叼著一條條垂死掙扎的魚類在尋找落腳點。通常情況下它們會降落在我們頭頂,那是福廈高速的高架橋,川流不息的車輛讓橋身發(fā)出輕微的顫抖。第一次站在高速公路的邊沿,這樣的體驗無疑讓人興奮;到最后,我竟然更驚喜地發(fā)現(xiàn)公路邊豎立的一塊金屬牌上赫然標著“莆田界”的字樣。那年我求學省會,全家也都遷居榕城,一年中回家的次數(shù)寥寥無幾。突然我驚覺,自己身上奔波和遷徙的屬性不正是這座僑鄉(xiāng)所背負著的宿命嗎?從戰(zhàn)爭年代到和平歲月,這里數(shù)十年不曾大變,是因為人們早已習慣了回歸時的平靜。他們將苦難背出去,把滄桑帶回來,隱藏在華麗和光鮮的背后是一段段不為人知的奮斗史。如今,村莊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
“可是,在大海上飛慣了的海鳥怎么停下來?”她問。
“或許它一直都是停著的,大海就是它的腳板。”我答道。
后來我漸漸喜歡上一個人來這里看海,那感覺像是在以風的語速與大海交談。這種交談讓人變得穩(wěn)重而且睿智。一次我看見一只海鳥在天空中越飛越低,到最后一頭扎進水里,終于不再飛出,那一刻我如釋重負。大海就是這樣,它用漫長而簡單的線條刻出象征著這個世界的浮雕。它是我的朋友,我深深懂得它。
二、軟件園之夜
初秋的南方天氣漸涼,住在山上的人總是最先察覺。黃昏時風聲蕭瑟,樹葉翻動如同陣陣海浪,裹挾著夜色涌向山下的城池。坐在操場邊的斜坡上,我們看著萬家燈火掩映下的由近及遠的街道,感覺人生才剛剛要開始。那一年的軟件園還是一片空白,兩棟孤零零的教學樓,一個裸露出沙土的足球場,一家永遠供不應(yīng)求的小超市以及十來座結(jié)構(gòu)一致的宿舍樓。對于這批剛剛?cè)雽W的大一新生,它用軍訓時的缺水斷電迎接了我們。于是每天晚上,教官就把我們拉到操場上對歌,隊列中的人群都扯開嗓子吶喊士氣,似乎有著用不完的氣力與青春;而當隊伍解散,人群歸去,學長們與保安的對峙便緊接著劃破此間的寧靜。作為抗議,他們將瓶瓶罐罐從陽臺上拋出,重重摔在水泥地上發(fā)出破碎的響聲;而保安們則牽著狼狗在樓下虎視眈眈。于是謾罵、挑釁,交戰(zhàn)一直持續(xù)到深夜,憤怒和不滿再一次被睡眠溫柔地安慰。有一段時間,山曾若有所悟地將自己的QQ簽名改為“孤單,是一個人的狂歡;狂歡,是一群人的孤單”,換來的是我將其戲稱為軟件園上最早的文藝青年。的確在當時,我們身上的無限希望與學長們的逆來順受形成鮮明反差,山下的人想上來,山上的人想下去,軟件園的圍城效應(yīng)已初現(xiàn)端倪。
這里依山而建,幾乎與世隔絕。從市中心坐上八路車,經(jīng)過省政府,順道銅盤路,再駛上軟件大道,停靠終點站,已是半個小時后的事情了;接下來是十幾分鐘的小公路,沿著山勢徒步往上,可以看到路兩旁矗立著的密密麻麻的軟件公司和隱匿其間的零星軍營。我們拖著行李來到這里,龐大的遷徙大軍頃刻間占據(jù)了整條公路,被堵在路上的汽車就朝著新生們狂按喇叭。我心想,四年以后我也會成為你們中的一個,穿著白領(lǐng)衫,開著小轎車,罵罵咧咧地經(jīng)過剛?cè)蟮降膶W弟學妹們哩。就這么走了數(shù)百米,學校在整段公路的中間,是整座山的制高點,可以看到遠處的閩江。那一刻,我另一些高中的同學們正在河流對岸的大學城,應(yīng)該也和我一樣充滿期待吧。
但這份期待最終只持續(xù)到了軍訓結(jié)束。教官來自江蘇,在山下的省軍區(qū)服役,已有五六年軍齡,是個士官。他對我們這群學生兵頗有誤讀,認為服從紀律尚可,吃苦能力不足。我很想告訴他自己來自農(nóng)村,論膚色也不比他白多少,于是我用一個舉動徹底顛覆了他的這兩個看法。他讓我繞操場跑一千五,理由是隊列中不允許講話;兩分鐘后,我請求入列,他對這個成績將信將疑,見我仍生龍活虎,便不再多說。軍訓的時光矯正了每個人晝伏夜出的暑期生活,一切變得規(guī)律而有條理。半個月后,軍官們揮手告別,新生們開始上課,而缺水斷電仍在繼續(xù),配套設(shè)施的不完善很快就讓希冀轉(zhuǎn)變成為失落和迷茫。歸根結(jié)底,我們還真的不是那么能夠吃苦。
在軟件園的日日夜夜里,被告知第一學期不能自帶電腦后,手機就成了大家的救命稻草。現(xiàn)代科技大大縮短了寄一封信到省外需要一個多星期的時差,學生們自習歸來,內(nèi)務(wù)整頓妥當,就躺在床鋪上狂練拼音輸入法。到最后,手機上的字母都已斑駁不清,每個月的短信賬單能從門口一直拉伸到陽臺。電信部門也趁虛而入,推出不同面值的電話卡,電話亭一度變得繁忙起來。從宿舍走廊到教學樓,從籃球場到跑道周圍,到處都有操持著不同方言在低聲訴說的人群。他們的故事互不相關(guān)卻又彼此交集,使得若干年后的這里充滿了雋永的回憶。我在山上愛上了一個浙江女孩,七年后我們?nèi)缭敢詢敶粼谝黄稹D悄甑闹星锴耙梗蚁蛩砺缎嫩E,用的就是教學樓前的第一個電話亭。更多的時候我等到夜深人靜,鉆進被窩與她對話,一道道電波讓夜晚變得無比具體。她說,我們都是中國電信的衣食父母。我笑,桌子上廢棄的電話卡疊放起來已有書架的第一層那么高了。只是浪漫也需要一點代價,超支的電話費只有從伙食中克扣了,到了月末只能靠方便面度日,沒多久我就得了急性腸胃炎,上吐下瀉,連掛五瓶點滴,總算挽回一命。
我一開始就不算是好學生,喜歡獨來獨往,有些厭學情緒。山也是,于是我們臭味相投,成為軟件園里最閑的兩個人;但聰哥不一樣,他是我的舍友,會按時上下課,休息時間才和我們玩到一起。他們是我大學生涯中最好的兩位兄弟,通常情況是,白天我約上山一起逃課踢足球,或是到山下的網(wǎng)吧上網(wǎng),到了晚上就和自己宿舍的哥們一起喝酒。我曾和山一同到學校后面的樹林里探險,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了抗戰(zhàn)時期的萬人坑;也曾宿舍四人喝光了一整桶扎啤,在軟件園上創(chuàng)下一個神話。有一回聰哥生日,他想起要勸勸我和山這一對浪蕩子,但最終還是無奈作罷,只說了一句:“今后不管如何,都要按自己喜歡的方式好好生活!”于是大家各自歸位,學習,作息,娛樂,戀愛。等到買了電腦,一部分人編程實踐,一部分人看電影玩游戲。我告訴自己必須找點事情來充實一下了,就約了山一起進了文學社團,后來又在榕樹下網(wǎng)站找到歸宿,認識不少文友。多年后我們從網(wǎng)絡(luò)走到現(xiàn)實,這是后話。當時天天寫,沒日沒夜地寫,恨不得寫出所有的為賦新詞強說愁,寫出所有的巴山夜雨漲秋池,寫出所有的三十功名塵與土,在今天看來,那似乎是我人生中的一處舉足輕重的伏筆。
事情漸漸有了轉(zhuǎn)機。第二年一開學,學校就用幾輛大巴將所有“被遺棄的孩子”送到了大學城。我們將行李往車上一丟,馬上關(guān)掉車窗,拉上窗簾,不想再多看這里一眼,更談不上任何留戀。等到再次回來,已是兩年之后。秋天的軟件園像一位有過積怨的故友,與我們一笑泯恩仇。因為臨近畢業(yè),每個人或多或少有些傷感,只是不愿去捅破這最后一層脆弱的窗紙。突然間發(fā)生在軟件園上的昔日的輕狂以及彼時的成熟竟都變成了象牙塔生涯中最珍貴的部分。
我在山下的一家企業(yè)找到了實習崗位。每天清晨,會起早到校門口搭乘接送車,一直到傍晚才又坐著同一趟車回來。兩點一線的生活,讓一切變得簡單起來。那是2008年,冬天來得有些早,呼嘯的寒風在窗外肆意肢解著黃昏。我想起要去操場走走,于是獨自出門,在修葺一新的橡膠跑道上不厭其煩地繞圈。隱隱間我覺察到一些東西已經(jīng)不可挽回地在以往的歲月中永遠地流失了,并且今后還可能流失更多。坐在軟件園的斜坡上,山下漸次亮起的萬家燈火使人眩暈,我感到了茫然,第一次對這里產(chǎn)生了殷切的依賴。軟件園是我的戀人,她安靜而堅貞,能夠原諒情人的背叛,能夠忍耐無盡的等待。周圍是經(jīng)濟蕭條、房價攀升、真相緊張和危機公關(guān),但她有足夠的鎮(zhèn)定與安詳。我們就那么靜止著,仿佛相互依偎,沒有任何語言,卻已讀懂彼此。
入夜以后,眾人歸來,落單的宿舍樓重又恢復(fù)了生機。實習的和準備考研的同學在這時才完成了每天的第一次照面,這來之不易的交流和情感需要用撲克牌加以鞏固。樓道里有人喊道:“一缺三!”眾牌友便趨之若鶩。總是那么幾個人,久而久之,牌神、牌圣的尊稱相繼名花有主;剩下的就在宿舍里觀戰(zhàn),或是連上局域網(wǎng)來一盤dota;兩者都錯過的,就只好登錄人人網(wǎng)偷菜了。每天周而復(fù)始,像做了一個冗長的夢,直到第二天清晨,聽見勤務(wù)工親掃路面,附近的軍營吹響起床號,軍人們整齊列隊進行著越野跑,偶爾還有從遠處傳來的依稀可辨的打靶聲。這里的人來人往,花鳥蟲魚都隨著太陽的升起而被賦予嶄新的意義。
我是最晚離開軟件園的。畢業(yè)的時候,聰哥在市區(qū)租到了一套房子,我答應(yīng)幫他搬家,等東西收拾停當已經(jīng)是傍晚五六點。那天的軟件園下著雨,貨車的車窗上蒙著一層厚重的濕氣。我想再看看這里一眼,視線里卻只有一片空白;我低聲對她說了一句“再見”,但告別迅速被雨聲所蓋過。兩個月之后,這里將迎來新一屆的學生,他們會帶來當初我們所攜帶著的希望與迷茫,甚至是不滿與憤恨,當然還有可能是懺悔與和解。但軟件園早已寵辱不驚,我深知等過了這個夜晚,她最愿意想聽到的話只有那么一句——
你好,軟件園!
或是:早安,軟件園!
三、龍坂村之夜
雨夜容易讓人聯(lián)想起江湖。一個人,一把劍,一條路,一處天涯;也可能是一群人,一盒煙,一棵老樹,一地酒瓶。在我的記憶里,有一年夏天特別炎熱,偶爾路過的臺風及其帶來的雨水成了昂貴的施舍。在龍坂小學的校舍前,那棵幾乎和祠堂同齡的榕樹根須繁茂,寬大的樹冠在黑暗中吞掉了操場一角。我們在狂風中聽著樹葉沙沙作響,用啤酒瓶的碰撞聲代替觥籌交錯。酒至三巡,一群人聊起早年印在背上的鷹與劍,講到物是人非,神情不免恍惚——這不是江湖那又會是什么呢?或者說至少,我們都曾在少不經(jīng)事的年月里經(jīng)歷過一場肝膽相照。
而最終,趕在雨水不可收拾之前,一群人還是選擇了分道揚鑣。那一年的龍坂村,242國道兩側(cè)的路燈尚未完全投用,店鋪到了夜間也大多早早關(guān)門。碰到好的天氣,少年們會騎上自行車到鄰村,在鎮(zhèn)上唯一的網(wǎng)吧里消遣掉一整個晚上。世界太大,公路太長,剛剛興起的網(wǎng)絡(luò)讓此間的少年輕狂獲得了繼續(xù)存在的理由:它讓人們窺探到未來剛剛掀起的裙裾,以及在這個國家的其他角落里,這份肅殺和桀驁也在以相同的方式被復(fù)制和延續(xù)著。但這是臺風天,沒人愿意出門。風像溪水般灌進了村莊的每條巷子,高低錯綜的房屋在雨氣的氤氳下都變成了搖曳的水草。有人轉(zhuǎn)身,消失,留下一兩句跑調(diào)的流行歌的唱腔,久久地回蕩在公路的上方。歌是這么唱的:親愛的來跳個舞,愛的春天不會有天黑……在這樣的季節(jié),這樣的意境,唱這種情歌未免有些不合時宜。或許,唱歌的人也只是無心之失,他一定純粹地以為,既然是江湖,那么除了煙酒,還應(yīng)該有一段兒女情長。
18歲以前,我的身上有一個軍旅夢。童年在父親執(zhí)教的中學里,聽慣了晨起和晚歸時分從主席臺上的大喇叭中傳出的紅色歌曲,也沉醉于為數(shù)不多的在操場中央放映的膠片電影。黑白色彩的年代中,略顯粗礪的英雄早已跳出了戰(zhàn)火硝煙下應(yīng)有的殘酷和悲涼,顯得那么具在而接近,讓人躍躍欲試。后來,我把這個夢告訴了一個女孩,換來了她的期待和一份若有若無的情愫。但夢想終究只是夢想,由于體檢,我北上省城就讀一所理工學校,這份失落也逐漸趨于陵夷,直至不再過問。收到通知書的那個夜里,躺在床上的我給她發(fā)了一夜的信息。窗外滿天星辰,徹夜不息的蟲唱夾藏著隱隱約約的稻香。但這不能預(yù)示什么,我極力想象著在兩百米外的某座房子里,她回復(fù)我時所帶的表情。然而在這個時候,平日里只有立錐之地的村莊卻突然變得幅員遼闊,漫無邊際。
我認識一個莊稼漢,右腳微跛,家徒四壁,終身未娶。皮膚癌迅速吞噬著他的晚年,到最后,愿意靠近與之說話的人也寥寥無幾。有一回我替他買煙,他想付我錢,我沒要。一年之后,當我再次與他邂逅,他幾乎是帶著一種哭腔說自己已然一個將死之人。一時間我無所適從,不知該安慰還是該祝福。他生命定格的那個夜里,村莊平靜如故,葬禮也是簡單而決絕。對于一個存在了上千年的村莊而言,任何個體的死亡相比于她在時間上的富裕,都形同一次隔靴搔癢式的失竊,讓其無意深究。但死亡同時又是深刻而壓抑的,有一年年事已高的曾祖母魂歸極樂,悲傷的陰翳耗盡數(shù)年光陰仍未走出村莊的邊界。這使我再次懷疑自己的判斷。
結(jié)束高考的那年暑假,我時常騎著一輛自行車,帶著一個兄弟開始一場堂吉訶德式的游歷。我們到周邊的村莊,也去相鄰的城鎮(zhèn),渾然不顧日曬風吹,足跡遍布西鄉(xiāng)平原。有時騎到累了,就在每個村的宮廟里停下來,看上一盤象棋,喝上兩杯茶水,或是了解一番氏族變遷。就這樣游山玩水逛了一個月,每天都經(jīng)過四五座村莊。小村莊的局限更激發(fā)了遠走他鄉(xiāng)的激昂;等到再度回來,未竟的榮歸故里的理想以及無從談起的衣錦還鄉(xiāng),讓我唏噓于不可抗拒的宿命。那時,我望著燈火通明的道路和沿街密布的紅木作坊,一派繁榮的氣息竟裹挾著從所未有的陌生迎面襲來。我感到了窒息。
我問自己的兄弟一切是否都好,他卻答非所問地告訴我女孩曾放棄高考,投筆從戎,替我穿了一回軍裝。再后來她復(fù)員歸來,嫁夫生子,在縣城經(jīng)營著一間不算太大的店鋪。
我問,這一轉(zhuǎn)眼都有好些年過去了吧。
他答,是有那么些年了。
想一想,那是2005,距今已是恍如隔世。但在一個少年身上所發(fā)生過的故事,絕不會再發(fā)生第二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