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歸去來
老屋給我贖回來了。
老屋建造于上世紀七十年代,青石基礎,土墻,大青瓦。
老屋是西屋,三間通屋,長不足九米,寬不到四米,老式木板門,木格窗,典型的普通民居。
建造老屋需要很多土,這土是父親和姐姐們用平車從很遠的野外拉的。父親當時患了嚴重的氣管炎,一天到晚咳嗽的不分數(shù),一陣急促的咳嗽之后大口大口的嘔血是常見現(xiàn)象。父親是在要命的咳嗽聲中帶領姐姐們完成土方準備的。
老屋的土墻是生產(chǎn)隊派工筑起來的,筑墻的社員們由生產(chǎn)隊開工分,我家既不管飯也不發(fā)薪酬。
老屋的建成大大改善了我家的居住環(huán)境,也陡增了父親的成就感和榮譽感。
老屋的泥外墻粉得很光滑。讀初二的時候,有一天我豪興大發(fā),拿毛筆在泥墻上畫了兩個人像,一個是李白,一個是杜甫,還龍飛鳳舞了“飛舞”兩個大字。兩個字和兩幅畫為我贏得了親友們廣泛的贊譽,我也因此成了左鄰右舍心目中的書法家,從此每到過年我都要忙忙碌碌好幾天義務給他們寫春聯(lián)。
大約十年后,我們搬離了老屋。我們在村外的新宅上又建起了一個院落。新房子磚木結構,比老屋闊氣了許多。新房子是在姐姐們的幫助下建造的,但盡管如此我家仍欠下了一筆不小的外債。
姐姐們出嫁了,哥哥也上大學走了,家里人口少了,老屋閑下來了。
有個老光棍托人找上門來了,說要買我家的老屋。
老光棍是父親的把兄弟,哪有不成的道理?更何況我家正缺錢還賬呢?
老屋經(jīng)中間人說合以七百元的價格賣了,在老光棍的一再懇求和中間人擔保的情況下父親別無選擇地接受了分期付款的結果。
不知是否因為老屋那里有我的“大作”,此后我經(jīng)常去看望她,這種看望最終形成了習慣,這習慣一直堅持到我上了大學后不再可能常去看望她。
但我一直記掛著她,盡管我明知她早就不再屬于我們家了。
老屋賣了,但老宅子還是我家的。老光棍是五保戶,老宅子的經(jīng)濟損失就由公家給出了相應補償。
老光棍死了,他的繼承人繼承了他的房產(chǎn)。
老光棍死了,公家給我家的經(jīng)濟補償沒了,按常理房子不應該再在我家的老宅子里長著了。
但沒有人提起老屋的事,也沒人提起老宅子的事。
父親沒提起過,母親沒提起過,不明所以的我們更沒提起過。
如此過了幾多年,就在我們幾乎忘記了老宅子的時候,忽然有一天有人到我家向母親提起老屋和老宅子的事了。
向母親提起這事的是位老街坊,說老光棍的繼承人不僅在我家老宅子上種菜種莊稼而且還栽了樹,當老街坊提出種菜種莊稼也就罷了栽樹很不合適時,老光棍的繼承人竟出言不遜,罵老街坊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并聲言自己就是老宅子的合法主人。
老街坊氣不過,忿忿然來找母親“說理”,經(jīng)點撥,母親豁然開朗,隨即就焦躁不安起來,父親也為此焦躁不安起來。
遺憾當年的中間人早已作古,村干部也換了好幾茬,母親去找當年的村隊干部討要說法,無果。
母親很氣惱。適逢父親患重病給哥哥接到城里住去了,父母從此成了“城里人”。但人在城里心在老家,父母親反而更其關切老宅子的命運了,成天念念叨叨,幾至夜不能寐。
于是,我對父母親說,這事我來解決。
之所以主動請纓解決老宅子的問題,除了替父母分憂還有我的一點私心,就是老屋問題。對于老屋的去留,任是什么事都意見相左的父母親這回卻出奇的一致,要他們扒掉,一塊磚都不能留!我想留著,哥哥也想留著。于是我們就勸二位老人說,老屋是老家的一個念想,能留下最好,合適的話最好贖回來。經(jīng)這么一說,二老的態(tài)度頓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突然對老屋特別感到親切和懷戀起來,要我盡快將此事辦好,哪怕多花一些錢。他們甚至表示很想回老家再去老屋看看。
經(jīng)過多方面努力,經(jīng)過多方面求證,經(jīng)過與當事人的多次接觸、協(xié)商,最終我與當事人達成一致意見:原價贖回老屋。
原價贖回貌似對雙方都合適:房子早已殘破不堪,扒掉的話連工錢都抵不上,我們出錢贖回,對方可以輕松獲利;我們呢?老屋物歸原主、房錢如數(shù)退還,這就相當于將當初的房屋買賣轉化為了極富人情味的借住關系,算是做了一件好事。
老街坊們都認為是好說辭,于是,我們辦了交接,我給老屋上了一把新門鎖。
圍著老屋一連轉了好幾圈,很想在她身上找回一些屬于我的記憶。可惜老屋畢竟已經(jīng)太老,斑駁的土墻已經(jīng)裂開許多條深深淺淺長長短短的裂縫,我當年留下的墨跡更是蹤影兒也見不著了。
面對老屋,不由唏噓良久。但唏噓歸唏噓,我對她卻沒有絲毫陌生、疏遠的感覺。
不知老父老母再看到老屋的時候,將會是怎樣一番景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