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晴飛:批評文體的內在形式
談批評文體而說到所謂的“內在形式”,意在表明文體并不只是盛載批評意見的容器,而正是批評自身。之前我曾寫過一篇短文《“論文體”與“隨筆體”》,討論這兩種批評文體各自的利弊得失,不過嚴格來說,無論是我們今天說的論文體還是隨筆體,只要是獨立的批評文體,其實都屬于近現(xiàn)代以來產生的論文體式。因此我們不妨嘗試撇開批評的外在體貌色相,來討論其內在闡釋空間拓展的可能性。
說起當下的文學批評,不論是一般讀者,還是批評者自身,多有一肚皮的不滿。這種不滿的指向,除去對批評倫理墮落的抨擊以外,追根溯源,多與批評文體的現(xiàn)代轉型有關,發(fā)生在現(xiàn)代從傳統(tǒng)斷裂之際。所以我們如果回到斷裂的源頭,觀察現(xiàn)代文學批評與中國傳統(tǒng)文論的差異,將有可能使今天文學批評中存在的問題更顯豁地展現(xiàn)出來,也會對現(xiàn)代批評文體的貢獻與弊端有更為妥帖的評判。
這種對比中顯現(xiàn)出來的第一個問題是批評的文學性。中國傳統(tǒng)的文學批評在文體上是不獨立的,它們多依托于現(xiàn)有的文學文體。幾乎各種文學文體中都有文學批評存在,如賦體(陸機《文賦》)、駢體(劉勰《文心雕龍》)、詩體(杜甫《戲為六絕句》、元好問《論詩絕句三十首》等)以及筆記小說體(各種詩話、詞話),這些文學批評都同時又是文學本身,所以雖然因有文體上的依附性而不易獨立成長,但是與文學有著與生俱來的親和性,天然地與評論對象融為一體。現(xiàn)代文學批評最重要的特點正是其文體上的獨立性,從文學母體中分離出來,與文學作品本身產生了疏離感,不免與文學越行越遠。現(xiàn)代批評文章往往不是文學。
文學的本質,用魯迅的話說,是“涵養(yǎng)人之神思”,表現(xiàn)的方式是“直語其事實法則”,“使觀聽之人,為之興感怡悅”。文學并不直接以邏輯的方式傳達思想觀點,而是以詩的形式,使人浸潤其中,“優(yōu)之游之,使自得之”。傳統(tǒng)文論對文學作品的闡釋,也是文學性的,即所謂的感悟式批評,是一種“整體闡釋”,很少將闡釋對象拆散分析。如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以詩展示詩的諸種境界,嚴羽的《滄浪詩話》以禪喻詩,所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所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這種批評的好處,是以文學話語談論文學,以文學意象印證文學,如“水溶在水里”。這都是在展示而不是在論證,也是一種當頭棒喝式的批評,只展示結論而不體現(xiàn)過程。當然,其實也沒有確定的知識性的結論,所謂“結論”只是開示出一些闡釋的可能性。這種批評的好處是并不破壞文學作品自身的整體性,其缺陷則在于含混恍惚,不為常人說法,懂的自然懂了,不懂的仍然不懂,甚至于說話的人自己懂與不懂也很難區(qū)分。
而現(xiàn)代文學批評,追求的是科學性,及由此而來的客觀性,借助理性思考的手段,講求邏輯性,要給讀者提供知識和真理。這種批評也比較容易建立共識,使不同的批評者能夠有可能在一個共同的邏輯基礎上交流,有助于討論的有效與深入。不過它可能存在的問題是,如何在邏輯性與文學性之間保持一種良好的平衡。邏輯性本身是一種科學思維,并不是文學本身的展開方式。以邏輯性的敘述來談論文學,以“思”代“感”,很可能會遺漏一些無法納入邏輯思維而實際上對于文學來說卻是很本質的東西。
第二個問題是現(xiàn)代文學批評對理論的依賴。這一問題的一大癥狀是多數(shù)批評文章的不好看。嚴格來說現(xiàn)在的許多批評文字往往只是科學分析報告,而很難算是文章。當然文學批評似乎并不應以追求好看為第一原則——何況“好看”的標準也不可能統(tǒng)一——但是今天的許多批評文章卻仿佛是故意以“不好看”為原則似的佶屈聱牙。這些文章不僅普通讀者不會閱讀,即便是以文學研究為職業(yè)的人往往也要捏著鼻子才能看得下去。“不好看”的一大原因是批評文章往往是半成品,就好比建一座房子,鋼筋、水泥和水路、電路都暴露在外面,使人一見便知道用了哪些材料。現(xiàn)在的批評文章也一樣,寫作者用了哪些理論,讀了哪些書,不需要看引用文獻就可以知道。而這些外來理論的強勢引用,像一根根釘子楔在文章里,破壞文章的整體美感。這便是葉維廉批評的死學而來的批評家,而他理想中的批評家則與之相反,應該是“化學問為識見”,即“學養(yǎng)不露形跡,絕不繁復亂錄”。我們閱讀朱光潛的《詩論》甚至費孝通的《鄉(xiāng)土社會》、瞿同祖的《中國法律與中國社會》之類著作時,明知其背后有外來理論的背景,卻并不覺得有隔閡,尤其后列兩種都不是文藝評論,而閱讀這兩書時所能得到的審美快樂,則是遠超過現(xiàn)在的大部分文學批評文字的,這就是因為他們已經將外來的理論“化”入文中,只是作為潛在的視角和眼光,中國的人與事才是其論述的主體,即便提出一些概念(如“差序格局”等),也是從本土現(xiàn)象中提煉而出,并不讓人覺得隔膜。
對于理論的重視,也與文學批評的科學性有關。理論與文學比較,顯然更具有科學性,是更堅硬的真理。尤其是我們許多文學批評借助的理論,其實不是文學理論,而是哲學、社會科學理論。而若要從源頭上來看,現(xiàn)代西方文學理論本身就是美學的一部分,原本出于哲學。于是對理論的過度依賴,又會使甫離文學母體的批評,再度喪失獨立性而淪為各式哲學、社會科學理論的附庸,批評文章常淪為各種社科理論的使用范文,重心在于理論而非文學與批評。以這樣的方式討論文學,其實是在討論理論。借助甚至是依靠理論來談論文學作品的時候,也會遇到一個對接的困難,因為這些理論往往并非為所討論的文學作品而生,難免水土不服。如何在借助理論時以“我”為主,以文學為主,將如一根根釘子一樣的理論轉化為比較圓融的見識,也是我們需要面臨的問題。
問題之三是文學批評中自我精神的浸潤問題。其實也就是批評中有“我”與無“我”的問題。這當然和各人的見識有關,見識高的評論者自然容易有自己的觀點,見識低的人則不免人云亦云。不過真正的困境尚不在此,而在于文學批評究竟是作為知識出現(xiàn)還是作為文學出現(xiàn)的問題。如果是作為知識,或者說作為真理出現(xiàn)的話,那么它的判斷和分析就應該是唯一的,不論誰來寫都會是一個樣子。牛頓第三定律雖然發(fā)現(xiàn)者是牛頓,但是其他人在沒有推翻它之前,使用這一定律的時候,也只能和牛頓一模一樣。它是唯一的、客觀的、精確的,只能有一種形式,不能摻雜主觀個人風格。而對文學的理解,即便是趣味和觀點都很接近的兩個人,也會有不同的風格。而我們今天的很多批評,其實是知識化的,或者說是真理化的,是比較堅硬的,恰恰是要把文學批評中個人的主觀感悟的成分擰干,只留下客觀的成分,成為無主觀、無情緒、無偏私的中立客觀的真理。現(xiàn)代批評雖然強調創(chuàng)造性,但這種創(chuàng)造性往往體現(xiàn)為替整體真理添磚加瓦,所以雖是獨創(chuàng),卻似乎是代表全人類在創(chuàng)造,而不是代表自己,批評者的“自我”淹沒在代表真理的知識里。這也是我們今天很多批評容易千人一面的原因。
第四個問題也與此有關,就是批評文體的單一和堅硬,即無論評論什么作家,都是遵循一套既定的規(guī)則,將作家和作品置于一定的理論標準之下衡量。由于是將批評作為知識傳達,而不是文學作品來寫作,就容易缺乏文章意識。文學批評不是一篇文章,而是科學報告。文學批評只關注寫什么,不關注怎么寫,批評被當作傳達客觀知識的工具。在這里文學批評傳達的思想是最重要的,批評及批評文體只是傳達思想的工具。這不免讓我們想到買櫝還珠的寓言。在這則寓言里,珍珠具有最高價值,盛載珍珠的盒子無論如何美麗,都幾乎可以忽略不計。那個對盒子盡力裝飾的楚國人和把盒子當作珍寶的鄭國人,都被韓非子視為蠢人。批評文體很多時候就是被當作這個盛載珍珠的盒子,即便對其有所用心,也只是外在的修飾,仿佛裹藥的糖衣,目的只是為了引起人們對其所盛載的珍珠的注意。而實際上盒子本身就是珍珠的一部分,甚至就是珍珠本身。從這個角度來說,今天的許多批評其實是接續(xù)了中國傳統(tǒng)文論中“文以載道”的傳統(tǒng)。
文學批評本是捕風捉影之事,是要抓住尚未(完全)定型的流動中的物質,給無名之物命名。我們的理論武庫中的武器固然可以不止一種,但與千變萬化的文學現(xiàn)實相比,總是捉襟見肘,難以妥帖。而在當下的寫作規(guī)則中,批評者所能騰挪輾轉的空間,似乎只有努力在將尚未定型的文學作品定型時盡量貼近文學作品,盡可能地保留其飛躍、流動的姿態(tài),但是從根本上來說,卻難以避免將流動之物化為固體的結果。
這就帶來一個問題,即文學可供闡釋的空間被窄化的可能性。傳統(tǒng)文論重在開示門徑,引人體驗文學的境界,現(xiàn)代文論則傾向于提供一個真理,從文學闡釋的多種可能性選擇了一種,然后將其固化。其實當我們將文學批評變成知識和真理以后,是在充當一個話題終結者的角色,因為真理是不需要再討論的,而文學的多義性、開放性和豐富的可能性之門也隨之關閉了。
以上是在當下文學批評中發(fā)現(xiàn)的一些問題,也是我自身批評寫作中遇到困難與困惑。既然是困惑,就很難通過言說、討論的方式使之得到解決,所謂不能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是也。而批評文體也不是“談”出來,而是“寫”出來的。“談”只能從務虛的層面發(fā)現(xiàn)現(xiàn)行文體存在的問題,“談”出我們在文學批評寫作中遇到的困境,尋找一個大體的努力方向,而真正優(yōu)秀的批評文體一定是在實踐中“寫”出來的。但愿再過若干年,我們再來討論批評文體時,能有一些好的文體家作為討論對象,這樣我們的討論將有可能更為深入。
最后需要聲明的是,雖然我們現(xiàn)在提起現(xiàn)代文學批評多有不滿,但是并不意味著由此走向對文學、批評的現(xiàn)代轉型及其合理性的否定,更不可能重新回到傳統(tǒng)文論的舊路。我們對現(xiàn)代文學批評弊病的所有批判與反思都正是建立在文學批評現(xiàn)代性的既定基礎之上,向傳統(tǒng)文論尋找資源并不意味著否定現(xiàn)代批評文體。而正是由于現(xiàn)代文學、學術的轉型,文學批評才有可能脫離文學母體,成為一種獨立的文體,也才有了現(xiàn)代獨立的批評家群體,使得批評家之間建立了一種有效對話的可能性,使文學評論與研究日趨細密與精深。傳統(tǒng)文論顧及到文學作品的整體性,但是也有含混性,有大而化之的缺陷,不容易建立一個良好的討論基礎。傳統(tǒng)文論常將文學境界與人的境界格局等同,也容易忽略文學表達技術層面的深入探討。而對術語界定的不清晰,又會使得評論者討論同一問題時,雖然立意在直指人心,也常流于自說自話,不同觀點看似互相批判,實則說的往往不是同一件事。評點式批評雖然進入文本內部,多有精彩之論,又不免雞零狗碎,難成氣候。現(xiàn)代文學與學術的現(xiàn)代化,使得文學從對經學的依附中獨立出來,文學批評則從原來寄居的文學母體中脫離,產生分裂,自然會不適應,使得今天的很多批評顯得生硬,與文學本身難以天然契合,不夠自然,我們今天的努力應該在于在批評與文學之間建立更為親切的聯(lián)系,努力打開一個更具開放性與多義性的闡釋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