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問題到方法:我們需要怎樣的散文寫作
就當下的散文而言,有兩個問題還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當我們把散文作為一種懷古、假托和某種寄寓性的時候,散文所應當具備的現(xiàn)實精神,特別是其生命力所在的原創(chuàng)性就會萎縮如秋花。從往古的經驗看,無論是《史記》《山海經》還是唐宋小品和明清筆記,真正能夠獲得流傳,并且常讀常新的,還是那些原創(chuàng)性質很強的作品,依附于往史和他者作品上的所有的鉤沉和批注等等,總是會湮沒無聲,付諸灰燼。此為第一。我們所處的環(huán)境已經不再滿目農耕,巫山煙云,夕霞晚照,人類的生存方式已經進入到了一個前所未有且瞬息萬變的時期,散文這種最能夠直接呈現(xiàn)人在某個確切時空段各種行狀的文體,若還是閑適與逍遙,仍舊在桑麻稼穡及兒女情長那些淺顯的世俗經驗上流連忘返,甚至以片段的記憶和實際上無趣的所謂的“思想”來進行自我意義上的“幽居”和“自以為是”,導致的只能是散文這個最具有“活性”和現(xiàn)場精神的問題進一步“自閉”與“促狹。”此為第二。
文學寫作的本身,應當是自然的、“開放式”甚至“無限開放”的。誰也沒有規(guī)定散文應當怎么寫,即使有這方面的理論,但“文無定法”之說始終為歷代寫作者所默認推崇。盡管真正能夠“再出新枝”的作家和詩人少之又少。先賢大師們一直在尋求和建立獨我的寫作方向及范式。于今來看,我個人覺得,散文應當具備或者包含的三個要素就是真誠、自由、妖嬈。很多人將散文“命定”為“真實”,并且揚言真實是散文的根本。這一論斷,恰恰忽略了“人”即寫作者本身這個“根本之本”。寫作者對筆下萬事萬物的態(tài)度,才是散文寫作的出發(fā)點所在。一味強調所寫事物的“真”,往往會矯枉過正。
散文之所以能夠綿延許久,至今還有人喜歡、繼續(xù)接力的原因,就在于發(fā)自寫作者“本體”和“內在”的那種具有強大輻射力與“能量”的“誠意”。這個“誠意”是寫作者對整個世界的態(tài)度,就是寫作者自身“修為”與胸襟、視野和識見的體現(xiàn),也才構成了散文最動人和最有“體溫”與“活性”的品質。自由是指散文寫作,應當是寬泛的,自在的,可以倚馬可待,洋洋萬言,也可以斗折蛇行,小家碧玉。可以由此及彼,信馬由韁;也可以自定范圍,框定跑馬場。文學是另一個宇宙,疆域之大之廣之深,人類迄今還沒有完全探索完盡,特別是在我們所處的這個“時空”,僅僅是物質、信息乃至層出不窮的新科學對人的生存的影響與篡改、修正這一點,就是一個尚未被觸及的領域。
散文及其他文學創(chuàng)作,其根本目的是呈現(xiàn)人類在某個歷史時期生存和精神的奇崛狀態(tài)和樣貌,是我們用文字的方式,為自己和眾生建造“檔案庫”與墓碑和宮殿。它的首要“任務”就是要具備強烈的“代入感”和“感染力”。因為文學書寫的目的,就是要人自覺閱讀,并在閱讀當中不斷獲取經驗或者精神上的契合力量與共鳴心。因此,任何的寫作都需要“方法”,而散文乃至其他文學門類通往呈現(xiàn)和探究繁復之人心人性的路徑就是不斷地“妖嬈”起來。只有把文章寫得“好看”“耐看”,“回味無窮”“余音繞梁”,能夠在閱讀者內心掀起浪花波濤,映現(xiàn)現(xiàn)實和理想的各種奇異的波谷和境界,方才能夠使得我們的散文寫作具備一種誘導與分享的積極力量,進而在人心中締造出更多的奇異風景。
經驗性固然必不可少,可太多的散文家習慣于對個人往事與大眾歷史的依賴,習慣了“剝皮抽骨”式的 “考證”與“闡發(fā)”,也習慣了“自鍍金身”似的“美化”與“自虐”,獨獨沒有人間煙火中的眾生苦楚與不幸,沒有時代現(xiàn)實生存、生命本體于群體和個人內心和精神當中的“冥思”和“洞徹”。散文這一文體,它必須有鮮活的現(xiàn)場感與現(xiàn)實感,以及基于現(xiàn)實之于未來的種種猜想與構建;它也必須有旖旎的想象力與恰切而“真正活著”的細節(jié),尤其是對自身處境乃至他人的感恩與悲憫,確認與懷疑,同情與鼓舞。
與此同時,我一直以為,散文寫到一定程度,就必須在我們的內心,乃至現(xiàn)實生活和精神當中,創(chuàng)立和延展一幅無限長、廣、深,精確與優(yōu)美,粗糲和自由的圖畫。也就是說,我們的任何寫作,應當是連續(xù)的,盡管有不同時期和不同的題材及體裁,但文章當中,必須要有自己的一條“金線”,并且用這條“金線”,一以貫之地構建起散文的精神向度與思想經緯,進而使散文寫作從一定程度上具備連續(xù)性和龐大性。否則,我們的寫作只能是散沙式的,經不起時間消磨的。對于散文寫作者來說,如何在這個時代找到自己的確切的“文學位置”,如何在這個“位置”上進行具有深度和廣度的整合和疊加,才是至關重要的。
蘇格蘭作家托馬斯·卡萊爾說:“世界歷史是我們不斷的閱讀和撰寫的文章,在那篇文章里,我們自己也不斷被人描寫著。”或許我們不可以用現(xiàn)實的書寫方式抵達什么,可除了天才之外,這個世界上最多的還是平庸之人。我時常覺得,當我不具備天才的藝術能力的時候,不如靜下心來,用笨拙的方式去和世界萬物平等相待,甚至站得和坐得比他們更低一些,由此,或許可以看到和覺悟到更多的這個世界的秘密,以及萬事萬物的心跳、血流與枯榮消長的細微聲響及節(jié)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