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楸帆:介于神化、模擬與創(chuàng)造之間的現(xiàn)實
陳楸帆,畢業(yè)于北大中文系及藝術系,科幻作家、編劇、翻譯。世界科幻作家協(xié)會(SFWA)成員,世界華人科幻作家協(xié)會(CSFA)會長,Xprize基金會科幻顧問委員會(SFAC)成員。曾多次獲得全球華語科幻星云獎、中國科幻銀河獎、世界奇幻科幻翻譯獎、亞太科幻引力獎等國內外獎項,代表作包括《荒潮》《未來病史》《后人類時代》等。
非常真實,又非常虛幻,或許這是陳楸帆創(chuàng)作的兩面,作品創(chuàng)作于不同時間、動機下,線索密密麻麻,排列組合成各種含義。作為陳楸帆科幻作品的讀者,想象力經由作者發(fā)酵帶上了獨一無二的印記,更多時候是在字里行間獲得一種與日常經驗疏離的流動感受。
我一直很喜歡讀陳楸帆撰寫的評論、翻譯。他觸及外部文本時所表露出的嗅覺如一只冷靜的貓,踮腳靈巧地穿越復雜迷宮,直取終點的美味。他說,“我相信在這個時代,文學不應該成為游戲或影視的替代品,提供及時性、生理性的刺激;相反,文字的功能在于 ‘隔絕’,在于 ‘沉浸’。這種綿長曲折的審美認知之旅,需要旅人們做好相應的身心準備。”
這番評論正如陳楸帆本人寫作探索的映射,他創(chuàng)作的場域布局在真實與虛幻之間,故事也都烙印著他的生活記號:故鄉(xiāng),前沿科技的細節(jié)畫面和精英式的理論敏銳。最終如《盜夢空間》中,主角在層疊遮蓋、自相循環(huán)的多重現(xiàn)實中折返,又如《黑客帝國》中虛擬現(xiàn)實的終極體驗,技術不僅代替了感官,最終顛覆了“母體”世界的一切意義。
主題:從異化開始
“異化”(Alienation)的概念最被廣泛認知和提及的語境是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理論,而在陳楸帆的筆下,這個看似抽象的概念為一個個發(fā)生于近未來的故事賦形,網(wǎng)絡、科技改變了人類生理、心理甚至社會結構狀態(tài),工具對人的馴化與病變同時發(fā)生,人類的異化面貌如熒幕上的日常劇集,技術引發(fā)的種種外化了的神經官能癥,或者相反——器官的功能增強似乎在有生之年就觸手可及。這份對困境的憂慮被集中收錄在合集《未來病史》之中。
對于陳楸帆來說,向故事中注入不同主題的方式在集中創(chuàng)作的10年間發(fā)生了不少的變化。比起更早的寫作實驗,在《未來病史》這本短篇小說集中,異化故事為作者巧妙地劃定了干凈的風格邊界:作品大多不會脫離時代太遠,而以一種略微超前的時空立場回身刺向現(xiàn)實,細節(jié)建構和倫理探討逐層交織,在“可預見的現(xiàn)實”下形成了明確的主題和選材傾向。
后人類(Posthuman)被陳楸帆描述為“當前歷史階段最為深刻的異化進程”。通過對身體植入,或者利用基因和生化手段對人類進行改造,人的思維、能力、處境都會發(fā)生變化,由此產生的異化,是他在核心母題的延伸線上著力關注、并走得最遠的,除了在性衰退的年代全身皮膚都可感受到高潮的G(《G代表女神》),可以隨意改變自己外表的新人類(《過時的人》《美麗世界的孤兒》),獲得動物特性的動物愛好者(《動物觀察者》)等,在作家至今為止的所有創(chuàng)作中,出版于2013年的長篇小說《荒潮》是絕對無法繞開的一個。這部賽博朋克作品中,人們成為了機器與生物的雜合體,故事發(fā)生地“硅嶼”成為了義體與血肉有機共生的巨大垃圾場。難以忘懷初讀《荒潮》的感受,一個邊緣化的未來城市籠罩著糜爛的濃霧,隨著視覺性的文字建構,逐漸以全景畫面顯現(xiàn)于眼前,作者在精致的敘事設計中引入各方勢力,布局龐大,氣氛劍拔弩張,一切都如同一個真實的未來復現(xiàn)。
在《為什么中國沒有真正的賽博朋克》里,陳楸帆自己引述科幻評論雜志《新星快遞》的編輯兼作者Lawrence Person的描述:“一個典型的Cyberpunk角色是處于社會底層的邊緣人,他們往往被一個電腦科技和信息流通極為發(fā)達的反烏托邦性質的社會所遺忘,整日只關注新鮮科技,他們樂意進行身體改造,方便侵入龐大的虛擬網(wǎng)絡世界。而我更為欣賞的精簡概括只有兩個詞:‘高科技,低生活’(High Tech, Low Life)。” 雖然全書情節(jié)走向并不是無可指摘,但借由《荒潮》中富有想象而充滿矛盾的種種元素,讀者瞥見的科幻世界里的中國一隅,無疑完備地體現(xiàn)了上述的一系列特征,也成為探索中國式賽博朋克的重要作品。
文字:異視角通感與意識漫游
值得一提的是,除了前期作者在“異化”主題上明晰的自我定位,在他的作品中還存在著另一個相輔相成的寫作手段,我把它概括為“異視角通感”,也可以理解為“他者”眼中的世界。人類所能理解和詮釋的事物、理念受限于自己的感官,受限于我們認識這個世界的途徑,但是當人的意識可以代入其他個體、物種甚至機器、外星人,將會看到怎樣的世界?這類探索不乏前人嘗試,1973年,喬治·馬丁在《萊安娜之歌》里就曾呈現(xiàn)出男女靈交、群體情緒共感、以及異物種通感的震撼視野。
對于陳楸帆的作品來說,異視角通感往往是主角生理/心理異化之后,在整個敘事中所進行的核心活動,這一形式反復多次出現(xiàn)。《諳蛹》《巴麟》是對其他物種感官的代入和觀摩,《愿你在此》《沙嘴之花》則是通過“視覺”代入其他人的視野,甚至《荒潮》中的女主角小米也是由精神上代入進一架巨型機器人而完成了從人到機器女神的身份覺醒。異視角寫法在《無盡的告別》中達到了該主題的巔峰,當“我”變成“它”(一只蠕蟲),會發(fā)生什么?拿掉人類的視覺、聽覺、嗅覺、語言,只用蠕蟲“纖毛”的觸覺去描摹“溝通”、“性愛”,體驗“儀式”甚至“宗教”感受,作者在科幻創(chuàng)作中實現(xiàn)了對一般人類所能感知的“真實世界”的重構。
陳楸帆曾多次提及自己對科幻作品文學性的看重,這也直接反映在他的作品之中,他并不只用一種文風寫作,但當他不時地選擇調配節(jié)奏、音韻、典籍,便形成了辨識度,《G代表女神》尤其能讀到那種瀟灑而迷幻的文字,借由不同詞性的選用、長短句式的節(jié)律、感官調動的舒密,構成了文章獨特的立體感。
近作《出神狀態(tài)》延續(xù)并發(fā)展了陳式風格的后現(xiàn)代特征:流動的碎片化事物、科技專有名詞帶來的疏離、以及背后若隱若現(xiàn)的哲學性探討。故事由地球的最后一天為背景,從某處最平常的地點入手,開始了一段神經漫游,全文如同一首詩,令讀者游蕩在作者自身經驗的海洋。
不止如此,陳楸帆把人工智能分析模仿自己的文字放到了小說里面,令這種漫游更加徹底,機器碎片式的語言,被設計為主人公意識迷離之時腦海中閃過的意象。上世紀60年代,美國后現(xiàn)代主義作家威廉·巴勒斯就曾用“剪裁法”創(chuàng)作了大量文學作品,通過隨機剪切句子中的詞匯,重建一個沒有邏輯的無序世界,試圖通過這種文學實驗呈現(xiàn)意識脫離語言結構控制的狀態(tài),也被大衛(wèi)·鮑威使用作為創(chuàng)作歌詞的靈感。或許作者在看到這些只言片語的時候,就有了筆下某個人物神思破碎的畫面,因此閱讀這篇科幻故事時甚至也有了被科幻回視的意味。
布局:哪一種“真實”?
陳楸帆不僅是技術控,日常的演講和評論也一直滲透著學院派“理論流”的印記,創(chuàng)作中則呈現(xiàn)為歷史隱喻、技術的政治性反思和社會倫理探索。新作《這一刻我們是快樂的》由代孕開始,以平行敘事講述了3個不同尋常的“生育”故事,終極的故事“世界首例男性生育案例”甚至就源于一位藝術家的行為藝術,不僅關乎女性主義視角的探討,毋寧說完全就是新時代的存在主義式的疑問。
故事直接以紀錄片劇本呈現(xiàn),紀實風格加上劇作的簡潔語言,推開了作者與故事的距離,意外地呈現(xiàn)出不同于陳楸帆以往作品的面貌。紀錄片的影像剪輯、選材甚至劇本構想一直讓它在虛構與真實的邊界游走,有研究曾證實紀錄片中的“真實事件影像”更容易喚起觀眾的同理心,尤其是喚起他們對倫理判斷的回應。因而以紀錄片劇本講述科幻、以非虛構講述虛構,經過這樣雙向地設計,使這組“驚世駭俗”的故事增添了多層次的余韻。
2016年以來,除了延續(xù)過往作品中強烈的寫實傾向,陳楸帆的近作更多是徘徊于對虛擬困局的設計中,內容似乎都帶著宗教儀式、虛擬現(xiàn)實、藝術的標簽,這三種元素對應的神化、模擬與創(chuàng)造,是科技、意識和社會對現(xiàn)實完全不同層面的解讀,他們看似毫不相關,卻像一包創(chuàng)造未知的怪味豆,被陳楸帆混合到了一處,揉進共同的虛幻之中。
宗教儀式或民間神話聽起來似乎不太像是科幻作品所能順暢承載的主題,類似《G代表女神》中儀式性的崇拜體驗尚屬暗筆,而他不少作品里面,宗教與儀式則或是借由人類學與科幻掛鉤、或者直接作為背景環(huán)境出現(xiàn),《荒潮》《鼠年》《祠堂之遠》《歡迎來到薩呣拿》《怪物同學會》等都有所體現(xiàn),尤其是《怪物同學會》就是基于“儀式”展開,讀者經由教授與學生的互動領會了這種看似神秘難解的行為背后深層次的人類學意義。
虛擬現(xiàn)實很容易令人聯(lián)想到陳楸帆目前在科技創(chuàng)新公司的工作,這既和賽博朋克式的文學處理方式一脈相承,又讓作者的想象站在了時代的前沿。2015年的《巴鱗》就引入虛擬現(xiàn)實手段,完成了主角在感官上的全新體驗,并呈現(xiàn)了大量的技術性細節(jié)描述;《祠堂之遠》幾乎就是作者對虛擬現(xiàn)實這門技術進行了一次應用設計;2017年為全日空舉辦的科幻故事征集所撰寫的英文短篇《遺忘是記憶的折痕》(劉宇昆翻譯)里,作者又讓主角“我”成為了一個穿越時空的策展人,繼續(xù)探討虛擬現(xiàn)實對于藝術體驗的再造,反映出作者對全球化背景下的藝術與文化的關注。
《歡迎來到薩呣拿》一次性聚合了這些相異的領域,尤其是整個故事的核心概念圍繞著女主角的一個藝術作品“機器夢境”而展開,并鋪設了正反兩條復雜的故事線。陳楸帆的作品中,“夢”很少作為如此重要情節(jié)出現(xiàn),夢境是作家們最常光臨之地,描述夢比描述現(xiàn)實更能反映一個作家的風格,夢的碎片化、邏輯殘缺、天馬行空可以是所有故事的元敘事。蘇珊·桑塔格的《恩主》、米洛拉德·帕維奇的《哈扎爾詞典》中,夢與現(xiàn)實都直接相互影響,彼此難分,而《歡迎來到薩呣拿》的種種意外把這種關系呈現(xiàn)得更加隱晦,如果不是對故事的關鍵概念“超真實”有所了解,讀者就幾乎陷于詭異的符號、錯亂的時間線、偏遠地區(qū)的宗教儀式所混雜的泥潭中。
“超真實”來源于讓·鮑德里亞的社會學概念,他認為無處不在的媒介會代替現(xiàn)實生活,接管現(xiàn)實世界的真實價值,從而架空我們與現(xiàn)實世界的關系。按照他的觀點,技術和媒介如一面被投影過的墻,光源在我們手中,我們卻誤以為墻上的影子就是真實世界。“我”所創(chuàng)造的卻蒙蔽了“我”,這個充滿政治性的抽象概念,正是解開《歡迎來到薩呣拿》謎團的鑰匙。
非常真實,又非常虛幻,或許這是陳楸帆創(chuàng)作的兩面,作品創(chuàng)作于不同時間、動機下,線索密密麻麻,排列組合成各種含義,即使能夠辨認出一些固定的寫作蹤跡,如果細查每一位作者的作品,大概都會出現(xiàn)無法梳理的部分。作為陳楸帆科幻作品的讀者,想象力經由作者發(fā)酵帶上了獨一無二的印記,更多時候是在字里行間獲得一種與日常經驗疏離的流動感受。作家莎拉·貝克韋爾形容存在主義學家梅洛龐蒂:“把他描述經驗的渴望,帶往語言表意能力外圍的極限。”這句話剛好適合借來用在此處,等待科幻的思維飛馳繼續(xù)傳達出更多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