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 周高亮 李繼輝

狗年春晚，單霽翔穿立領(lǐng)白褂、黑色中式外衣站在舞臺中央，介紹明《絲路山水地圖》坎坷回歸路，臺風(fēng)穩(wěn)健。

他是故宮博物院院長，自稱故宮看門人，被網(wǎng)友封為段子手。他稱得上是當下的明星，一位令人敬佩的花甲“年輕人”。

1.限流與限車

早在2015年，單霽翔就“想”上春晚。

當年1月，故宮歷經(jīng)數(shù)次限流失敗后，再次提出要限流，計劃將每日接待客流上限定為8萬人次。

此時，故宮每年的參觀人數(shù)穩(wěn)居世界各大博物館榜首，連續(xù)3年客流量達到1500萬人次，單日觀眾人數(shù)最高突破了18.2萬人次。逢長假，故宮里“堵”是常態(tài)，御花園不得不改為單行，有時候穿過一道宮門需要一點點蹭著走5分鐘，真真有了一入侯門深似海，一入宮門邁不開腿兒的感覺。

幾百歲的古建筑容不得一點閃失，限流看上去迫在眉睫了。但怎么限流？限住誰合適？

單霽翔專門召開了一次發(fā)布會征求意見。電視臺的機器架好了，單霽翔逐一看了看臺標，娓娓道來：“限流不僅是為了緩解壓力。如果觀眾超過8萬，甚至9萬10萬，人擠人，排著隊往前走，后面人看前面人的后腦勺，這對觀眾的權(quán)益是個傷害。”

沖著鏡頭，單霽翔“打報告”上春晚，呼吁觀眾避高峰。他說：“我們希望春晚能夠播一個節(jié)目，講暑期黃金周參觀故宮多么受罪的一個節(jié)目，然后播出去，影響會很大。”

采訪結(jié)束，他不忘囑咐：“先把這段播出去啊。”

有媒體問，為何不采取提高票價分流的措施？單霽翔說：“提高票價我們沒有考慮，因為全世界只有一個故宮，這么大的文化體量，這么多的文化資源，就現(xiàn)在的票價而言，淡季每人40元，旺季60元，如果漲到100元可能跟限流沒有多大關(guān)系，人們也不認為很貴。但是提高票價阻擋的是低收入人群進入故宮，這是我們不愿意看到的。”

這位為了故宮下雪掃雪不掃雪都能“糾結(jié)”半天的院長，在絕不漲價這件事兒上毫不猶豫。這背后，與他擔(dān)任國家文物局局長時的一段經(jīng)歷有關(guān)。

有一次，他在甘肅博物館做調(diào)研，看到一群大學(xué)生在很認真地抄寫講解詞。聊天中，他知道這群孩子是學(xué)旅游專業(yè)的，為了節(jié)省一張35元的門票，趁著有活動才第一次走進博物館。

2015年6月，世界文化遺產(chǎn)日當天，開放了90年的故宮，開始限流，從此再無一日客流超過8萬人次。

世俗，看上去無比強大，強大到很多時候我們甚至不敢生出改變它的念頭來。但這位臨危受命的故宮“看門人”，卻一次又一次挑戰(zhàn)著，因為他心里對這里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飽含深情。

他說：“英國的白金漢宮、法國的凡爾賽宮，都不允許車輛穿行，這是一個文化尊嚴的問題。”

但故宮太大了，繞一圈好幾公里。那么多工作人員怎么辦？他規(guī)定：可以使用自行車和電瓶車。國賓或者外國首腦來了怎么辦？也不能走后門！

2013年，法國總統(tǒng)奧朗德來故宮參觀。單霽翔提前到了午門，發(fā)現(xiàn)安保人員已經(jīng)就位，很明顯是準備為車隊開門開道的架勢。

單霽翔讓人把午門關(guān)了起來。安保人員立馬跟他急了。單霽翔說：“這是世界文化遺產(chǎn)，不能破壞！”

安保人員向上報告，等了3分鐘，等來了撤走的指示。

又過了10分鐘，車隊來了。單霽翔站在午門前迎接，奧朗德就此下車，一路步行參觀了這組世界上現(xiàn)存規(guī)模最大、保存最為完整的木質(zhì)結(jié)構(gòu)古建筑群。

同年10月，李克強總理陪同81歲的印度總理辛格參觀故宮，有關(guān)部門提出能不能破例，讓腿腳不好的辛格坐汽車游覽。單霽翔說：“奧朗德總統(tǒng)率先不坐車進入，這樣的制度還是應(yīng)該堅持。”

折中之下，故宮從釣魚臺國賓館借了輛電瓶車，讓辛格總理一路乘坐參觀。

自此以后，所有貴賓，無論中外，再無例外。

后來有一次，故宮午門外，一位來自東北的老大爺認出了單霽翔，提要求：“我這輩子就來一次故宮，我想走中間的門，當一次‘皇帝’。”

如此令人哭笑不得的要求，單霽翔卻當真了。午門三個門洞第一次全部打開。“讓觀眾自由選擇，想當皇帝當皇帝，想當大臣當大臣。”

2.禁煙與開新

也許大多數(shù)人熟悉單霽翔，是因為他的金句。但細品會發(fā)現(xiàn)，這位睿智老人明顯是在借著段子的梗，撒著求關(guān)注的嬌。而他代言的是故宮博物院，是北京悠久的歷史，是中華泱泱五千年的文明。

他撿煙頭的段子，很多人已經(jīng)聽過。

“我走到哪兒撿到哪兒。他們（工作人員）就會用手機悄悄告密，院長奔東去了，你們快去，先把煙頭撿起來。”很多次公開場合，他繪聲繪色地講，“其實我都知道這些貓兒膩。我就故意滿院子走，故宮一下子就變得干凈了，多好。”

段子背后，是一位花甲老人一次又一次的彎腰。

有一次公開亮相，院長臉上結(jié)著明顯的痂。很多人關(guān)心，打聽情況。工作人員悄悄說：“院長看到臺階上有垃圾，直接過去撿，一個沒站穩(wěn)，把臉搓破了。”“摔得多狠啊，我們院長臉上的痦子都給蹭掉了。”

好在后來，痦子又長出來了。院長的臉沒毀，大家松了口氣。

“故宮不能有一片垃圾，屋頂不能有一棵草。”是他給故宮人提出的基本要求，而他是第一個身體力行者。

關(guān)于單霽翔，還有一個段子，干脆被拍進紀錄片《我在故宮修文物》里。一位文物修復(fù)師犯煙癮，一邊抱怨著“也不讓我抽根煙”，一邊認命地騎著車，穿過重重宮墻，到宮外冒兩口。

故宮禁煙，是2013年5月18日，國際博物館日當天，單霽翔宣布的。當時有人發(fā)文質(zhì)疑，無煙故宮純屬“單相思”。姑且不說觀眾，博物院還有400多煙民，不在外邊抽，回辦公室抽兩口，誰還能發(fā)現(xiàn)？

“可不敢抽！”一位故宮老煙民連連擺手，悉數(shù)院長“罪狀”，“一個人吸煙，全部門扣獎金。有些人鼻子還特別靈，還喜歡滿處轉(zhuǎn)，是門兒就推開轉(zhuǎn)轉(zhuǎn)，萬一被發(fā)現(xiàn)了，我不成了全部門‘罪人’了？”

從此，煙灰缸被故宮人放進了抽屜里。

其實，通過禁煙的決定，也有個段子。在大會上，單霽翔說：“保護世界遺產(chǎn)我們應(yīng)該做努力。我這么說大家贊成不贊成？咱們從建無煙紫禁城開始，不贊成的舉手！”

可想而知，會場里沒人舉手。單霽翔說：“那就這么定啦！”

前段時間，單霽翔“要讓領(lǐng)導(dǎo)看到不好的地方，這樣領(lǐng)導(dǎo)的責(zé)任心油然而生，就給我們解決很多問題”的套路，被廣為流傳。

有一次他提出：“空間嚴重限制了故宮博物院的發(fā)展，我們希望在北京海淀山后的西北旺建一個北院區(qū)。”

有關(guān)部門建議：“你們能不能建在天橋附近，因為那里準備建一個文化區(qū)，正好能帶動文化區(qū)。”

單霽翔頗有些“傲嬌”地拒絕了：“歷史上紫禁城發(fā)展都是往西北方向，像三山五園：萬壽山的清漪園，香山的靜宜園等。”

很多人要感嘆，這輩子走過最長的路，就是單院長的套路。

可以想象，這一計劃得到了國務(wù)院的大力支持。一座集文物修復(fù)與展示中心、故宮文化傳播中心、宮廷園藝中心、科技保護研究中心等為一體的故宮北院區(qū)正在建設(shè)中，未來有望免費對觀眾開放。

3.費鞋與費心

韶光逝，流無計，時光在這片紅墻碧瓦間穿梭。單霽翔穿著一雙老布鞋，帶著助理，倆人，花了5個月，繞著故宮走了一圈兒。9371間古建，凡是門都要推開看一看。

“光是鞋就磨壞了20多雙。”大夏天，助理脖子上挎著相機，吭哧吭哧跟著跑，會抱怨：“跟著我們院長，費鞋。”

那是2012年年初，故宮正低潮，深陷失竊、會所、錯字、拍賣、封口、瞞報、逃稅等“十重門”。

單霽翔受命上任，他召開的第一次發(fā)布會，難得穿了正裝——深色西服搭配橘色領(lǐng)帶，胸前是故宮博物院員工牌。

“大家都很關(guān)心新官上任會有哪三把火。但故宮這座皇家建筑群，恰恰最怕的就是火，我和鄭欣淼院長(故宮博物院前任院長)的名字不都帶著水嘛。我一把火也不會點。”

掃視了一眼臺下就坐的記者，單霽翔笑著說：“很多都是我當國家文物局局長時候的老朋友，盡管你們早就想采訪我，但是下車伊始就發(fā)言不合適，在上任的這段時間里，我還是以走訪了解情況為主。”

一場發(fā)布會結(jié)束，單霽翔起立，鞠躬致謝。他拿起大衣，伸進了一個袖子后，又脫了下來，大聲跟還沒有離場的記者說：“我馬上還有一個會，如果大家還有什么問題，可以以書面的形式留下，我盡量在一兩天內(nèi)回復(fù)。”

確實，在單霽翔的努力下，故宮不再是端著皇家范兒的紫禁城，它逐漸變成一座開在家門口的博物館。人們來這里，不再僅僅因為這里是世界知名的景點，而是因為這里有千年歲月，有山河家國。

2015年9月，石渠寶笈特展在故宮開幕，觀眾想看一眼《清明上河圖》，需要排六七個小時的隊。想不排隊，就得起大早，到午門外候著，一開門，就往西北方向的武英殿沖刺。

單霽翔去看情況，一位七旬老者氣喘吁吁地跟他吐槽：“看個展覽，弄得跟參加運動會似的。我來得早，但是我跑不過年輕人。我就沒趕上第一撥兒參觀，你們這是歧視老年人！”

次日7時30分，單霽翔到午門口現(xiàn)場辦公。

為解決秩序亂的問題，故宮工作人員連夜趕制了1000個號碼牌，“故宮跑”項目被取締，改為分組領(lǐng)號、排隊參觀。很長一段時間，午門內(nèi)外，每天都會上演“開幕式”——工作人員舉著牌子，領(lǐng)著參觀隊伍，雄赳赳氣昂昂地闊步前進，目不斜視。

單霽翔說：“觀眾排了這么長的隊伍，還那么耐心，我們心存感激。從中也能看到大家對傳統(tǒng)文化的熱愛、對文物意義的理解，我們十分欣慰。”

展覽最后一天，天色漸暗，排隊人群開始騷動。有人問：“故宮幾點關(guān)門？”

單霽翔拍胸脯：“最后一個觀眾看完以后，我們才關(guān)門。”

20時，他去看望觀眾。“還在堅持啊。累不累？”

“就是故宮晚上沒有賣水的，渴了。”

單霽翔趕忙讓工作人員燒水，當晚故宮送出了2500多杯茶水。

接近子時，觀眾還在排隊。單霽翔又來了。“大家都喝到水了吧？”

“不渴了，餓了。”

單霽翔趕緊讓工作人員開車到附近轉(zhuǎn)，并把院里的庫存都翻出來了，一共湊了800盒方便面。從此，他自豪地說：“故宮是全世界唯一一家發(fā)方便面的博物館。”

如今，單霽翔在演講時常用的一張照片，是當時最后一位參觀完展覽的觀眾，在武英殿外的照片——東方天蒙蒙亮，觀眾笑得滿足。最令他驕傲的是，石渠寶笈特展吸引的70%觀眾，是來自世界各地的學(xué)生。

也是從那會兒起，故宮展廳里，不準拍照的牌子被他改成不許使用閃光燈。他說：“能進來看展覽，都是我們的義務(wù)宣傳員，照片發(fā)到微博上、朋友圈，讓更多人看到我們優(yōu)秀的文化。”

一道宮門，不再是兩重世界。單霽翔曾經(jīng)說：“很小時候，我被父母抱進了北京，在四合院生活，沒想到退休前最后一個崗位，是到北京最大的四合院來看門。”他心里，這座四合院的大門，一定是敞開著。

4.匠心與愛心

除了展廳，故宮里有很多大殿因為空間狹小等原因，觀眾只能隔著玻璃往里看，不得入內(nèi)。到了冬天，觀眾往窗上哈一口氣，再用手一抹，探著頭往里瞅。

單霽翔看在眼里，他說，這不叫博物館。

2016年，經(jīng)過3年的研制，紫禁城被點亮了。坤寧宮等大殿率先試點，不發(fā)熱的LED燈亮了，扒在窗戶上張望的觀眾直起腰，也能看清高臺上擺放的髹金漆云龍紋寶座了，甚至殿內(nèi)一些彩繪細節(jié)也能瞅得一清二楚。

每一盞“宮燈”周邊，您卻看不到任何一顆固定用的釘子。“沒一處鑿墻打洞。”單霽翔得意地說，“各盞燈的方向可以四處調(diào)整，燈柱底部裝有沙袋實現(xiàn)固定功能。”

預(yù)計到2020年，600歲的紫禁城將被徹底點亮。

大殿亮堂了，宮里的人們也一個個地火起來了。

一部《我在故宮修文物》捧紅了默默無聞的故宮文物修復(fù)師們。“原來我們想學(xué)生們喜歡蹦蹦跳跳、打打鬧鬧、擁擁抱抱的那些片子，沒有想到靜靜地、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修文物這樣的片子感動了他們。”單霽翔給孩子們道歉。

一部片子，修補更多的是人們對匠心的認識和關(guān)注。

有一次，單霽翔開玩笑地問：“我跟王津誰更火？”因為他得知這位鐘表修復(fù)師居然憑借這部紀錄片，捧回了國際電影節(jié)的大獎。

“他沒有表演，一切都是他的工作、他的生活。”他說，“有一次我連著幾個月的時間，總看到一位漆器師傅在修同一件器物，就忍不住問他還要修多久。師傅回答說，7個月。因為在北京，只有伏天才能一天刷兩道漆，平常是一天刷一道，而這件器物一定要刷滿120道漆。”

擇一業(yè)終一生的精神，感動華夏。而故宮，云銷雨霽，彩徹區(qū)明。

5.文物與文創(chuàng)

幾年前，單霽翔趁著開會前，特意跑到臺下問記者。“萌，是什么意思？”大家樂了。

院長說：“我理解是好意思，他們說我萌，我沒太懂。霸氣十足呢？我這個肯定不好。前兩天問人，他們跟我說這個也還行。”

在他的掌舵下，一直板著臉的故宮確實“萌”起來了。單霽翔說：“我不懂時尚，也不懂新鮮詞匯，但將故宮文化數(shù)字化可千萬不能落伍！”

從此，“雍正賣萌圖”被瘋狂轉(zhuǎn)載；朝珠耳機等近萬種文創(chuàng)產(chǎn)品誕生；《胤禛美人圖》《韓熙載夜宴圖》《每日故宮》等APP，下載量坐著火箭往上躥；康熙擺起剪刀手，朱棣戴上了墨鏡……每一次嘗試，單霽翔都身兼導(dǎo)購和售后多職。

“一個人來故宮買4把傘就夠了，春夏秋冬。”“別買我們的行李牌，太漂亮了，用一次準丟。”“能接受么？會不會覺得過了？”“戴著朝珠耳機玩手機，有當皇帝的感覺，但是皇帝可沒手機玩。”“這幅畫，乾隆皇帝畫得不怎么好，不過馬畫得好，我們就把皇帝甩了，把馬拿出來做水果叉，結(jié)果有人說我們對動物不尊重，我們就改成把叉子放進箭筒里，讓馬馱著了。”

在故宮，文物開始說話，越來越多的人通過文物和文創(chuàng)品，與時間對話。

不過問題又來了，每年巨額的營銷收入用在何處？

單霽翔沒回避，主動給出明確答案——孩子。“商品只是文化傳播載體，故宮更關(guān)注的是教育。而在學(xué)術(shù)研究之外，面對學(xué)校、社區(qū)的教育成了這些營銷收入的用武之地。”

生命中真正重要的不是你遭遇了什么，而是你記住了什么，又是如何銘記的。故宮正在通過她的方式，悄悄地將中華文明的烙印刻在孩子們的心里。“前年、去年，故宮的教育活動都是2.5萬場。每次都爆滿，孩子們穿朝珠、畫龍袍、做拓片……所有這些全是免費的。我們把大量的營銷收入投入到孩子們身上。因為我們堅信，這些活動讓他們長大后一定會成為對中華文化熱愛的一代人。”

今年年初，故宮志愿者的總結(jié)會上，單霽翔說：“我們將盡己所能，讓傳統(tǒng)文化走進百姓生活，活在當下，把一個完整的紫禁城交給下一個600年。我退休以后，想來故宮當一名志愿者，希望面試的時候手下留情。”

巍巍故宮 竦峙蒼穹；

雕梁畫棟 巧及人工；

文華武英 太和乾清；

體象天地 寔麗且宏；

巍巍故宮 古物攸同；

環(huán)姿瑋態(tài) 百代是崇；

殷盤周彝 唐畫宋瓷；

億萬斯品 羅列靡遺；

誰其守之 惟吾隊士！

誰其護之 惟吾隊士！

上世紀30年代的故宮護衛(wèi)隊之歌精神，傳承不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