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印象記
石揮,中國電影史上公認的傳奇。同時,也是上世紀40年代享譽上海的“話劇皇帝”。他曾留下過147篇文字,不僅有演出札記、戲劇理論,更有小說、散文、雜文數(shù)篇,他是中國電影和戲劇界真正的藝術家。
《曹禺印象記》寫于1941年上海,此時的石揮結束了長達6年的北京戲劇活動,轉(zhuǎn)投上海。他回憶起了與曹禺曾經(jīng)因戰(zhàn)亂逃離到四川江安時的經(jīng)歷。石揮曾因出演曹禺的《日出》《雷雨》而備受好評,曹禺甚至贊賞道,“石揮演的魯貴,比我寫的都好。”這篇文章,既是石揮對二人過去時光的懷念,也是對曹禺最真誠的敬意。
由古城來到這繁華的上海,一切都難以習慣,心頭整天的像被一只黑大魔手壓住,沉重得可怕。在這兒常見的是些陰暗的日子,那瘋魔似的歡樂與我是無緣的。我為那彌漫于周遭濃厚的血腥窒息。
我懷念著古城,我愛那新鮮而自由的空氣,幽靜而愉快的生活, 樸實而誠懇的鄉(xiāng)民……
這古城——江安,在川江的上游。戰(zhàn)前那兒幾乎沒有一個外省人,連本省的異鄉(xiāng)人也少見。直到現(xiàn)在還有許多中學生沒有見過火車或是到過重慶,民俗閉塞得很。
因為重慶幾次猛烈的轟炸,國立戲劇學校搬到這古城來。劇校的遷來,給古城憨直主人們帶來無限的驚異,他們幾乎不能置信,在他們的世界上,會有這樣的“洋學堂”,讓一群年青的孩子們,不分男女的成天混在一起,上著沒有書本的課,他們認為這簡直是奇跡。
劇校的校址是座古舊的文廟,深居在這殿室內(nèi)那高敞而陰森的廳堂,那善歌而憂郁的宮鈴,那聳入云際而峻美的殿角,那久經(jīng)風霜而渾壯的牌坊,每令人有隔世之感。
我難忘在劇校瀟灑的生活,我難忘在那紙窗凈幾的圖書館中,靜讀時窗前飛過的鳥鳴,我難忘黃昏時分在校園外緊圍的半圈城墻上, 對著無垠的田野,寂寞的低唱,我更難忘牌坊下三三兩兩的同學,對滿天疏落的星斗,抱藤長談的月夜……
一群可愛的藝術兒女,在古城度著清苦的生活,雖然每天只有一樣沒油的素菜下飯,但他們精神上卻異常愉快。無論是排戲,聽講,他們都與劇中人同喜樂,共悲愁,分不出是中外,是古今,是自己, 是劇中人,他們只知道這是生活,人類悲慘的生活,他們想盡他們微薄的力量,在荊棘叢中,為人類找尋道路,急切的盼望悲劇不再人間上演。
在孤島我寂寞的日子里,我忘不了在古城短短的一年。除了那愉快的生活,可親的師長,打得火熱的同學,我特別對萬家寶教授——曹禺先生寄與更多的懷念,因為在劇壇的前輩與劇校的教授中他給我較深刻的印象。
他不愛修飾,矮小的身材,常穿著件灰舊的長袍,要不是有一雙敏慧充滿神采的眼,你說不定會猜他是個小店里的朝奉。在平時他不愛講話,閑著除了看書,無論是靜坐是散步,總是潛浸在沉默的凝思中。常常在街頭碰見他夾著幾本書匆匆的走過,同學都避開他,不敢跟他招呼,恐怕擾他從沉思中驚醒。
他暗澀而憂郁,面對著眼前的非人的生活,有無限的煩悶與苦痛。他恨不得新的世界即刻來到,由于人類許多超卓的理想不能如愿實現(xiàn),他燥急,他嘆息。但這一切卻不輕易與人言說,總是暗暗的自己忍受這些苦惱。
他為人誠摯而富于情感。記得有一次在假期中,我與他同船,遇見一個被開除的同學,他不但不回避他,又極關懷的垂詢他的近況,勸他不要灰心,如果有心于戲劇事業(yè),世界便是最好的學校,它給予人無限的學習機會。不要虛浮,任性,要切實,要有恒心,前途總是有希望的。世界上有許多成功的人,在年青的時候也是被開除的壞學生,所以不要氣餒,只要認清道路。那同學被感動得號啕大哭起來, 他看看那無知而天真的青年,也不禁淚下。
他戰(zhàn)后的新作《蛻變》,轟動整個的“自由中國”。這是他準備了兩年,盡取這中國有史以來未有最偉大時代的精髓而成的唯一心血結晶,渝地中外報紙譽為戰(zhàn)后最能表現(xiàn)中國偉大的“脫舊變新”時代精神的劇作與史詩。(原作于在渝首次公演后一月內(nèi)逐日在新蜀報載完,得酬千元,創(chuàng)中國劇作稿費之最高峰。)但《蛻變》獲得如此的成功,決不是偶然的,戰(zhàn)事開始后,他便著手收集材料,據(jù)我所知《蛻變》 的素材大半取之于劇校搬遷的途中,劇校由南京而漢口而長沙而沙市而重慶而江安,所經(jīng)路程,幾乎是“自由中國”心臟的全部,因為交通的不便,同時沿途要作宣傳工作,進程極慢,差不多踏遍沿途的小城, 并且每個城池都有較長的耽擱,使他能有機會與生活在這偉大時代人群作親切的交往與深入的觀察。再加之他對西歐名劇淵博的素養(yǎng),成熟的技巧與豐盛的經(jīng)驗,削筆春秋般的謹慎的精神,《蛻變》的轟動, 的確不是無因的,僥幸的。
《蛻變》全部是在古城寫的。他為了靜心的寫作,在校中請了假,并且將他的夫人送到重慶,據(jù)說是因為他的夫人太關懷他的健康,在家一定要限制他的時間起息,這種關懷作家們是難以忍耐的,因為作家不是一部機器,無論任何原因,他不能在寫得順利的時候停止他的寫作。在寫作期間,謝絕一切的客人,整日一個人坐在屋里,差不多有一個月不出家門一步。由校長到同學,都為了希望他的新作早日完成,誰也不敢去驚擾他。
至于他寫作《蛻變》認真的態(tài)度,我愿意舉一個小小的例子。他為一句臺詞中的一個字的推敲,曾費過一整夜的工夫。劇中有個丁大夫,她是被人稱為“傷兵之母”的好醫(yī)生,她對任何病人,無不盡她 所有的能力救治,有一天,她自己的兒子,忽然在前線染了重病下來,非開刀不可,她又不敢親手開刀怕自己的孩子死在他母親的刀下。可是,這醫(yī)院里除了她又沒有再好的外科醫(yī)生,最后她只有狠心自己動手。在動手前的剎那真是母親生年最大的痛苦,但無論孩子得救與否, 這是最后一次了。在寫作的時候作者不能決定那最恰當,當時丁大夫的臺詞“這是最后一次了”,還是“這是最末一次了”。他反復地將“后” 與“末”兩字試讀、推敲,最后決定用“這是最末一次了”那句。因為“最末”的“末”字音調(diào)下沉,較“后”深沉、有力,內(nèi)在并兼有憂郁苦痛壓抑等多種復雜的情感。像這樣的例子很多,我不能一一舉出來了。
等《蛻變》寫成后,第一次帶他的原稿到校中來,他清瘦多了,但精神極好,興奮得像一個剛生產(chǎn)后,第一次抱著她自己的孩子的母親。臉上滿堆著欣慰的笑容,歡喜得幾乎掉下眼淚來。
曹禺平日的生活很清苦,尤其是到了古城以后。在那兒什么東西都非常昂貴,而且沒有好的,他很儉樸,衣服總有好幾年不添置了。他在古城的生活,并不十分愉快,我看他常常異常寂寞,除了在創(chuàng)作中尋找他的樂趣外,幾乎將全部閑暇的時間消磨在圖書館里,我時常看見他一個人,帶著他的讀書劄記,在書堆里靜閱。所讀大半是原文的劇本與理論。他讀得很精細,把重要詞意都摘錄下來。他讀過的書很多,尤其是世界名作家重要作品,差不多完全讀過。他的記憶力極強,讀后他不但記得那劇本的主題故事,并且記得它的結構,技巧,有名的臺詞。
他是一個不喜講話的人,但并不是不會講話。他講話最多要算在上課的時候。他的課程,沒有一個同學不愛聽,他在校中擔任的課程是各級戲劇概論,西洋戲劇史,劇本選讀,編劇方法。全校同學最喜歡的功課,是他的“劇本選讀”,可以說,他簡直不是在講書而是在演戲。他用豐盛的情感與不同的音調(diào),讀著各種角色的臺詞,用動人的語句,講出每個劇作的靈魂,用親切的理解道出角色的個性及其發(fā)展與轉(zhuǎn)變。尤其是在講劇本故事時候,他能將所有學生自由地帶入他所要講的世界與生活中,十百個心變成一個心,與劇中人同甘苦,同縱放,同歡笑,同郁悶,同憂傷。全課室一點聲息也沒有,連他輕微到幾乎難以聽見的嘆息,也沉重地打動每一個人的心弦。
曹禺的哲學觀念,在這里難以有限字句作確當?shù)臄⑹觥5铱梢院唵蔚貙懗鏊麕追N重要的思想。在哲學上,他不為任何宗派所束縛,他推崇各宗派的優(yōu)點,汲取它們的精華,辯證地接受。他贊美柏拉圖神奇的“理想國”,他同情叔本華對生活深沉的憂郁,他熱愛尼采豐盛生命力與超人的思想,他折服所羅門驚人的智慧,他崇敬創(chuàng)設新世界堅強的手臂——馬列主義……他毫無偏頗的宗派觀念,極理智地接受應當接受的,揚棄應當揚棄的,不將自己奔放的思想困在狹窄的籠中。
在文藝思潮上,他特別羨慕與贊美文藝復興與狂飆運動的時代。 因為在那兩個不同的時代中,有著相同的精神。那種光芒萬丈,洋溢的才華,狂放的情操,驚人的豐滿的生命力,無限而新穎的創(chuàng)造智能, 不顧一切非難而膽敢破壞那些頹舊而具有深潛的勢力的思想的毅力, 他被感動。
因為受文藝復興與狂飆運動思潮的影響,曹禺極力想使自己變成博學多能。最近半年來,除了努力讀書,閑暇時,他勉力從事運動的學習,與同學先生們一同打籃球,打乒乓甚至于做拉拉隊的隊員。他那種愛隱飾自己的柔弱,耐著急迫的喘息,同年青的小伙子們一道在場中奔跑時灰白的面色,我深被感動,做拉拉隊隊員的時候,他那種忘了自己年齡而天真的笑容,令人有深切的親敬之感。
(他喜愛狂飆運動,甚至于喜愛它那原文“Sturn Und Drang”的名字,因為他愛它那鏗鏘、有力、熱情的音調(diào)。)
曹禺是怎樣寫作的呢?他寫作最主要的工作,是用長時間收集材料,與制定極詳盡的寫作大綱。(新作《蛻變》的寫作大綱,長幾近萬言。) 他善于觀察人類的生活與性格,他對生活與人物的觀察無不探索到人類靈魂最深處。他重視性格勝于情節(jié)。他在角色的制造上,費極大的功夫,擇取多數(shù)“模特兒”之特性,以雕塑其所希望造成典型。他有豐富的舞臺經(jīng)驗,他熟識舞臺,他的作品竭力使他能適合舞臺。寫作時他無時或忘那些重要的舞臺條件。他主張以個性發(fā)展故事,否定以情節(jié)發(fā)展故事的寫作方法。他極注意角色所用語匯,務使每一句臺詞,每一個字義,能表現(xiàn)角色的性格,職業(yè)與其身處環(huán)境。他竭力避免叫角色說作者自己的言語。他以為“角色”的孕育時期,給他極多的愉快。
他愿意在“角色”未成形前以很長的時間與他們相處,使自己對“角色”熟悉,熟識他們?nèi)缤约旱膬号K坏匾暸_詞的確當,更愛推敲臺詞的音節(jié)與語調(diào),他在改作時都要用情感試讀已寫成的臺詞,仔細體味臺詞的音節(jié)與語調(diào)是否適合每一場戲的情調(diào)與每個角色當時的心緒。他留心每句臺詞的發(fā)音所給予觀眾的音樂效果。他寫作的態(tài)度極為嚴謹,不肯放過一個單字,一句短話,或是一段對舞臺工作者的說明與要求。他創(chuàng)作時,不肯忘卻觀眾,顧到他們的理解能力與其需要,但并不過分遷就觀眾。他能確定主題,自始至終把握它,使每一場每句話屬于主題,為主題而作。最后,他喜愛在每部新作中試用新的作風, 使每部作品賦有獨特的風格。
曹禺的成功,主要因素是他圓熟的技巧。而這技巧的獲得,我以為得益于他對古今名劇的博覽。他的劇作,我們可以看出都多少受著名劇的影響,如《雷雨》部分的受易卜生《群鬼》的影響,《原野》部分的受奧尼爾《瓊斯王》的影響,《蛻變》部分的受名電影劇本《白衣護士》的影響,《正在想》部分的受理格烈的 The Red Velvet Goat 的影響……不過,受影響決不是生硬的抄襲,而是技巧學習后的活用。 其余因為他對各種學術有廣泛的認識,哲學知識的豐富,幫助他對主題的把握,與對生活的深刻認識(在我熟識的劇作家中他可以算是讀書最多的一位),對于他的成功,我們不能忽視他嚴肅的寫作態(tài)度,他幾乎將自己的作品當作他生命的全部。
曹禺對戲劇理論也有不少寶貴的意見,在劇作方法,他推崇“靜的戲劇”,他憎惡那些沒有“死亡”便不能寫悲劇的作家。他認為真正有價值的戲劇不一定要有“死亡”“決斗”“離散”,因為在真實的生活中,“死亡”“決斗”“離散”是不常有的,常有的是難以言說的隱藏的憂傷,淡漠而難消的靈魂的苦痛與深切而叢雜的內(nèi)心矛盾……
關于中國優(yōu)秀演員的修養(yǎng),他有這樣的意見,對于劇校訓練的演員,他并不給予較高的評價,認為劇校的演員,生活經(jīng)驗異常薄微,雖則在演技的基本訓練上較有基礎。一般中國的演員,生活經(jīng)驗確較為豐富,但忽視了演技的基本訓練,可是,他們忘卻世界上沒有一個偉大的音樂演奏家能不苦練音階而獲得成功的。所以他們往往雖極努力,但不能覓得那進前的梯階。他深以為造就優(yōu)秀的演員,首先要注意生活與技巧的調(diào)協(xié),不宜偏頗。
在世界著名的劇作家中,他對柴霍甫有較深的崇敬,極端喜愛他那極高藝術價值的“靜的戲劇”。其次他愛莎士比亞的才華,能寫多種階層的生活,多型的人物,及他深入的人性的體驗,詩情的詞藻,豐富的語匯,尤為余事。對于易卜生劇作美妙的結構,遠見的主題,精確的臺詞,亦有無限的欽慕。
他很少提及自己的作品,不過在許多零碎的談話中,稍許可以知道一點,《雷雨》中太多的技巧,使他漸生厭惡,但仍極愛那沒有登臺主角《雷雨》的性格。對于《日出》雖比較滿意,但他頗恨那新的希望的空洞,沒有能在“黑暗的必然滅亡”外,將新世界的基礎穩(wěn)固的建設起來。他對《原野》頗有偏愛,雖然劇壇對它的評價并不高(尤其是主題)。他愛仇虎,金子,焦大媽,那豐盛的生命力,極端的仇妒,果敢的毅力與旺烈的生之意志。新作《蛻變》,他喜愛丁大夫那偉大的母性。更使他愉快的是他在以前只是將思想與希望寄托在虛渺中,而在《蛻變》里看見他的思想與希望已部分的實現(xiàn)在生活與斗爭中。
離開古城一轉(zhuǎn)瞬便是半年,何日再重臨舊地呢?每思及此,不勝悵惘。我雖遠離了古城,但我的心依然留在那里。我懷念著她,我惦記著那些藝術的拓荒者與兒女們。
何日再見呢?何日再見呢?……
當我離開了古城,在重慶機場跨上座機,飛入去港的旅途時,我淚眼凝噎了,我用低泣,向可愛的“自由中國”道別。 鐵翼下看見那繁盛的街市,盡成了廢墟,但如今已有無數(shù)聳入云霄堅壯的煙囪在廢墟四周建樹起來。城市是冷落了,可是在鄉(xiāng)村,田園旁,山谷中,嶺峰上,有了許多新房,有了新的家庭。……
遠了,遠了!那潔白而無際的云海,遮住我模糊的淚眼,我極目不能再看見這可愛的首都。低首俯視只見一片無邊的天地,綿連雄踞的山嶺,縱橫奪勝的江河……
錦繡的山河暫別了,但我堅信我們再見的日子近了,很近了!在將來的新的天地里。
(《石揮談藝錄:把生命交給舞臺》,石揮著,李鎮(zhèn)主編,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7年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