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楊爭光談太陽馬戲對中國文化產業(yè)的啟示
3月1日,加拿大國寶級的“太陽馬戲”標志性的黃藍帳篷在深圳龍崗點亮。自此,刷屏的不再是晚餐、逛街、看電影,而是“死亡之輪”“空中飛人”“高空鋼索”等各種極盡驚險刺激之能事的“太陽馬戲”演出片段。據(jù)了解,加拿大“太陽馬戲”是與美國迪士尼比肩的世界頂級娛樂演出商之一,自創(chuàng)辦至今的31年來,已為世界40多個國家300余城市的1.6億觀眾帶去了夢幻般的觀賞體驗。此次“太陽馬戲”被引進中國,不僅刷新了國內觀眾對馬戲表演的體驗與認知,更為國內觀眾的出游、社交,尤其是以“全家總動員”為訴求的娛樂活動提供了新的選擇項。“太陽馬戲”在深圳的火爆演出,是深圳“容德文化”進口國際頂級娛樂產品的資本“試水”,更是中國觀眾渴望更新更奇的文化體驗的一次驗證。
“太陽馬戲”作為一種文化現(xiàn)象,會給中國的文化產業(yè)帶來怎樣的啟示或挑戰(zhàn)?日前,記者采訪了著名編劇、作家、原深圳市文聯(lián)副主席楊爭光先生。
記者:此次在深圳上演的“太陽馬戲”被譽為加拿大的“國寶”,我國也有許多國寶級的藝術,比如戲曲、雜技等等,在您看來,咱們的“國寶”也可以像加拿大的“太陽馬戲”這樣輸出全球嗎?
楊爭光:讓過去的國寶成為現(xiàn)在的國寶,也許首先要做的是把它從國寶的高臺上放下來,敢對它說三道四,敢對它指手畫腳,敢質疑它還能不能成為國寶。還要有現(xiàn)代性的眼光和胸懷,愿意改造與被改造,甚至也可以是顛覆性的改造,注入新的元素,運用新的手段,以舊創(chuàng)新,依古鑄今。還要契合現(xiàn)代人對審美的形式感以及價值認同,成為有趣而不是板著臉的,有情而不是一味教化的“玩藝”——現(xiàn)代的“秀”。這些,都在我說的現(xiàn)代性之列。
我們有這樣的“敢”和“有”么?
我們也有馬戲啊,曾經很受歡迎啊。現(xiàn)在呢?
如果沒有現(xiàn)代性的價值與審美關照,就很難想象,我們戲曲里著名的秦香蓮、陳世美的故事如何能夠贏得現(xiàn)代觀眾,尤其是青年觀眾的“人心”。
沒有發(fā)展,是因為不敢發(fā)展,所謂的保護也就會成為一種有心無果的空勞。我們的許多國寶就會永遠在高臺上,在有心的保護里,一樣一樣被時間塵封,成為古董。除了“行當”里的行家與少許的票友,幾乎無人問津。
“太陽馬戲”能夠重獲新生,成為現(xiàn)在的國寶,首先就在于它的“敢”,敢于對已有的傳統(tǒng)——哪怕是國寶、國粹——進行現(xiàn)代性顛覆。傳統(tǒng)的馬戲沒有故事,不塑造形象,“太陽馬戲”卻敢講述,敢塑造,甚至連馬也“拉”走了,不要了,但不丟棄還要強化馬戲的高難度,馬戲的驚險,馬戲的刺激,馬戲的奇幻,還要引入現(xiàn)代技術的成果——聲光電,既營造環(huán)境、氛圍,更參與故事的講述、人物的塑造,更顯馬戲之奇,之險,之幻,還擁有了過去沒有過的“炫”,成為一種全新的馬戲。馬戲里沒有馬,卻有了戲里的人,且貼近現(xiàn)實,有著切實的心理、情感與精神認同,愿意買單觀賞,就應該在情理之中。
這樣說,也許會有貶我們的國粹而揚他國的國寶之嫌,但我還是以為,我說的是實情。
記者:中國的馬戲除了踩高蹺、噴火以外,還有像“胸口碎大石”“活吞寶劍”等聽起來似乎難度系數(shù)更高的表演,但這些表演似乎沒有“太陽馬戲”這樣升堂入室的“好運”,至今仍是屬于街頭的“俗文化”。
楊爭光:在我看來,只要是真正的藝術,就無所謂雅與俗。惡俗的東西壓根就不在藝術之列。阿Q是俗的,堂吉訶德是俗的,在小說藝術里卻是文學的經典。阿Q要和吳媽“困覺”是可笑的,但可笑不失作為藝術形象的有趣。堂吉訶德與風車作戰(zhàn)是荒唐的,但不失其人性的深邃。傳統(tǒng)馬戲里的踩高蹺、噴火之類,也許是技藝,不是藝術,但完全可以成為藝術的元素。傳統(tǒng)馬戲多技藝的炫耀,這也許是馬戲不被視為藝術而為“雜耍”的原因之一。“太陽馬戲”以現(xiàn)代性的火眼金睛發(fā)現(xiàn)了它們的價值,使它們成為現(xiàn)代舞臺的有機元素。我們戲曲里的提袍甩袖、吹胡子瞪眼,是否也可以由古典的敘述手段轉而為現(xiàn)代性的敘事?“太陽馬戲”的成功是可以給我們啟示的。
記者:是否可以這樣理解:“太陽馬戲”有點像電影中“合家歡”型的影片,男女老少都能樂在其中,它的審美趣味是大眾化的。
楊爭光:大眾化與小眾化一直伴隨著藝術的發(fā)展史,將來還會的。“太陽馬戲”應該屬于大眾化的藝術,正是因為它清楚自己的所屬,雖然它有敘述有人物,卻并不是《哈姆雷特》那樣的復雜敘事,只在單純里做著豐富的功夫。敘事里的人物“小天真”和觀眾熟知的文學經典中的少年歷險,與近些的“哈利波特”具有很大的同質性,對未知的好奇,對奇幻的性質,對挑戰(zhàn)自我的欲望以及峰回路轉,柳暗花明,絕地逢生的突變,是人生的境遇,也是人性的顯現(xiàn),是歷險的過程,也是成長的標記,是標準的老少咸宜的藝術。這樣的舞臺藝術也應該是合適的“合家歡”的觀賞藝術。也是雅人與俗人都可以認同的藝術。這也正是大眾藝術共有的特征。“太陽馬戲”以它清晰的定位,獨特的形式,智慧的表現(xiàn),強化了這一特征,獲得大面積認可的同時,也給大眾化藝術創(chuàng)造了一個另樣的經典。
當然,也可以說是一種“套路”。高票房的商業(yè)電影大片也大多是“套路”。但“套路”要走出“花樣”來,并不比小眾的、非套路的藝術少其難度,甚至,難度更高。原因,也恰恰正在于走的是“套路”。尤其對大投資來說,更是一種冒險。走不好,就會崴腳。
“太陽馬戲”走出了它的“花兒”。冒險的是戲中人,實有的是高票房。
小眾的藝術自有它的高冷,卻也不該以高冷自居而蔑視大眾通俗的審美。
記者:“太陽馬戲”的演出中包含很多驚險刺激的東西,像雜技演員在空中飛翔、秋千演員在自由墜落中劃出漂亮弧線等等。這種近乎超人的現(xiàn)場表演,能夠極大地激起現(xiàn)場觀眾的興奮感甚至參與感。在您看來,“太陽馬戲”在觀眾體驗感與參與感上的優(yōu)異表現(xiàn),是它俘獲全球觀眾的“秘訣”嗎?
楊爭光:“體驗與參與”是現(xiàn)代藝術的特征之一。以“古典”與“傳統(tǒng)”的觀念,也許會不認它們?yōu)樗囆g。至少,它顛覆了古典與傳統(tǒng)藝術的“高臺”姿態(tài),近于一種冒犯。但,這也正使現(xiàn)代觀眾面對高高在上的藝術有了一種“我也可以”“我在其中”的沖動和體驗。
現(xiàn)代舞臺藝術早有成功的嘗試,演員可以下臺到觀眾之中,觀眾也可以上臺去做一會兒演員。電影也不例外,隨著技術的不斷升級,觀眾之于電影,不僅是身臨其境,也許還會有“我被子彈射中了”的切身感。“太陽馬戲”成為成功的高級“秀”,應該與此有關。相信“太陽馬戲”還會讓觀眾有更高一級的體驗與參與的,使“太陽馬戲”永遠在“現(xiàn)在”之中。
記者:此次在深圳上演的是“太陽馬戲”的經典劇目之一《KOOZA》,它通過一個名叫“小天真”的小丑的一系列奇幻經歷,展示了一個少年的成長歷程。“小天真”歷經世間萬象,滑稽的外表包裹下的是一顆柔軟而熱忱的少年心。觀眾在被逗樂的同時,與“小天真”“同呼吸,共命運”。“小丑”似乎是中外文藝史上的“常青樹”般的存在。您如何看待“小丑”或“丑角”這一經典藝術形象?
楊爭光:舞臺上的小丑、丑角,大都是日常話語里的“好壞人”,以幽默與滑稽的方式調侃劇中的“正經人”為能事,取悅自己,更取悅觀眾,有時還會脫離劇情,直接與觀眾交流。夸張是“小丑”“丑角”基本的特征——夸張的扮相,夸張的裝束,夸張的動作,夸張的語氣,夸張的表情,卻不失親和力。在眾多的戲劇角色中,小丑也許是認同度、接受度最高的角色,有人性之劣根,又有人性之“戲感”。
在現(xiàn)實中也一樣的。人生如戲,此之謂也。敢于承認自己的“劣”,就會放下正人君子的骨架,甩開道德假面的重負,也就自然地獲得了一種輕松感。
舞臺上小丑的臉涂油彩,也許還是對現(xiàn)實中所謂的正人君子的一種諷喻。
但依然還是小丑,而非真正的君子,有作怪調侃搞笑之趣,卻并不盡脫人性之劣。魯迅寫過一篇《二丑藝術》的短文,專論過的。
但舞臺上也有貌似小丑而實為良善的“丑角”。“太陽馬戲”里的“小天真”就是。孤兒,舉目無親,孤獨無助,自卑、膽怯,有童稚,有戲感,又有人性的柔軟,更有著一切人都會有的美好的夢想。“太陽馬戲”給了他一個魔盒,夢想甚至超出夢想的奇跡即刻出現(xiàn),于是,馬戲之奇,之險,之幻,之炫也就合適地派上了用場。小可憐的“小天真”經歷了一個又一個魔幻般的奇遇與歷險之后,重回現(xiàn)實,但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小可憐,夢想與歷險不但給了他跌宕起伏,峰回路轉的經歷,也給了他一個保持夢想的“新我”。
“太陽馬戲”就是這樣的一臺“造夢的藝術”。
記者:“造夢的藝術”和“剖析現(xiàn)實的藝術”,您認為哪個更重要?
楊爭光:都重要,都是人的藝術需求。
如果要娛樂娛情,就去觀賞或體驗“造夢的藝術”。如果關懷真實的存在,就去觀賞或參與“剖析現(xiàn)實”的藝術。
記者:據(jù)說“太陽馬戲”在正是引進之前您就十分看好,從現(xiàn)在的演出效果來看,真可謂是應了您的“神預測”了。
楊爭光:我并沒有什么“神預測”的能力。也不相信有這樣的人。以所謂的電影市場為例,如果真有神一樣預測市場的能力,僅僅投拍電影,他就一定會成為全世界最富有的人。
電影和舞臺藝術,都需要大量的資金投入,需要回收,需要持續(xù)往下做。所以,對市場的預判又是必要的。過去的憑經驗,現(xiàn)在的大數(shù)據(jù),都可以是預判的依據(jù)。事實上,同樣的有經驗,同樣的擁有大數(shù)據(jù),面對同一個項目,不同的預判者卻往往有著不同的預判。
我看好“容德文化”引進“太陽馬戲”,實在也算不上什么預判,僅只憑著我對“太陽馬戲”含有的諸多元素的了解,當然也包括上面你問的我說的一切,認為它應該在中國也能像它在其他國家一樣贏得觀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