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其鋼:創(chuàng)作,把心鋪在紙上
樂由心生與文如其人相似,寫出來的音樂不會欺騙自己也欺騙不了歷史,脫離創(chuàng)作本質,作品不可能有靈魂
音樂創(chuàng)作第一要義是什么?中國最早的音樂論著《禮記·樂記》就已經(jīng)給出答案:“唯樂不可以為偽”。同是《樂記》,開篇首句便是“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簡單地說,就是“樂由心生”。作為創(chuàng)作者,要真實地將自己的心鋪在紙上,如此才能寫出“活”的音樂。
今年初春,我的合唱處女座《江城子》在國家大劇院首演。這是一首在我內心深處產(chǎn)生共鳴的詩詞。蘇軾19歲與王弗結婚,夫妻二人琴瑟調和,甘苦與共。王弗亡故十年后,他在密州夢見亡妻而寫。生者與死者雖然幽明永隔,感情的紐帶結而不解。
為了用音樂表達出“有聲當徹天,有淚當徹泉”的情感,多年來,我一直在尋找一位既有中國傳統(tǒng)戲曲功底又接受過良好西方聲樂教育,同時音樂感、理解力俱佳的男演員扮演蘇軾,但始終沒有找到。最后我決定由女演員演唱,因為終究最重要的不是男聲女聲,而是揭示這首詞的內涵——唯其真實,唯其強烈,才能動人心魄。這首作品無論是獨唱還是合唱,難度都相當高。但通過長時間認真排練,演出效果令人振奮,我們在國內合唱技術基礎上實現(xiàn)了一次飛躍。
音樂所以被稱為人類共通的語言,同樣因為它“由人心生”。一部作品要想真正走出去,必須是表現(xiàn)“人性”、表現(xiàn)“真善美”的。也許有人會問,國外觀眾能理解化自古典詩詞的《江城子》嗎?我親身體驗過蘇軾詞中的慟,相信只要真誠地予以表述,無論哪個國家的觀眾都能感受得到。同樣,我的作品《蝶戀花》使用不同于西方古典音樂的中國傳統(tǒng)樂器和人聲,在國外常演不衰,也是因為它揭示了女性動人的生命體驗和情感歷程,觀眾有共鳴。
樂由心生與文如其人相似,寫出來的音樂不會欺騙自己也欺騙不了歷史。明明在應付差事、對付行活或者出風頭、趕潮流、炫耀技巧,卻冠以漂亮的說辭,如此脫離創(chuàng)作本質,作品不可能有靈魂,最終是短命的。去年10月,我取消了新作品《如戲人生》的首演。因為經(jīng)過排練,沒有達到我的預期。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個失誤?最大原因是我太想超越,音樂之外的因素帶來壓力,創(chuàng)作成為包袱,作曲也就不再純粹了。我的一些作品時隔二三十年還有蓬勃的生命跡象,另一些作品首演不久就萎靡下去。這與寫作時的心態(tài)有很大關系。作品久演不衰的外部原因必定是契合時代,內部原因則是我寫每一個音符時都投入全部心血,創(chuàng)作背后有強烈的心靈和情感經(jīng)歷,那種狀態(tài)讓我產(chǎn)生了“棄一切美學牢籠而不顧”的力量。記得在剛結束《五行》寫作時,由于整整4個月精力高度集中且始終獨處,我連續(xù)幾天話都不會說。
嚴肅音樂創(chuàng)作如此,通俗音樂、電影音樂也是這樣。我為電影《金陵十三釵》寫音樂時,從創(chuàng)作伊始到調整配器關系和音樂分寸,再具體到用不用弱音器,演奏員什么時候吸氣、什么時候屏住呼吸等等,可以說細摳到每一個環(huán)節(jié)。普通聽眾雖然不了解音樂如何構成,但能直接感受到結果。可能不到兩分鐘,但我是把整個心放進去,音樂感染力就不同。
“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還有一層含義就是音樂創(chuàng)作要體現(xiàn)個性即哲學家所說的“本質自我”,同時,這種個性離不開“群體”觀照。法國哲學家薩特認為,自我是我們自己創(chuàng)造的,且永遠也不會完成,直至死亡。我認為“自我”只有在群體中才有意義,每個人的個性、每一首作品的自我,都是在社會影響之下逐漸形成,并永遠與群體互相對照、影響和變化。就像我們的語言,如果沒有你、沒有你們,怎么會有我的語言個性呢?
要成為真正的音樂家、藝術家,除了做到“樂由心生”,還需要勇氣和視野。如果沒有勇氣沖破環(huán)境和時尚的阻力,再有才能也難有成就。這一點,藝術史已經(jīng)給我們提供了很好的例子。從事藝術創(chuàng)作的人,一定要找到自己的路,這條路沒有捷徑,只能自己踩出來。
視野則代表一個人的格局。當代社會信息交流高度發(fā)達,當代中國更是處于偉大變革轉型期,視野尤為重要。視野是超越專業(yè)領域、特定歷史風潮和國界的,是對精神世界的好奇、關注、認知和接納,是對死亡和生命意義等終極課題的不斷思考和探索,是打破社會和人群既有成見的氣魄。拓寬視野,需要跨出自己的具體專業(yè),學習一些哲學,需要跨出自己所處的時間段和小環(huán)境,站在人類文明的高度看問題;同時視野向內,關注“人”本身。孔子、老子被全世界尊為人類文明之寶,因為他們貢獻了關于“人”的哲思。缺乏這種視野,創(chuàng)作出來的音樂就很可能是空洞乏味、難以跨文化進行溝通的,乃至短命的。
藝術創(chuàng)作是在搭建人類理想的精神世界,也是在創(chuàng)建自己的精神空間,要靠一系列作品來豐富和完成。它需要極大的心力、體力和毅力,以及不斷豐富、不斷更新的思考,并且持續(xù)一生——累得很,但幸福感也正是在這個過程中產(chǎn)生的。愿年輕藝術家創(chuàng)造出既誕生于這個時代又超越時空,在表現(xiàn)自我的同時傳遞人類共同思想情感的真誠之作。
(本報記者王佳可采訪整理)
陳其鋼,1951年出生于上海,旅法作曲家,青年時期就讀于中央音樂學院。1984年赴法國深造。1998年出任貝桑松國際作曲大賽評委會主席,2005年獲得法國音樂版權組織頒發(fā)的終身成就獎“交響樂大獎”。曾任2008北京奧運會開幕式音樂總監(jiān),并創(chuàng)作奧運會主題歌《我和你》。2013年法國政府向陳其鋼頒發(fā)“文學與藝術騎士勛章”。代表作品:管弦樂《五行》《蝶戀花》,舞劇《大紅燈籠高高掛》,合唱《江城子》,電影音樂《歸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