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王元化逝世十周年瑣憶
光陰似箭,時光如飛,舅舅王元化離開我們已經(jīng)整整十年了。
2008年5月初,舅舅已經(jīng)躺在瑞金醫(yī)院病床上多日了,聽說他情況不好,許多人都趕來看他。那天等到人們離去,直至傍晚,我才陪著九十多歲、步履艱難的母親來到醫(yī)院探望,只見舅舅十分疲憊,但姐弟相見情緒激動,母親強忍住淚水,不愿多打擾他,叮嚀了幾句,流著眼淚就匆匆地移步離開病房,我趕忙前去攙扶,這時突然聽見舅舅大叫了聲:“鄉(xiāng)鄉(xiāng)!”我趕緊跑回舅舅床邊,只見舅舅流著淚水,眼睛緊緊地盯著我,哽咽著說:“照看好媽媽!”我淚水一下涌了出來,使勁點頭,不知道該說什么。我知道他們姐弟情深,這是舅舅對我的臨終囑托。5月9日深夜,接到瑞金醫(yī)院病危通知,安頓好母親,我和女兒立刻趕到醫(yī)院,在病床旁送走了親愛的舅舅。舅舅走得匆忙而不平靜,他思念一年多前離去的舅媽,要緊追舅媽而去,他又有些不舍,還有許多問題要深思……
說到舅舅,我很遺憾,因為我對他了解很少,六十年代中葉我大學(xué)畢業(yè),分配到北京工作,一晃離開上海近四十年。成長的道路上沒能更多得到他的教誨,直到退休回到上海,這時舅舅也老了,他整天忙于學(xué)術(shù)研究,對于他高深的課題我全然不懂,更不敢去占用他寶貴的時間。在我小時候的印象中,舅舅是一個既神秘又親切的人。
一
抗戰(zhàn)初期,剛從燕京大學(xué)畢業(yè)的媽媽(王元美),與大批愛國知識分子一樣不愿當(dāng)亡國奴,離鄉(xiāng)背井流亡到大后方,她在成都由熊佛西介紹到四川省立戲劇學(xué)校教書,遇到了年輕有為的爸爸(楊村彬),他們志同道合,相愛了,但是受到當(dāng)時唯一在身邊的親人大姐(王元霽)和姐夫(魏光輝)的極力反對,他們認為爸爸沒有留洋學(xué)歷,身體瘦弱,沒有錢,又不信奉基督教(外祖母是虔誠的基督教徒)……熱戀中的爸爸急得沒有辦法,他給外祖母寫了一封懇切的信,真誠地訴說自己確實很窮,可以說一無所有,但是有一顆真誠的心……舅舅讀了信,決定支持爸爸,并說服外祖母打破世俗觀念,爸媽終于結(jié)合了,后來才會有了我。
說舅舅神秘是因為抗戰(zhàn)勝利了他卻行蹤不定。1947年我跟隨父母回到上海,由于沒有安身之處,我被安排擠住在外祖父、外祖母、三姨、小姨和舅舅居住的古柏公寓不大的房子里。那時不大見得到舅舅,他好像很忙,經(jīng)常不在家,有時不知道什么時間突然回來了,什么時間又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了;我也不懂信奉基督教的外祖母為什么經(jīng)常為他做禱告,請求上帝保佑他平安……長大些才知道舅舅是中共地下黨員,1938年僅十七歲就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1946年9月22日晚,上海發(fā)生黃包車夫臧大咬子被美國兵毆打致死事件,由于乘車的西班牙水手不付錢,黃包車夫臧大咬子就拽著他不讓走,一個美國海軍上來就把臧大咬子打死了。由于這個案子是由美國軍事法庭審理,最后竟宣判美國海軍無罪釋放,令人發(fā)指;而且還有工作人員威脅證人,保護罪犯,舅舅氣憤不已,要打抱不平,在報刊上撰文勇敢地揭露事實真相,竟然遭到國民黨法庭傳喚,家人頗為焦急,我爸爸為保護舅舅,不顧一切地多次陪他出庭。后來舅舅在上海呆不下去了,為躲避政府抓捕,他逃往外地……在我眼里舅舅實在太神秘了。
二
舅舅充滿激情,是個性情中人。他是家中獨子(上有三個姐姐:元霽、元美、碧清,下有一個妹妹:元兆,他排行老四),幼年時生活在清華園,頑皮得無法無天,害得外祖母不得不雇傭一個男工,整天跟著他跑,防止他闖禍。長到十幾歲,舅舅患眼疾,醫(yī)生叮囑安靜臥床休息,功課一流的他不能上學(xué),不能讀書,求知欲極強的他就要求找個認字的護工,每天在床頭給他讀書,不做其他任何事情。1937年抗戰(zhàn)爆發(fā),日本兵占領(lǐng)了北平,在鬼子的刺刀下,全家逃難,舅舅被匆忙抬上火車。在擁擠的火車上,遇見漢奸欺負中國人,橫行霸道,為一個日本人占據(jù)多個座位,臥床一年多的舅舅竟然站起來,與那人理論,差點打起來。外祖母嚇壞了,連忙把舅舅拉開,推說舅舅生病發(fā)燒,腦子糊涂了,才避免了更大的沖突。一路輾轉(zhuǎn)、幾經(jīng)周折好不容易才逃到上海,船快靠岸時,看到遠遠岸上有條橫幅“歡迎平津流亡同學(xué)!”舅舅看見橫幅痛哭起來,姐妹們也都哭了,好像看見了祖國,看見了親人一樣,沒有祖國的人多痛苦啊!流亡的學(xué)生有多苦,我們不能沒有祖國啊。患眼疾是不能哭的,外祖母擔(dān)心舅舅的眼睛會哭瞎,但也無法勸阻,她自己也早已哭成淚人。
舅舅熱愛生活,關(guān)愛家人。他常說自己是荊州人,脾氣壞,我只見過一次他發(fā)脾氣,那是我六七歲住在古柏公寓時,舅舅還沒有與舅媽(張可)結(jié)婚,一天舅舅突然大發(fā)雷霆,氣憤不已,簡直像要爆炸了,三姨拼命地勸阻他,使勁把他壓到沙發(fā)上,要他平靜下來,我嚇壞了。我當(dāng)時只知道,大概是有人說了舅媽的壞話,舅舅十分生氣,他絕對不能容忍無中生有的事情,他要去說理,要去拼命——長大以后我才明白,那是舅舅對舅媽至深的愛,容不得任何人傷害舅媽,哪怕有一絲一毫。舅舅舅媽是志同道合恩愛夫妻的典范,他們相敬如賓,同甘共苦六十年。解放前他們都是地下黨員,在黑暗里并肩為理想奮斗;解放后攜手共度困厄的境遇,埋頭于書卷之中;八十年代舅媽突發(fā)腦溢血,昏迷七天七夜,舅舅日夜守護在病床邊,舅媽康復(fù)后留下后遺癥,行動不方便,說話不利索,思維也大不如前,即使這樣,舅舅仍然對舅媽呵護有加,精心照料,出行必親自攙扶,吃飯必挑選舅媽愛吃的好菜慢慢送到她口中。舅媽愛吃北方的餃子,我與老伴退休回滬后,常帶些小禮物前去看望,舅舅就坦率地對我們說:“以后不要花錢買這些東西,你們餃子包得好,張可愛吃,以后就帶些自己包的來吧。”舅舅就是這樣坦誠直率的人。
三
后來我還理解到舅舅是個認死理的人,性格剛烈,正如他所撰寫的《向著真實》一樣,他反對虛假,追求真實真理。1955年當(dāng)他因胡風(fēng)問題被隔離時,審查人員跟他說,只要他承認胡風(fēng)是反革命就可以放出來,他想不通,不肯承認,就被關(guān)押數(shù)年,還戴上帽子。巧的是當(dāng)時我家住在香山路九號二樓,而舅舅就被關(guān)在馬路對面的房子里,一天媽媽從窗口眺望,發(fā)現(xiàn)舅舅在對面花園里,原來他就關(guān)在這里,每天也有放風(fēng)的時間,外祖母得知后也趕過來,住在我們家,整天守在那扇窗前,等待舅舅出現(xiàn)。那時爸媽因與舅舅關(guān)系密切,受到批判,而上初中二年級的我也受到牽連,差點加入不了共青團。
“文革”中舅舅又被隔離審查送到鄉(xiāng)下,巧的是與爸爸關(guān)在同一個地方,一個大雪天,爸爸看到舅舅用冷水洗澡,發(fā)現(xiàn)他腦子又不正常了,一定是舅舅又想不通,鉆進了死胡同。1976年10月的一天夜里,舅舅突然來到我們家,爸媽緊張地把他拉到小樓上,舅舅伸出四個手指,小聲地說:“這幾個抓起來了!”大家激動得飽含淚水,“四人幫”被粉碎了,改革的春天來到了。
四
舅舅喜歡思考,善于思考,他研究問題如癡如醉,但他不愿當(dāng)官,也自認不是當(dāng)官的料。他曾說:“楚人生性剛烈,我父親脾氣不好,我的脾氣更不好,這樣的性格不宜當(dāng)官。”八十年代上海市領(lǐng)導(dǎo)多次說服舅舅,要他出來擔(dān)任宣傳部長,據(jù)說是經(jīng)胡耀邦挑選,建議上海市委請為人正直的老黨員出山。舅舅勉為其難,但是僅僅干了兩年就辭職不干了,他終于回到心儀的學(xué)術(shù)領(lǐng)域,沉浸在精神世界的海洋里遨游,他無比歡暢,悠然自得。
雖然我父母是搞戲劇,而舅舅是從事思想理論研究的,但是他們還是有許多共同的語言和愛好。記得在五十年代初期,舅舅、滿濤叔叔(舅媽的哥哥)、陳西禾和我父母經(jīng)常聚在一起,每當(dāng)看到一場精彩的演出(我記得有京劇、川劇、昆曲,秦腔等)他們激動萬分,興奮不已地議論,深入探討它的成功之處;當(dāng)意見有分歧時,他們會毫不留情地爭論,面紅耳赤,額頭的青筋都爆出來了,嬉笑怒罵,無比歡暢,直至深夜,這是他們生活中最愉快的時光……幼年的我,不懂他們?yōu)槭裁匆俺臣堋保€擔(dān)心他們會“打起來”。到了老年,共同觀劇的機會少了,但是舅舅與親友相聚時,還是時常會抑制不住,像票友一樣唱幾句京劇。記得在圣誕節(jié)(由于外祖母是虔誠的基督徒,她在世時,每年圣誕節(jié)都邀請親友一起歡聚,唱圣誕歌,送圣誕小禮物、表演小節(jié)目),經(jīng)姐妹們的盛情邀請,舅舅就拉開喉嚨,認真地唱京劇,一次他唱的是《空城計》中諸葛亮的唱段:“我正在城樓觀山景,只聽得……”大家聽得認真,有的在幫助打板,有的無聲地默唱,媽媽被勾起戲癮,情不自禁地跟著哼唱起來。此情此景,其樂融融。舅舅與四姐妹感情很深,總是創(chuàng)造家人團聚的機會,我至今保存的兩張全家福照片,都是舅舅召集大家拍的。一張是解放不久在大西路舅舅家門口的合影,那時我還不到十歲,外祖父外祖母都健在,好像是外祖父七十大壽之際,除了缺少小姨爹(還未結(jié)婚),是家庭成員最齊全的照片;另一張是2002年舅舅把姐妹和表兄妹都盡可能請到,也可說是最后一次家族大團聚,只有舅舅有這樣的凝聚力。如今照片中的老輩,大多已經(jīng)離去,舅舅和他所愛的親人們都相聚在另一個世界里,我們這些當(dāng)年的小字輩,也已白發(fā)蒼蒼,邁入老年,然而舅舅的音容笑貌永遠浮現(xiàn)在我們的腦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