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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留待歲月深處解(六)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婉末  2018年03月26日11:41

    副隊長李同然的面子,被丁婆娘一甩胳膊給撂到了地下。腦筋活絡(luò)的他,稍一尷尬,愣神,回身走向大梨樹下,掏出煙袋,裝滿一鍋煙,湊向二叔的煙袋鍋子,吸兩口,燃著了他的煙。副隊長“吧嗒”、“吧嗒”,“唏溜唏溜”深吸幾口后,吐出長長一口白煙。煙霧,在二叔和副隊長面前慢慢彌散開去,好一陣兒,兩人誰也沒說話。

    “要不然,我去找大哥說說,看能不能把倉庫里剩余的儲備糧按人頭分給大家。”副隊長撥拉著他剛剃的光頭先開了腔。

    二叔明白副隊長說的“剩余的儲備糧”指的是麥子,并不是剛才他對丁婆娘說的豌豆。

    二叔想:一來豌豆要留做飼料,二來如果分給大家,讓大家一連吃十幾天豌豆,豈不把人吃得連屎都拉不出了,還哪有勁收麥子。

    二叔順?biāo)浦壅f:“也行,這不是辦法的辦法,就是恐怕……”二叔欲言又止。

    他了解副隊長,別看他在二叔面前的話說得十分貼心,但二叔如果一不留神,說些不該說的話,又會被副隊長有意無意捎到別人的耳朵里。二叔在生產(chǎn)隊干部中間,年齡最小,自然弱勢,所以,二叔總是小心翼翼,惜話如金。往常,生產(chǎn)隊不管是開大會,還是開小會,他也總是多聽少說,以免貽人口實。

    “嘻嘻,你是擔(dān)心丁婆娘瞎攪和吧。”副隊長笑笑,一語道破了二叔的顧慮。

    向來說話講分寸的二叔,剛才不便直說“攪和”二字,但現(xiàn)在他卻巧妙借勢地表達(dá)了他的意見:“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dāng)嚭汀矝]用!”

    李同然是聰明人,哪能聽不出二叔的弦外之音、話外之意?!

    他在一塊破瓦片上“捠捠”磕掉煙灰:“行,那就這樣定了,我再去找隊長說說,總不能讓餓死人吧。雖說“儲備糧”是生產(chǎn)隊以備外出做工、招待、種子等之用,但眼瞅著新麥就要上場了,咱分了舊糧、補(bǔ)新糧,不是一樣嘛,活人哪能讓尿憋死啊?!”

    聽著副隊長李同然同情困難群眾響當(dāng)當(dāng)?shù)脑捳Z,等米下鍋的二叔很是感動:“那就麻煩李哥了,我等你的信兒。”

    “行!”

    李同然邊應(yīng)著二叔的話,邊和二叔一同站起來。

    二叔看著李同然去了隊長家,就返回池塘邊,彎腰收拾著被丁婆娘弄得散落一地的竹筐、篩子。

    嗨,池塘半坡處的草叢里還躺著兩條半斤重的草魚。二叔向四下張望著,小心拾起魚。他明知道魚已經(jīng)死了,但他還是小心翼翼地又把兩條魚扔到水里。不一會兒,那兩條魚又漂到了水面上,證實魚確實死了,他才又撈起那兩條魚,放進(jìn)竹筐里。他不好意思地拽點(diǎn)草蓋上面,又四下張望著,當(dāng)他再次確定根本沒人發(fā)現(xiàn)這兩條死魚時,二叔才小心地提著竹筐走上岸來,快步向家中走去。

    二叔走向廚房,把一條草魚放到盆里后,悄悄把另一條草魚用個破毛巾一裹,避著二嬸子和娃子們的眼睛,快步向有子叔家走去。

    二叔走進(jìn)有子叔家,壓低了聲音說:“大嬸子,我收拾竹筐、篩子時,在池塘半坡處的草叢里看見兩條死魚,給你家送一條,中午清燉了,你和有子也能喝口熱湯。”

    “哎呀,他二哥,我這不正在燙洋槐花的嘛,你家娃子多,他二嫂還有病,你拿回去吧。”大奶十分感激地和二叔推讓著。

    有子叔憑著他和順子哥在地里干活時“嬉耍、貧嘴”的交情,讓順子哥背著他媽悄悄借給有子叔半瓢玉米糝。他端著半瓢玉米糝剛進(jìn)屋,一看到二叔,就憤憤地罵:“日他X,丁婆娘真是一個攪屎棍,我們都快凍死殏了,好不容易撈上來的一大筐魚,又被她扔回池塘了,也不知道又扔回水里的魚還能不能活。

    “哎呀——,魚?”有子叔看到破毛巾沒裹嚴(yán)實的魚尾巴,驚喜地脫口而出。

    “噓——”,二叔向門口瞧瞧,讓他小聲點(diǎn),“是啊,這是老天爺看你在水里快凍死殏了,獎賞你的。”二叔小聲和有子叔開玩笑說。

    “他二哥,要不,你拿點(diǎn)洋槐花回去給娃們燉著吃?這是有子爬上門前的大槐樹上摘的,干凈著哩,你別嫌臟。”大奶兩手捧著洋槐花和二叔客氣著。

    “大嬸子,這年頭,能填肚充饑的東西缺著哩,嫌棄啥呀。也許下午就能分到糧了,你留著吃吧。” 二叔擺擺手,走出了有子叔家。

    副隊長李同然到隊長家后,沒等隊長讓座,他拉過一條長凳,一屁股坐上去,卻坐到了地上。原來,那條長凳是個三條腿。

    隊長沒顧上和李同然說句客氣話,就又焦躁地“呸呸呸”,連連吐了幾口唾沫,兩手母指與食指不停地捻著說:“然子,我實話跟你說,軍子來找我說逮魚的事兒,我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這個事兒呀,跟我沒有一點(diǎn)關(guān)系……”

    隊長楊一枝原以為副隊長李同然也是帶著對二叔的不滿來找他的,他趕緊慌亂地一“推”六二五。

    “大哥,我來找你不是說這個事兒的。軍子家、有子家,可能有六家吧,真是一點(diǎn)糧食都沒有了,就連我三叔(老菜把兒)他一個人,也沒吃的了……”

    副隊長李同然正扳著指頭向隊長述說著村里群眾的生活狀況,但沒等副隊長說完,隊長就截住了他的話說:“上午不是逮魚了嗎?‘呸呸呸’,他說逮就逮,看把他急的,也不等我跟你和丁姑娘商量,能不吵架嗎?”

    隊長說的丁姑娘,就是剛才那個丁婆娘,隊長的弟媳婦,雞鳴村生產(chǎn)隊的婦女隊長。

    大家都知道,隊長遇事兒一著急,就有不停地“呸呸呸”吐唾沫和捻手指的習(xí)慣。

    副隊長“嘿嘿”一笑,頓了頓說:“軍子也確實著急了點(diǎn)兒,但話說回來,他能不著急嗎?聽說他那個小兒子天瑞本來身體就弱,這幾天餓得一直躺在床上,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

    “大哥,這眼瞅著就要割麥了,人不吃飯,哪有勁兒割麥呀。軍子剛才跟我說了,想把倉庫里剩余的儲備糧分一些給大家救急,你看行嗎?”

    好家伙,聽到?jīng)]有?真是磕瓜籽磕出來個臭蟲——啥“人”都有啊。比如說,四面有墻,那個李同然卻能八面開門!這李同然可真會做人!他剛和二叔提議“分儲備糧”的話,這一轉(zhuǎn)臉的工夫,到了隊長那里,就變成了“軍子說了,想分點(diǎn)儲備糧……”,可實誠、耿直的二叔,剛才還在感激李同然在關(guān)鍵時刻能站出來為群眾說話、辦實事哩!

    “儲備糧哪敢動啊?他王軍子可真敢想!‘呸呸呸’,再說了,怎么個分法啊?是分給缺糧戶,還是全村都分?是按人頭分,還是按工分?這事兒麻煩著呢,很不好辦。”隊長攤開兩手,比劃著說。

    其實,隊長并不是不知道村上有幾戶人家缺糧的事兒,問題的關(guān)鍵是在這“麻煩”著呢。

    這“麻煩”的弦外音,副隊長一清二楚。

    隊長楊一枝是在為不敢作主而犯難,為“儲備糧”如果只分給缺糧戶,他擔(dān)心婦女隊長丁婆娘和他鬧翻天!還有個“麻煩”,就是怎么個分法?

    就說丁婆娘同意分糧,如果按人頭分?她家人少,她不會同意;如果只分給缺糧戶,哪怕麥后再從新收的麥子里扣除,她也不會同意,因為誰都清楚陳麥面要比新麥面好吃、筋道。

    副隊長李同然看著隊長發(fā)愁“麻煩”的樣子,他撥拉撥拉剛剃的光頭,“嘿嘿嘿”,一陣嘻笑后,囁嚅著說:“這個事吧,剛才在軍子家的池塘邊,我已經(jīng)跟老牛把家嫂子說過一句了。”

    乖乖啊,這李同然是記性不好,還是順嘴模糊耍油滑?大家都聽到了,他剛才在二叔家門前池溏邊給丁婆娘說的啥?說的是想把那點(diǎn)豌豆分給大家!

    隊長一聽說李同然跟丁婆娘打過招呼了,他眉心一展,趕緊問:“她咋說的?”

    “哎呀,晌午了,要不,先吃飯,后晌再說?”

    此刻,副隊長李同然完全明白了隊長的顧慮,所以,他打個岔,借“晌午了”離開了隊長家。

    副隊長剛走回村西頭的家門口,迎面碰到他三叔老菜把兒。老菜把兒著急忙慌地問:“然子,你在村東頭和丁婆娘說分糧的事兒,你們商量得咋樣了?能不能分糧啊,我今中午也沒東西做飯了”。

    “哦”,副隊長猛然想起二叔說過等他的信兒哩,他站在他家的棗樹下?lián)芾墓忸^想了想,對老菜把兒說:“三叔,要不,你找軍子去,讓他去倉庫里分糧,我回屋喝口水就去。”

    老菜把兒光棍一條,他有“柴”都填灶、有“米”全下鍋的過日子法,還能不缺糧嗎?他不僅好吃懶做,還總是愛犯渾,跟他二哥李守梁和大侄子李同然家關(guān)系都不好,所以,他缺糧時,自然不好意思向他們兩家開口借糧。

    老菜把兒聽罷李同然的話后,欣喜地回家?了個破筐子,快步向村東頭二叔家跑去。

    “軍子,然子讓我跟你捎個信兒,讓你去倉庫里分糧,他一會也去。”老菜把兒抬起他的狗眼,跟二叔說。

    急得冒煙的二叔,得到李同然讓分糧的信兒后,抓起算盤,拿一個小本子就火急火燎地向村南邊的倉庫跑去。

    倉庫里,老保管李守梁一人倒坐在門檻上正在吃面條哩,二叔也沒顧上招呼老保管,一個大步跨過了門檻,快步走向倉庫里間那個麥茓子,他估量著麥茓子里大概還有多少斤麥子,看如何分才更合理,等隊長、副隊長來了,也好給他們提建議。

    老保管看到麥茓子前二叔凝神的樣子,著實吃了一驚,他試探著問:“軍子,你這是……?”

    “哦,李二叔,你吃飯吧,沒事兒,一會兒想給大家分點(diǎn)麥子。”

    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二叔看了麥茓子里的麥子后,著實吃了一驚,嚇了一跳。但向來恪守“看破不說破”,“忍忍擾擾,擾字沒有忍字高”處世哲學(xué)的二叔,此刻,即使怒火燃燒于胸,但他卻用他的涵養(yǎng),竭力撲滅了他胸中的怒火,平靜而不動聲色地應(yīng)著老保管的話。

    一頓飯工夫,副隊長來到糧倉里,見到二叔,含糊地說了隊長的意見,二叔低著頭聽個大概,也沒多問。因為二叔了解隊長的作風(fēng),帶頭干活,真是沒說的,他永遠(yuǎn)都干在別人前面;如讓他拿主意,他向來都是吱吱唔唔,不置可否。

    二叔和副隊長碰了下意見,副隊長李同然就走出倉庫,站在村南邊路上大聲向村里招呼:“分糧了——,來他庫分糧了——”。。

    老隊長楊一枝來了。

    老菜把兒跟在婦女隊長丁婆娘屁股后來了。

    有子叔來了。

    順子哥跟著他伯、他媽也來了……

    村里各家各戶的人陸陸續(xù)續(xù)來到了村南面的倉庫里。

    倉庫里,全村人面前,副隊長李同然先開口說:“每家都來人了吧?” 李同然笑嘻嘻地用目光向大家掃了一眼,“人到齊了,我跟大家先說一下,這快割麥了,咱村里有幾家已經(jīng)沒吃的了,我們幾個商量把生產(chǎn)隊的儲備糧先分一點(diǎn)給大家救急……,嗨,大哥,還是你來說吧。”

    聽到?jīng)]有,這個李同然可真是聰明!可真是活絡(luò)!他明白自己的角色,分寸也拿捏得恰到好處。他先來個開場白,就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政府機(jī)關(guān)開會主持會議者,又像電視臺的節(jié)目主持人,非常自然地把主角生產(chǎn)隊長楊一枝給引出來了,并一同把開會的“主題和責(zé)任”交給了他。

    隊長楊一枝先麻利地松開他勒在腰間的那條藍(lán)色粗布腰帶,然后緊了又緊,拴在了腰里,他“呸呸呸”吐了幾口唾沫,雙手母指與食指分別快速地捻著開了腔:“我跟大家實話說,每一次大隊開會,胡巖支書都要強(qiáng)調(diào),不論哪個生產(chǎn)隊的倉庫里,都不能沒有儲備糧,不然,就是違犯了叫、叫啥呀?”隊長的母指和食指不捻了,而是兩手使勁對搓著。

    “叫啥,叫‘……廣、積、糧’!”順子哥梗著脖子頸,一字一頓地接嘴說。

    隊長眼一瞪,大聲狠狠地罵道:“光脊梁,你光屁股吧!我說呀,現(xiàn)在你們這些小屁孩啊,油嘴滑舌也不分個場合!”

    “咋啦?‘高筑墻,廣積糧,緩稱王’。”順子哥不服氣地又補(bǔ)上一句。

    初中沒畢業(yè),愛看各種閑書的順子哥在那時的雞鳴村也算是文化青年,他聽到隊長這樣當(dāng)眾罵他,他既沒生氣,也不示弱,就似是而非、張冠李戴地說了一串子沒幾個人能聽懂的話,既是故意調(diào)侃,又是自我解嘲,算是把隊長的“罵”給頂了回去。

    其實,順子哥如同隊長一樣,也沒記清那句在當(dāng)時非常流行的“標(biāo)語”式的話。他恍惚記得崗?fù)荽箨牪康膲ι嫌冒谆覍懙哪菐讉€大字中,就有“廣積糧”三個字。

    順子哥的頂嘴,讓隊長氣急。他把腳一跺,“小屁孩,一邊去,沒工夫和你閑扯蛋。”他歷聲斥責(zé)順子哥后,又低下頭,使破腦殼地去想那句話。

    “叫‘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二叔壓低聲音,緩緩地提醒隊長說。

    “對對對,叫‘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看我這笨腦瓜。”隊長說著,“啪啪啪”,連連拍著他那醬紫噌亮的腦門子。

    一旁的有子叔、黑子等幾個小伙子,調(diào)皮地向順子哥擠擠眼,以示點(diǎn)贊和加油。幾個半大小伙子誰也憋不住地捂著嘴笑。

    順子哥瞅他們幾個一眼,不但憋住沒有笑,相反,他又鼓足勇氣大聲說:“老隊長,那我還是‘光屁股’嗎?”

    “哈哈哈,哈哈哈……,” 順子哥調(diào)皮搗蛋擠兌老隊長的話,惹得有子叔、黑子、一倉庫的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隊長白了順子哥一眼,“呸呸呸”幾聲,又咧咧嘴,似是自我解嘲。

    沒想到,隊長稍頓了頓,又一本正經(jīng)地教導(dǎo)起順子哥來:“你這油腔滑調(diào)的小屁孩,在學(xué)校,不學(xué)好,你肯定不是個好學(xué)生;在生產(chǎn)隊,不學(xué)好,你不是個好青年。我告訴你,不是好青年,你這輩子都干不好革命!你算完蛋了!”

    順子哥聽到隊長嚴(yán)厲地在眾人面前給他這輩子下的“判決書”,憋得小臉通紅通紅的。他站起來,吭吭兩聲,不服氣地清清嗓子,剛要開口,二叔趕緊壓低聲音嚴(yán)厲地呵斥道:“順子,坐下!”

    順子看了看二叔,又碰到他伯、媽責(zé)怪的目光,才倍感羞澀和委屈地坐下了。

    這時,二叔開腔了:“大哥,政策是人制定的,辦法也是人想出來的。要說,這也不能叫違犯啥,你搬出政策叫‘廣積糧’,那還有‘備戰(zhàn)備荒為人民’嘛。其實,這些政策都是一個意思。大家想想,只有‘廣積糧’,才能‘備戰(zhàn)’、‘備荒’是不? ‘備戰(zhàn)’,即‘戰(zhàn)’時用糧;‘備荒’,即‘荒’時用糧。不管是‘廣積糧’,還是‘備戰(zhàn)’、‘備荒’,黨的政策都是為國家和咱們?nèi)嗣裰贫ǖ模际菫槿嗣衲苓^上好日子而著想的。現(xiàn)正在青黃不接的荒春上,咱村里群眾遇上了‘糧荒’、‘饑荒’,為什么就不能動用這些儲備糧呢?大家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順子哥站起來,雙手舉過頭頂,帶頭大聲說:“是——,我舉雙手贊成!”又惹得大家一陣哄笑。

    那大叔、大嬸子不但沒笑,還生氣地白了順子哥一眼。

    二叔接著說:“再退一步說,我們先分了這‘糧’救饑荒,等麥?zhǔn)蘸螅中录Z時,再斤、兩不差地退補(bǔ)回來,咱把分的舊糧用新糧給補(bǔ)回來,不會影響‘儲備’的。”

    “是啊,如果天氣一直晴好,麥?zhǔn)铡⒋驁觥w倉,快得很,也就二十來天的事兒,不影響“儲備”。”副隊長李同然這次和著二叔的弦嬉笑著說。

    沒想到,二叔 “解讀”政策的話,也撬開了老菜把兒的嘴巴,他搶先說:“是啊,活人不能讓尿給憋死殏了。糧食放倉庫里,每天都在喂大老鼠!”

    老菜把兒不過腦子帶刺的大實話,把大家驚得面面相覷,又忍俊不禁。大家都心知肚明,老菜把兒說的“大老鼠”指的是誰。

    老菜把兒跟他二哥李守梁也是不和睦。特別是他的二嫂子任明英特別不待見他,看著他那兒、那兒都不順眼。

    老菜把兒,老光棍一條,整天看著對門他二哥李守梁家吃白饃、吃面條,他能不眼饞、窩氣在心頭嗎?

    老保管李守梁聽到老菜把兒“不著調(diào)”的話,狠狠剜了他一眼,還站起來裝做拿東西,走到老菜把兒面前用膝蓋輕輕頂了他一下,警告他,不要再胡說話了。老保管的這些小動作和小心思,大家都看在眼里,明白在自個心里。

    “是啊,活人不能讓尿給憋死殏了”。有子叔也破例大著膽子附和了一句。

    “政策好比鐵軌,群眾好比是行駛在鐵軌上的火車,火車沒了油,咋跑啊,就得加點(diǎn)‘油’,是不?”

    順子哥又冒隊長之大不韙地插科打諢,他說罷,還嫌不過嘴癮,又調(diào)皮賣弄地說:“毛主席還說過:‘要活學(xué)活用’嘛。”

    二叔看了順子哥一眼,示意他不要說了。好在大家七嘴八舌的議論,蓋過了順子哥的聲音,不然,老隊長又要狠狠批他了。

    不料,三嬸子借嗆順子哥的話,刺掛二叔說:“嘿,就你娃子喝的墨水多,就你們懂得的多。嘻嘻,懂的再多,頂個屁用啊,面缸里不照樣沒面嗎?面缸里沒面,就得挨餓!是不是呀?……”

    愛挑事、愛欺負(fù)二叔家的三嬸子,用她那溜圓雞樣的眼睛向四下一輪,見沒人搭理她,還嫌不過嘴癮,也不知尷尬地接著又說道:“這分糧可是大事兒,這可是國法,是不?為啥不請示大隊干部哩?”

    三嬸子的雞眼趕緊找主子般,瞟向了丁婆娘。

    三嬸子故意使壞挑事兒的話,讓二叔內(nèi)心的火直往外冒,但為了能分到糧救饑荒,他使勁壓壓火氣,憋住沒吭聲。

    再說那丁婆娘是誰啊?可不是她三嬸子手牽的狗!她讓她叫,她就汪汪叫嗎?

    只見丁婆娘塔蒙著眼,裝瞎,裝聾,一言不發(fā)。誰也猜不透她葫蘆里到底悶著的是啥“藥”,又要去害誰?!

    “三嫂子,你真殏會挑事兒,知道你家不缺糧啊。這人都快餓死了,還請示個殏啊?”

    “是啊,就是請示了,大隊干部那死腦袋根本不會同意咱分糧。”

    “他們也不是死腦袋。”

    “那叫啥?”

    “叫執(zhí)行政策過‘左’!”

    有子叔、順子哥、二叔等一堆人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了……

    在眾人亂哄哄的議論聲中,隊長只好開腔了:“好吧,我先丑話說在前面,這點(diǎn)子可不是我出的。”隊長說著話,還瞟了一眼旁邊的丁婆娘。

    隊長一邊不情愿地掂起秤桿子,一邊撂下這句墊底兒的“不負(fù)責(zé)任”的話。

    隊長的話音剛落,丁婆娘看了看副隊長李同然,又看了看老菜把兒。

    李同然用手撥拉著他的光頭,“哈哈”一笑,看了看二叔,二叔低頭抽著悶煙,啥也沒說。

    李同然又“哈哈”兩聲笑:“就按軍子說的吧,大不了麥后再退回分的糧。軍子,你向大家說說咋分吧?”

    “反正麥后還要退回分的糧,咱也別按‘四六’分法了,就按戶分,大戶一百斤,小戶八十斤。咱全村就十一戶人家,誰家?guī)讉€人,大家都清楚。五個人以上的,算大戶,咱村共有六家;五個人以下的,算小戶,咱村共有五家。分的糧食都記在戶主名下,等麥后退糧時,誰都不準(zhǔn)賴賬!”

    二叔說完,趕緊又補(bǔ)了一句:“如果大戶人家分的糧不夠吃,還接不上新糧,就向小戶家借一些,你們看同意不同意。”

    向來怕惹事的二叔,拿出這樣的分糧方案,顯然是把困難留給了自家,是在有意避讓丁婆娘的鋒芒,以免她再次無理取鬧、攪和分糧。

    比如老菜把兒一人、丁婆娘家四口人,都算小戶,分八十斤;二叔家,八口人,算大戶,分一百斤,每人平均才十二斤半糧啊。

    二叔的話音剛落下,丁婆娘向老菜把兒擠擠眼,老菜把兒心領(lǐng)神會地拍手高叫道:“好!好!那就趕緊稱吧。”

    老菜把兒說著,抄起一個小鐵簸箕,就去麥茓子里撮麥子,裝滿一荊條筐,順子和有子叔找來一個粗木棍子,兩人抬起,隊長楊一枝負(fù)責(zé)過稱,他報數(shù):五十三斤。

    有子叔一聽五十三斤,就麻利地用雙手往外扒麥子。

    一旁的老菜把兒踹了有子叔一腳,有子叔回頭一看,沖著老菜把兒嚷嚷:“咋了?我招你惹你了?”有子叔長大了,顯然,就是打架,也不用再怕老菜把兒了。

    “咋了,你穿個爛襠褲子,漏著屁股,還撅恁高干啥哩?”

    現(xiàn)在,老菜把兒雖已打不過有子叔了,但壞水仍是一肚子,他當(dāng)眾羞辱有子叔,是在故意打岔,不讓有子叔扒完那多出的三斤麥子。

    你想啊,那怕是隊長的秤桿子向上撅一下,也會多出三二兩來。多出三二兩,就等于多出了一個白蒸饃;多出一個白蒸饃,那可不簡單,就是一頓飯啊!

    多年掂秤桿子給村里人分菜的老菜把兒,對過秤的門道和秤稈子高低、斤兩的拿捏十分清楚。有子叔往外扒拉麥子,扒去的是老菜把兒有可能占到的小便宜,老菜把兒能不變著法子和他急而巧罵他嗎?

    隊長又報數(shù):“李三娃五十斤。”

    二叔掏出一個小本子,嘴里重復(fù)著:“李三娃五十斤。”并在小本子上寫下:“李三娃:五十斤小麥。注:麥后還。”

    丁婆娘看到二叔拿的記賬本,不是他平時記賬用的記賬簿,而是一個娃們上學(xué)用的小本子,就向老菜把兒遞了個眼色。

    向來是丁婆娘的一只老警犬的老菜把兒,要是丁婆娘讓他望個風(fēng)、捎個話還可以,但剛才丁婆娘遞給他的眼色,他卻成了一只笨盲犬,沒懂明白他主子丁婆娘的意思。

    他搖了搖有子叔和順子哥倒進(jìn)他筐中的麥子,放到一邊。就趕緊湊到二叔跟前,彎下腰,把脖子伸得像雞脖子一樣,左看看,右瞧瞧,也沒看出啥門道,就連二叔剛寫下的“李三娃”三個字,他都不認(rèn)得,那丁婆娘遞給他的眼色究竟是啥名堂?

    直到二叔報出“楊一曼五十斤——”,丁婆娘才趕緊拍拍屁股站起來,拿出一個大麻袋,雙手將麻袋口一撐,湊到了隊長面前。有子叔和順子哥看到隊長的右手快速壓住了向上撅起的秤桿子后,隨即麻利地收回了秤桿子,急忙報數(shù):“五十斤——”

    還是順子哥眼尖、機(jī)靈,隊長報完數(shù)后,丁婆娘趕緊彎下腰,把麻袋口伸向了那滿滿一荊條筐麥子,示意讓他倆快點(diǎn)倒。有子叔抓起荊條筐把兒就要倒,哪知順子哥伸了一個懶腰,一趔趄撞到了有子叔提筐子的胳膊,筐子里的麥子灑了一地。丁婆娘開口就罵:“你個小王八羔子,眼瞎了?!”

    怕事兒的二叔趕緊合上小記賬本子,一邊訓(xùn)斥著順子,一邊走近丁婆娘:“嫂子,順娃子毛手毛腳的,要不,讓大哥重新給你稱?”

    丁婆娘也不傻,她心里明鏡似的,她才不上順子哥的當(dāng)呢。在眾人面前,她以少有的好脾氣,臉色由陰轉(zhuǎn)晴地說:“算了,算了,怪麻煩的。大坷垃揀揀,灰土,淘洗淘洗,反正磨面時也要淘洗麥子的。”丁婆娘說著,麻利地用笤帚掃著地上的麥子。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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