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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跟著吳昌碩去賞花
    來源:光明日報 | 祝勇  2018年04月20日08:27

    《瓶花菖蒲圖》軸

    《雁來紅》軸

    《紅牡丹》軸

    《花卉蔬果》卷(局部)

    忽地,想起吳昌碩一枚閑章:“試為名花一寫真”。

    很多年前,吳昌碩曾與我一樣想念繁花:

    初春甚寒,殘雪半階。庭無花,甕無酒,門無賓客,意緒孤寂,瓦盆杭蘭忽放,綠葉紫莖,靜逸可念,如北方佳人遺世而獨立也。

    蘭的馨香,就這樣,在一瞬間入紙入畫,成不朽經(jīng)典。

    我很羨慕畫家,僅憑一支筆,就可以構(gòu)筑一個超越現(xiàn)實的世界。像山水畫的開山之祖、六朝時期的畫家宗炳,當年事已高、腿腳不便,他就在故宅彈琴作畫,把山水畫貼在墻上,或者干脆直接畫在墻上,躺在那里就可以遍覽天下美景,稱“臥游”,還對人說:“撫琴動操,欲令眾山皆響。”

    吳昌碩也是一樣,即使在貧寒歲月里,他的筆下,依舊百花盛開、林木妖嬈。他在題識詩里寫:

    有花復酌酒,聊勝饑看天。

    扣缶歌嗚嗚,一醉倚壁眠。

    酒醒起寫圖,圖成自家看。

    閉門空相對,空堂如深山。

    墻上一幅畫,讓空寂的房間與一個更大的空間(山水空間)相聯(lián)系,變得萬物蓬勃。再窮的畫家,也是視覺上的富翁,因為無論何時何地,他對世界的無限好奇與想象,都能通過一支筆得到落實。哪怕畫的觀者只有自己(像吳昌碩所說的,“酒醒起寫圖,圖成自家看”),也已足夠奢侈。

    在一幅《牡丹圖》上,吳昌碩表達相似的詩意:

    酸寒一尉窮書生,名花欲買力不勝。

    天香國色畫中見,荒園只有寒蕪青。

    換筆更寫老梅樹,空山月落虬枝橫。

    酸寒尉,是當年吳昌碩捐了一個小官,任伯年見他身穿朝廷低級官吏服裝的寒酸樣,給他畫了一幅《酸寒尉像》,戲稱他為“酸寒尉”。吳昌碩一生,大部分時間生活拮據(jù),不過一介潦倒書生,愛花,卻買不起花。但他是畫家,可以創(chuàng)造世界,繪畫,就是他創(chuàng)造世界的方式之一。

    那個世界,風行雨散,潤色開花。

    或許是深受農(nóng)業(yè)文明影響的緣故,中國古典藝術(shù)始終纏繞著一種對花草植物的敏感。林徽因說:“惜花、解花太東方,親昵自然,含著人性的細致是東方傳統(tǒng)的情緒。”我們都會背:“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但未必所有人都知道,所謂“蒹葭”,就是我們熟悉的蘆葦。《詩經(jīng)》里的世界,其實并不遙遠。“參差荇菜”“南有喬木”“桃之夭夭”“彼黍離離”,這先秦時代的民歌,幾乎首首離不開植物,一風一雨、一稼一穡,遍布著草木的聲息,以至于《詩經(jīng)》里的植物花卉,也成為一門學問,吸引一代代的學人研究考證。著名的有三國時期陸璣《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北宋蔡卞《毛詩名物解》等。

    《詩經(jīng)》里植物蓬勃、花朵璀璨,與商周時代北方氣候的溫暖濕潤不無關(guān)系,而長江流域,更加草木蔥蘢,生機盎然,那份健壯之美,大都被收羅在《楚辭》里。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古詩選本《玉臺新詠》,寫到花卉植物的詩,占比47.1%;《唐詩三百首》(蘅塘退士編),占比43.9%;五代《花間集》,占比65.4%;《宋詩抄》,占比52.7%;《元詩選》,占比54.7%;《明詩綜》,占比50.2%;《清詩匯》,占比55.2%。這些詩選本中,涉及花卉植物的詩歌,大約有半壁江山。清代小說《紅樓夢》,前八十回中,每回皆有植物,第十七回,涉及植物竟多達62種;后四十回中,也僅有三回(第一百、一〇六、一〇八回)沒有任何植物。漢唐宋元,詩詞曲賦,中國文學里,藏著一部浩瀚的“植物志”。

    相比之下,繪畫對那個自然世界的捕捉更加直觀和生動。風疾掠竹、雨滴石階,在那樣一個澄凈的年代,畫家的目光那么容易被草木林泉吸引。吳昌碩一生以畫花為業(yè)。他的傳世作品中,花卉現(xiàn)存兩千多件,山水不過數(shù)十件,而人物僅有幾件。不論何時何地,春花秋月、杏雨梨云,都可在他的筆下,隨時盛開。《鏡花緣》里,武則天要百花盛開,但那只是小說家言,不可能變成現(xiàn)實。但畫家全憑自己的筆墨,就可以締造一個鮮花盛開的世界。

    話說中國藝術(shù)這條大河發(fā)展到晚清,已顯日暮途窮之相。故宮博物院書畫館(原在武英殿,2018年開始改在文華殿)里的各種畫展,一般自晉代始。西晉陸機的書法、東晉顧愷之的繪畫,一進門就給人下馬威,毛筆線條所蘊藏的生命感,竟能穿透時光的圍困,一千數(shù)百年后依然鮮活如初。此后中國藝術(shù)走過輝煌斑斕的隋唐、山高水長的宋元,到明清,氣息就弱下來,展覽越往后,越了無生趣。徐渭的桀驁、八大山人的枯寂,我尚能接受,但清初“四王”繁密瑣碎,宮廷畫(如《康熙南巡圖》)的呆板僵滯,帶著人為的痕跡,那種刻意的精致,卻是我不喜歡的。中國畫已不復隋唐宋元繪畫里的風流麗日、魚躍鳶飛——在那些繪畫里,哪怕是一窗梅影、一棹扁舟,都帶著生命的感動。

    顧愷之《洛神賦圖》卷(故宮博物院藏)——畫史上知道作者姓名的最早畫作,雖為人物畫,但那畫里,包羅著天地萬象。韋羲說:“畫里有日月山川,有人物神仙,有車馬舟器,有魚龍草木”,“一切繪畫的品類都可以從這里生發(fā)”。于是,有風吹過樹梢,讓樹枝與人物身上的衣縷飄帶,以相同的韻律輕輕擺動,從而將人與樹,從節(jié)奏上統(tǒng)一起來。

    此后的人物畫,植物不是作為人物事件的背景(如隋代展子虔《游春圖》上,桃花、李花盛開,設(shè)色明艷,近六朝古法;唐代《明皇幸蜀圖》,由于年代久遠,色彩失真,許多植物已不可辨識,可識者有松樹、木蘭等),就是作為人物的衣飾(如唐代周昉《簪花仕女圖》中仕女頭上佩戴的碩大花朵)出現(xiàn)。

    宋元以后,人開始退遠,大江大河成為中國繪畫的敘事主角(如五代范寬《溪山行旅圖》,千仞峭壁上可見成叢的灌木,溪谷兩岸有樹干挺直的杉類,還有粗干短莖的闊葉樹等;宋代劉松年《四景山水圖》,岸上有松、梧桐、垂柳、梅,水中有荷、香蒲),而山水花鳥,也猶如特寫鏡頭,被放大成畫面的主體。這微觀的描述,與山水畫的宏大敘事形成反差,又彼此凸顯。

    與大開大合、視野開闊的山水畫不同,宋代花鳥畫像一個個單獨的鏡頭,引導我們觀看世界的細部。觀看世界的手段,由望遠鏡換成了放大鏡。佛經(jīng)上說,芥子能夠收容喜馬拉雅山,山不改其大,芥子不改其小,因此,清人王概編繪中國畫的經(jīng)典課本,取名《芥子園畫譜》。

    五代北宋是花鳥畫的成熟期,出了黃荃、崔白這些大師,其中崔白《寒雀圖》卷(故宮博物院藏),主體雖是九只麻雀,或鳴或躍,形態(tài)各異,伶俐可愛,但畫上以干墨勾皴的樹木枝干,更是力道十足,所謂“自有骨法,勝于濃艷重彩”。

    宋代花鳥畫,我最喜歡的還是宋徽宗。元人湯垕說:“徽宗性嗜畫,作花鳥山石人物入妙品,作墨花墨石間有入神品者。”尤其在他迷戀的山水園林——艮岳,他閱盡人間繁花,將表達的沖動聚集于筆端。湯垕說他畫畫“無虛日”,堪稱美術(shù)界的勞模。徽宗的真跡,傳到今天的有二十多件,是北宋畫家中最多的。其中《芙蓉錦雞圖》軸、《枇杷山鳥圖》頁,今藏故宮博物院。

    《芙蓉錦雞圖》的構(gòu)思精微。畫的上方,芙蓉斜刺而出,將觀者目光引向飛舞之雙蝶;下面幾枝菊花向右上方斜插,增添了構(gòu)圖之復雜感;中間的芙蓉枝葉俯仰偃斜,每一片葉均不相重,其輕重高下之質(zhì)感,恰到好處。錦雞落在花間,白色的頸部與鮮花的色調(diào)相統(tǒng)一,成為全畫的高光點;翎毛向右下方蕩出,與花枝的方向相反,呈對角線構(gòu)圖。錦雞毛羽設(shè)色鮮麗,曲盡其妙,俱為活筆。畫的余白上,宋徽宗以他如植物般飄曳的瘦金體題道:

    秋勁拒霜盛,峨冠錦羽雞。

    已知全五德,安逸勝鳧鹥。

    押書“天下一人”,透著自信與狂妄。

    宋徽宗的花鳥,皆為設(shè)色,色彩古雅雍容,以凸顯奢華富貴、“豐亨豫大”的主題,為他的王朝歌功頌德。但或許因為預(yù)知了他的結(jié)局,看他筆下的繁花似錦,心里會陡生一種悲愴感。哪怕是《瑞鶴圖》(遼寧省博物館藏)這樣極力渲染祥瑞的畫作,萬鶴齊飛的天空,那深邃而孤獨的藍,亦讓人感到莫名的哀傷。

    《池塘秋晚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上,紅蓼薄草迎風搖曳,荷梗支撐著蓮蓬生于水中,一只白鷺叉足站立,兩只水鳥一翔一浮,追逐嬉戲。不知怎的,從這一份閑逸之趣里,我總能嗅出某種破敗的氣氛,讓我想起《紅樓夢》里黛玉湘云在黑夜里詠出的兩句對聯(lián):

    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

    那鶴,并非祥瑞之鶴;那花,也不是盛世繁花。

    朱良志先生說:“生命如幻,人生一漚。忽起的浪花哪能長久,夜來的露水怎會長駐?借問飛鴻向何處,不知身世自悠悠。落花如雨,喚起韶華將逝的嘆息;秋風蕭瑟,引來生命不永的哀歌。正所謂天地存吾道,山林老更親。閑時開碧眼,一望盡幻影。中國畫中這樣的幻境帶有大徹大悟的人生感。”

    清人惲壽平畫《寒塘白鷺圖》捕捉冬日大雪中一個特寫鏡頭,索性把生命的荒寒枯寂往狠里畫,畫到極致。

    于是,畫枯、畫寂,畫人生的荒寒與堅持,成為中國畫的另一路——黑白水墨。我喜歡宋徽宗《江山歸棹圖》、王希孟《千里江山圖》(皆為故宮博物院藏)這類場面宏大的作品,把人引入一個無窮的空間;也喜歡趙孟頫以后的文人小品,在尺幅之間閃展騰挪,以有限造無限。與《千里江山圖》那種費盡心力的浩大作品比起來,這種花木小品,更能表達畫者瞬間的心境,更與畫者靈性相通。

    于是,起于顧愷之《洛神賦圖》卷、展子虔《游春圖》卷的那個五彩斑斕的植物世界,越來越被簡化、符號化。梅蘭竹菊,逐步成為文人青睞的繪畫主題,也進而成為他們崇尚的精神符號。尤其到了南宋,不知是否因為南宋的江山變成了殘山剩水,文人對大山大水的興趣減小,《溪山行旅圖》那樣氣勢撼人的景象也難以再現(xiàn),畫家的筆觸轉(zhuǎn)向簡單的事物,開始尋找樹木花卉的內(nèi)在意義,如明代祝允明所總結(jié)的:

    或曰:“草木無情,豈有意耶?”不知天地間,物物有一種生意,造化之妙,勃如蕩如,不可形容也。

    筆意也愈發(fā)疏簡,簡到了只剩幾根線條(蘭與竹,造型本身就很簡單),有如書法,要求著線條的精準與自由。萬千植物,就這樣在枯筆濕筆、似與不似之間,在紙頁上茁壯生長。

    北宋蘇軾《枯木怪石圖》卷、南宋鄭思肖《墨蘭圖》卷、元趙孟頫《秀石疏林圖》卷、倪瓚《竹枝圖》卷、王冕的《墨梅圖》卷、明代王紱的《露梢曉滴圖》(除鄭思肖《墨蘭圖》卷為日本大阪市立美術(shù)館藏,其余皆藏故宮博物院),都是這樣的筆墨。韋羲論道:“看楊無咎一枝梅花,可以和所有的梅花交談,鄭所南畫墨蘭,筆含空谷之幽,文同寫一枝竹影,便召集了天地間的清氣,于紛紛擾擾紅塵中,以本來面目和我們相見。”

    我在《在故宮尋找蘇東坡》一書里說,蘇東坡提倡的“蕭散簡遠”“簡古淡泊”的藝術(shù)風格,使“宋代的玉骨冰心,從唐代的大紅大綠中脫穎而出”,賦予宋代藝術(shù)一種簡潔、清淡、高雅的氣質(zhì)。“這是一場觀念革命,影響了此后中國藝術(shù)一千年”。

    蔣勛說:“宋元人愛上了‘無色’。是在‘無’處看到了‘有’;在‘墨’中看到了豐富的色彩;在‘枯木’中看到了生機;在‘空白’中看到了無限的可能。”

    任何事物都有可能違反它的初衷,當宋元以后的中國畫家將風景花木簡約化、符號化之后,帶來一個負面后果,就是后人將繪畫變得教條化、技術(shù)化。一枝一葉,都會變成可復制的“模件”,一幅畫,實際上是由一些這樣的“模件”構(gòu)成的。前面提到的《芥子園畫譜》,就是一部指導使用這種“模件”的工具書。

    這違背了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個性化原則,也與大千世界的萬類霜天相去甚遠。

    程式與風格,就這樣糾結(jié)在一起,像連體嬰兒一樣難舍難分。比如在倪瓚的畫里,山水似乎永遠定格為“一江兩岸式”,永恒不變。枯樹、空亭,亦成為他永不舍棄的修辭,以表達他“目中無人”、絕塵而去的心境。像《六君子圖》(上海博物館藏),近處畫樹六株,分別為松、柏、樟、楠、槐、榆(李日華的說法),水岸對面,崗巒遙接遠空,連綿無盡。同樣,《秋莊漁霽圖》(上海博物館藏),近處畫樹五株,參差有致,水岸對面,同樣是遠山在呼喚,“殘山剩水,寫入紙幅,固極蕭疎淡遠之致,設(shè)身入其境,則索然意盡矣”(阮元:《石渠隨筆》)。

    在八大山人(朱耷)那里,“翻白眼”的魚目、鳥珠,頭重腳輕的山石,東倒西歪、光禿禿的樹枝,又成為他最顯著的標記。八大山人是明朝皇室后裔、明太祖朱元璋的第十七子寧獻王朱權(quán)的九世孫子,19歲時明朝滅亡,從此隱姓埋名,遁入空門,以茍全性命于亂世。他一生作畫,六十歲時開始用“八大山人”署款,還把“八大山人”四字連成“哭之”“笑之”的字形,以此寄托他啼笑皆非的茫然與痛苦。但無論如何,“四僧”(髡殘、弘仁、石濤、八大山人)筆觸與個人經(jīng)歷、心緒相接,包含著強烈的自我意識,還是給清初繪畫注入了一絲活力。

    即使在落拓不羈、強調(diào)個性的“揚州八怪”那里,程式化的現(xiàn)象也較普遍。比如在鄭板橋那里,竹、蘭、石幾乎成了他繪畫的“永恒主題”,連他自己都承認,“專畫蘭竹五十余年,不畫他物”,“鄭燮以竹子、蘭花和石頭,組成了或許數(shù)以千計的構(gòu)圖”。而這些構(gòu)圖,基本上遵循著相同的范式,比如“大幅畫面中往往有幾塊石頭前后相迭,岸然聳立。它們或前或后,或上或下,現(xiàn)身于竹叢中”;至于竹子的畫法,“為描繪細竹與粗竹而編定的筆型十分明顯,就像兩截竹竿之間的竹節(jié)那樣,已成為固定的圖式”(雷德侯:《萬物——中國藝術(shù)中的模件和規(guī)模化生產(chǎn)》)。

    在論及鄭板橋的竹畫時,德國漢學家雷德侯先生又說:“當畫面空間總體增大時,畫家并沒有相應(yīng)地擴大竹葉叢簇的尺寸,而是寧愿添加更多大小相近之竹葉叢簇……這是可以在青銅器的紋飾、宮殿的斗栱、瓷器的裝飾中發(fā)現(xiàn)的同一原則:當一個組合單元的絕對尺寸變大之時,其中的模件并沒有相應(yīng)地增大,而是代之以增添新的模件。”

    關(guān)于自然的藝術(shù),此后一點點與自然脫節(jié),變成文人的案頭戲墨。

    宋元畫家筆下意境高遠的自然世界,在明清喧鬧的俗世文明中越來越遙不可及。曾經(jīng)純凈高雅的山水花鳥,也滲透著俗世的欲望與人性的掙扎。像徐渭這樣的叛逆者,筆觸充滿凡·高式的瘋狂。而八大山人筆下的鳥獸花草,也幾乎成了一種哲學符號,而不再是它們本身。如蔣勛所說:“八大像是中國文人水墨的最后一個句點,他勾畫出的魚、鳥、風景,是洪荒初始的魚、鳥與風景,是歷劫之后永恒存在的魚、鳥與風景的本質(zhì)。”

    然而,就在中國傳統(tǒng)繪畫即將走向終局的時候,吳昌碩出現(xiàn)了。

    在元代遺民倪瓚那里,歷史已經(jīng)終結(jié),世界在他筆下,只剩下一角荒山、幾株枯樹,仿佛回到了萬古洪荒,寧謐、幽遠。這份徹骨的寂寞感,一直延續(xù)清初“四僧”。他們的畫里,沒有時間感,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沒有緬懷,也沒有期待,像一個定格鏡頭,永遠孤立、停頓在那里。

    這些畫面,讓生命的意志挺立于荒寒的世界,勾勒了元、明遺民一段特殊的心靈史。但到后來,隨著氣象史中“小冰期”的過去,王朝鼎革的血腥記憶也已遠去,尤其是城市工商業(yè)的發(fā)展,把畫家又從山林拉回到庭園市井,人不再逃遁,而是開始回歸,于是,破碎的世界,又重新聚合;停止的時間,又被重新發(fā)動。花又開,葉又落,光影又開始游走,萬物又開始運行,人與世界又開始相知相融,繪畫,又有了人間的色彩;尤其到了吳昌碩的筆下,紙頁上日益萎縮、抽搐甚至瘋狂的自然世界,再度變得聲勢浩大。

    藝術(shù)史的演變,猶如季節(jié)的輪轉(zhuǎn),在經(jīng)過宋元“小冰期”的千山俱寂、大雪凝寒之后,中國繪畫又迎來一片“艷陽天”。當然,在吳昌碩之前,有“明四家”等前輩畫家光色技法的過渡,而藝術(shù)史的演變,也是多元、復雜、迂回的,“憤世派”與“俗世派”也不是簡單的“二元對立”,而是彼此糾纏,交錯發(fā)展,這樣的矛盾甚至在同一個畫家的身上也有體現(xiàn)。

    吳昌碩生長在草木繁盛之地,他的生命血肉未曾離開山林草木的滋養(yǎng)。浙江安吉縣鄣吳村(吳昌碩出生時隸屬孝豐縣),曾先后隸屬桃州和湖州。村前有玉華山,背靠金麓山,這一金一玉,遙相對峙,中間是大面積的田野,有溪流穿過山澗,匯入苕溪,構(gòu)成一幅巨大的山水畫。

    同樣出生在湖州的元代畫家趙孟頫有詩曰:

    山深草木自幽清,終日聞鶯不見鶯。

    好做束書歸隱計,蹇驢來往聽泉聲。

    很像南朝丘遲所言:“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

    吳昌碩自己也多次寫到自己的家鄉(xiāng)風景,比如《鄣南》詩:

    九月鄣南道,家家云半扉。

    日斜衣趁暖,霜重菜添肥。

    地僻秋成早,人荒土著稀。

    盈盈煙水闊,鷗鷺笑忘歸。

    從《爾雅》中的《釋草》《釋木》,到《古今圖書集成》中的320卷《草木典》,里面記載的花果植物成千上萬。但無需閱讀這些輝煌的典籍,許多花木,都是大自然教他認識的。想起十多年前,在湖南鳳凰,我住在黃永玉先生“玉氏山房”,與黃老聊天,黃老說:“這山水林木,簡直是一所大學校,什么都能教會。這樣的學校,到哪里去找?”

    從吳昌碩起落顫動的筆觸里,我們目睹了《楚辭》里的草木繁盛,聆聽到《詩經(jīng)》里的悅耳鳥鳴,體會到人間的聲色花木。岸邊蘆葦、庭前菊花、雪中寒梅、瓦盆杭蘭,經(jīng)過了幾世輪回,依舊茁壯挺拔、生生不息。他讓我們的五官恢復了感知生命的能力,與自己置身的世界,不再隔膜。

    他繪畫里的每一片花瓣都血肉飽滿,每一根筋脈都蓄滿汁液。吳昌碩,成為繪畫世界里的“花神”。他描繪的“花的精神”,其實就是人的精神。當晉唐人物、宋元山水都已成舊夢,當背負三千年歷史的中國繪畫已然老去,它卻在他的手里,悄然無聲地恢復了曾有的血色生機,在山窮水盡之際,又見柳暗花明。在西方文化的沖擊之下,因為吳昌碩,傳統(tǒng)中國畫又贏得了一張進入新世紀的門票。

    在他身后,跟隨者絡(luò)繹不絕。

    悲鴻苦禪,大千可染。

    中國繪畫,真正走進了一個繁花似錦的昌碩時代。

    配圖均系吳昌碩的畫

    (作者:祝勇,系散文家、故宮博物院影視研究所所長。《跟著吳昌碩去賞花》將由故宮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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