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姆中介
我叫張清梅,住在一條垂直于中心大道的小巷子。也不知龍城的市規(guī)劃局是怎么規(guī)劃的,任由這條小巷子周圍的高層如雨后春筍般冒出,偏偏只有它坐井觀天了這么多年,這條巷子如同一個垂暮的老人,甘于安穩(wěn),不爭不吵地任由周圍的建筑將自己圍起來,一如既往地如同一個骨灰盒,死氣沉沉的不言不語。
不過,唯獨我家樓下剛開的保姆中介,終日有絡(luò)繹不絕的客人。
也正因這些客人的到來,這個沉默的小巷有了稍顯煩躁的喇叭聲,那一輛輛停在巷子拐角處的車子偶爾也會因為爭一個車位,車漆劃傷后的爭執(zhí)聲,可這種聲音往往幾分鐘之后就停止了,龍城能有多大,說來說去人與人之間總能扯出個關(guān)系,有了一層層錯綜復雜的關(guān)系,就有了人情有了面子,說起話來也就能和和氣氣的。
而在我家樓下保姆中介似乎就成了編織人情網(wǎng)的工具,你介紹我,我介紹她,來來去去的,讓這條寂靜的顯得有點兒擁擠熱鬧。這種熱鬧對于附近的居民來說總歸是一種打擾,可對我這個紡織廠下崗女工來說不失為一件好事情,中介的陳姐因為人手不夠請我一起去幫忙,早上9點上班,到晚上9點半,工作時間總歸是長了一些,好在離家近,回家不過兩分鐘,只要跟陳姐把燒飯吃飯的時間錯開,就沒什么大問題。我也愿意呆在中介里,看著各色各樣的人,聽聽那些“住在金箍棒里”的人講話的語調(diào),還有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情。
在中介,住在名爵府邸的孫奶奶是個常客。她老伴前兩年因為心血管疾病去世,兒子和兒媳也天天早出晚歸不著家,孫子又在國外上高中,天天搖著個扇子往中介來蹭個空調(diào),偶爾提幾個家里吃不完的桃子,蘋果進來,陪著一起挑挑保姆。
夏天的天氣總是說變就變的,幾個雷響之后,天就忙不停蹄地暗了下來,然后就是潑盆似的大雨,劈劈啪啪地落在地上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孫奶奶懊惱地埋怨說“要死哉,上午看看太陽好被單床罩都洗洗曬了,明朝又要重新洗了。”
陳姐半開玩笑地說“儂哪個噶勤快,我看啊,你要不然也跟清梅一樣,到我這里來算了,我呢也給你點工資意思意思。”
孫奶奶啐了陳姐一口“嘖,你這話我就不高興了,我過來又不是為了你那點工資,我出來上班兒子肯定要罵我的,可你說我天天在家里呆著也一點意思都沒有。”孫奶奶說完還搖了搖頭,她繼續(xù)說道“你說說,就那么一個小區(qū),這么多人天天都在樓里干嘛,上個星期住我們隔壁幢的李奶奶一定要回鄉(xiāng)下去了,呆不住,悶死了。”
“你可別回去啊孫奶奶,你要走了,我和陳姐該多冷清。”我說著把手邊的一疊保姆資料整理好,起身拿過去給陳姐,快到4點了,中介要開始忙起來了。
陳姐拿起資料翻了翻,然后抬頭看了一眼孫奶奶,張了張嘴沒有說話。我低頭注意了一下貼在左上角的一寸照,左不過是一個三十出頭點的女人,“陳姐,這些人四點到,需要再打電話提醒一下嗎?”陳姐像是陷入了一陣沉思,瞥了一眼正坐在沙發(fā)上翻晚報的孫奶奶,我拍了拍陳姐的肩膀,示意她回個神,可是她卻搖了搖頭,起身拿著資料走到孫奶奶邊上,遞給孫奶奶。
“莫盡歡?這個名字怎么那么耳熟?”孫奶奶的語調(diào)一下子揚了起來,扭頭看向我。
可能事情還需要從上個星期講起。
也是這樣一個樹葉亮的發(fā)燙的下午,三個人圍坐在一起吃孫奶奶拎進來的一籃楊梅,在城西的小鄭送了五組平安家政的五周年紀念杯過來,陳姐就拉著小鄭坐下一起吃楊梅聊了會兒。
小鄭說,在城西的山水莊園里出了點事情,安心家政這幾天都快被鬧翻了。“有一個保姆叫莫盡歡,因為有點文化,還會開車,所以啊保姆費要的高,但是因為能力確實出眾,可是啊,那天被雇主抓住,發(fā)現(xiàn)在偷茅臺酒!”
孫奶奶楞了楞“茅臺酒?這保姆膽子也太大了一點吧!”
小鄭的胳膊一揚,肉在小臂上松松垮垮地抖動著,“孫奶奶你就不知道了吧!這戶人家的主人啊,不怎么在家,小保姆的膽子也就大了。好像說那天小保姆請一個星期的假回老家看兒子,主人想著提前回去趕緊把工資給她,結(jié)果剛剛好看到她開著柜子在拿一瓶紅酒,小保姆說是在整理東西,本來主人還是信的,可是偏偏給她工資看她放進行李箱的時候啊,就看到行李箱里被衣服裹住露出一個角的茅臺酒。”
“要我說啊,小保姆也真的是傻,明明知道箱子里有瓶茅臺,還當著雇主的面打開,總歸要露出馬腳的嘛,要是真的偷偷帶走也就帶走了。”孫奶奶朝著我說道,我應(yīng)著孫奶奶的目光點了點頭。
“這個雇主本來也沒想到說小保姆拿了茅臺,小保姆剛剛?cè)リP(guān)整理的柜子的時候啊,這個雇主起了疑心,去點了點家里的茅臺,少了兩瓶。后來逼著小保姆打開箱子檢查了一遍,小保姆拿了一瓶茅臺,還拿了她小孩子已經(jīng)不用了的筆袋,和一個舊的電子詞典。還有一瓶茅臺估計以前就拿走了。”小鄭像竹筒倒豆子一樣噼里啪啦地一通話,說地讓在場的人都很沉默。
過了很久,陳姐才說了一句,現(xiàn)在保姆行業(yè)難做啊。
跟很多行業(yè)一樣,在保姆行業(yè)總有幾個黑名單。黑名單上榜上有名的人,若是中介和雇主不知道還好,要是知道,可能就不敢再用了。畢竟保姆在雇主家進進出出的,要是有過信用危機,總歸是不放心的。
比如這個莫盡歡。
陳姐和孫奶奶一起對著莫盡歡的簡歷一起沉默著,不知道一起在沉思什么。剛想問問陳姐記不記得那天小鄭的話,要不要打個電話跟莫盡歡說別過來了。
陳姐就在我張口時發(fā)話了“孫奶奶,不如一會兒你一起幫我看看。這個人的能力應(yīng)該不錯的,會有很多人要,只是……哎,先看看吧。”
孫奶奶“是是是”的應(yīng)和著,抿了抿嘴巴,說,“是要看看,這人應(yīng)該還是不錯的。”
從陳姐手里接過莫盡歡的簡歷,我才發(fā)現(xiàn),她并不是通過家政公司進來的,而是直接通過簡歷投遞,中介費給的極高。這種自己投簡歷的找工作情況在陳姐這家私營的中介也不是沒有見過,因為通過家政公司要遞交的材料多,短時間內(nèi)不容易找到工作,大多時候,在陳姐這里多收點中介費,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這莫盡歡也聰明,從城西跑到城東,知道要避避風頭,想來這人情商也是挺高的。不過看陳姐的這個態(tài)度,可能多少還有點猶豫。莫盡歡的事情可以裝作一點也不知情,可是要真的這個人再出了問題,估計這巷子里的人得少個不少。
四點還不到一點。
中介里陸陸續(xù)續(xù)有人進來了,狹小的空間里混雜著花露水,和汗味,腳臭味,這多少顯得有些逼仄讓人胸悶。陳姐和孫奶奶拿著簡歷,偶爾抬起眼皮看一眼保姆本人,看她們的樣子多少顯得有些意興闌珊。 頭頂?shù)目照{(diào)嗡嗡地吹著,可似乎也已經(jīng)沒有了什么工作的動力,我起身去開了開那唯一一扇緊閉的窗,想要透透風。
于是我就看見了她。
莫盡歡。
她穿著一件純棉的白色寬大短袖,一條黑色的闊腿褲,下面是一雙很簡單的黑色涼鞋,左手撐著一把綠色的遮陽傘,右手提著一個米色的環(huán)保袋。抿著嘴急匆匆地走過,松動的發(fā)絲在她的耳邊一揚一揚的,我把視線挪到門口,等待著她的出現(xiàn)。
她相比這些保姆來說,的確是不同的。至少她一進門,原本喧鬧的空間有了三秒鐘的安靜。
可能她在保姆群中,顯得有那么一點兒不一樣。
一眼看過去,她是舒服的,恰到好處的舒服,身上所有的顏色加起來不超過三種,到肩的頭發(fā)也在脖子后面扎成了一個小辮子,偶爾有那么一縷發(fā)絲揚起,也在剛剛被她別到了耳朵邊上。
孫奶奶和陳姐也明顯對她很感興趣。潦草快速地將排在前面的保姆們的資料整理完,面試,回答完她們的問題后后,坐在沙發(fā)上興致勃地,等著莫盡歡開口。可是在孫奶奶和陳姐看她帶來的健康檔案時,她并沒有像其他應(yīng)征的保姆一樣聒噪問東問西的,而是抿著嘴,挺直身板坐在沙發(fā)上。這種狀態(tài)讓陳姐也顯得有點兒不那么適應(yīng),面試提問的時候,陳姐的語調(diào)明顯低了幾個度,孫奶奶也一直盯著她看,不過她倒顯得不那么在意,落落大方地給了孫奶奶一個微笑。
面試的內(nèi)容不過是簡單的信息采集,莫盡歡是廣東東莞人,可是張口卻是流利的普通話,字正腔圓,實在難得。
當即,我,陳姐,孫奶奶交換了一個眼神。
莫盡歡我們要了。
對于莫盡歡的過去,我們?nèi)齻€有默契地保持了沉默,確實,莫盡歡這種保姆,可遇不可求。而她自己也很清楚我們對她的欣賞,當所有的保姆登記完之后,我各給她們發(fā)了一張中介的名片,告訴她們等通知,烏泱泱的一群人終于散了,周圍的空氣都清凈了。
但是莫盡歡卻站在中介里面沒有離開。
“你可以先回去,我們到時候會再通知你的”,陳姐看了一眼莫盡歡,透露出些許不解。
“好,謝謝您。”莫盡歡對著陳姐表達謝意,隨即將視線轉(zhuǎn)向我說,“希望一有東家您能盡快通知我,我比較著急。”
很明顯,這個人的情商特別高,知道誰會做什么工作。可是她這個恰到好處的舉動,讓我的心里覺得有點不那么舒服。
有一種感覺,很危險。
“你如果真的急,可以現(xiàn)在這里坐一下,今天會有兩戶人家約了過來看。”看的出來,陳姐還是很欣賞這個女人的。
孫奶奶扭頭看了陳姐一眼,問“是李太太嗎?”
陳姐點了點頭,“對,就是你們名爵府邸你介紹過來的那個。還有一個是你們小區(qū)弄物業(yè)的那個張先生,他好像就住隔壁的百合花園。”
“約了幾點鐘?”孫奶奶看了看時間。
“估計也差不多是下班時間吧,東家過來基本都沒個準點。說是今天下班來,也沒有具體說幾點,總五點半左右吧。”陳姐起身,指了指被我打開的窗,“味道差不多散了,把窗戶關(guān)了吧。”
“那個,你坐一下吧。”陳姐顯然也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稱呼莫盡歡,語氣多少顯得有些生澀。
莫盡歡坐在那個沙發(fā)上,不卑不亢的,甚至有點居高臨下的意味。
常有人告訴我說,我的第六感很準,雖然我不知道第六感是什么,后來才知道,那就是直覺。而危險,就是我對莫盡歡的直覺。可能這個人在短時間內(nèi)讓你感覺是舒服的,可這種舒服就想是溫水煮青蛙,等到真正發(fā)覺的時候,已經(jīng)來不及了。
孫奶奶很盡職盡力的沒有走,或者說她對這個莫盡歡也充滿了好奇。
“你老家在廣東啊?”孫奶奶問。
“嗯,東莞。”
“總結(jié)婚了吧?老公沒跟來?”孫奶奶繼續(xù)問。
“嗯,老公在家?guī)Ш⒆印!?/p>
“你以前做過保姆嗎?”我和陳姐交換了一個眼神,看來孫奶奶忍不住了。
“做過。”
“在哪兒啊?”陳姐不動聲色的放下忙碌的東西,坐到了孫奶奶的邊上。
“哪兒都做。”
“做過就最好了,有經(jīng)驗!這樣的好介紹東家。你上一家做了多久啊?”陳姐說著從籃子里揀了一顆楊梅遞給孫奶奶。
“之前做的都是一兩年的,上一家是因為要回一趟老家,做了幾個月就不做了。”莫盡歡的回答很漂亮,陳姐的言語其實有一個不經(jīng)意察覺的陷阱,一般一個保姆若是在一個家里時間做的比較久,說明水平還是不錯的,但若是保姆經(jīng)常換東家,那就說明這個保姆是有問題的。
陳姐砸了砸嘴,沒有再多說,而是指了指我放在莫盡歡面前的塑料杯子說“喝點水。”
一直到了很久很久以后,我還是能很清楚的記得有關(guān)那個下午的任何細節(jié)。我在想,如果那個下午沒有那么熱,或是更熱一點,會不會一切都變的不那么一樣?可是,如果終究沒有如果。夏日的熱浪終究燃燒成熊熊的烈火,映紅了天邊的云彩,照亮在那個推開門的小女孩黑光發(fā)亮的長發(fā)上,點亮了那個抱在母親手里的小男孩的眼睛。
“孫奶奶!”稚嫩的童聲從門口傳來,小女孩穿著一身紅色的連衣裙,大眼睛撲閃撲閃的,特別靈動可愛,活活潑潑地坐到了孫奶奶邊上。
“童童下課啦?”孫奶奶摟了摟這個孩子,伸出手朝小男孩招了招。小男孩突然裂開嘴,身子從母親的胸前往前側(cè),張開雙手往孫奶奶這兒涌來,奶聲奶氣地叫了一聲“孫奶奶”。
孫奶奶瞇著眼睛咯咯咯地笑著,“橙橙要奶奶抱啊,來奶奶抱抱,橙橙有沒有變胖。”
那個母親笑了笑,“胖是沒胖,高了點兒。”
孫奶奶高興地又掂了掂橙橙,“橙橙高了啊。”
橙橙用力地點了點頭,說“對!”
這兩個孩子真的很漂亮,女孩很美,跟母親一樣還很有氣質(zhì)。橙橙肉嘟嘟的,粉嫩的臉龐讓人想上前親一親,還一直笑瞇瞇的。我想,這可能就是家教吧。
孫奶奶問母親,“子欣,橙橙爸爸回來了嗎?”
原來那個漂亮的母親叫子欣,我不知道該怎么稱呼。子欣,叫她”東家“,總覺得她身上那股親切的味道就沒有了,叫她”雇主“,她卻也沒有那種讓人厭煩的指使,只是一點一滴地毫不侵犯地,把你的目光吸引過去。
子欣說,“沒呢。這幾天一個人帶三個孩子快累死了,就想著過來趕緊再找個阿姨幫著再帶帶。”她說著,朝著坐在沙發(fā)上的莫盡歡友好地笑了笑。子欣是聰明的,其實她從進門后,就在是時不時地打量著坐在沙發(fā)上一言不發(fā)的莫盡歡,這種無聲的打量,我看出了贊許。而此時,我也意識到,莫盡歡居然就像一個透明人兒一樣,雖然坐在那里,但是就透透的,不聲不響,不發(fā)出一絲噪音,只是坐著靜靜地,看著我們所有人。
“您家千金有三年級了吧?”莫盡歡說了第一句話。
孫奶奶抱著橙橙看了看陳姐,而我也很驚訝,這個莫盡歡還真是讓人捉摸不透。陳姐丟了一個眼神給我,示意我靜觀其變。
子欣笑了笑,扭頭對女兒說,“童童,你自己跟阿姨們介紹一下你自己。”
紅裙子的女孩兒絲毫沒有扭捏,走到沙發(fā)前,立正,鞠躬,“我叫林心童,在北海小學讀三年級,喜歡跳舞,畫畫,彈鋼琴。”
莫盡歡親切地朝童童鼓掌,“哇,童童的愛好這么豐富呀,真棒。“
我和陳姐聽完,又忍不住交換了一個眼神。這個莫盡歡確實是保姆市場稀缺的一種人才,能說普通話,似乎還懂點兒教育。
子欣笑了笑,“豐富是豐富,就是來來回回接送麻煩了點兒。”
莫盡歡點了點頭,卻把身板挺的更直了 ,“麻煩歸麻煩,小時候多學點總是好的,教育投資嘛。我之前做的那一家孩子也學鋼琴,雙休日我都開車把他從城東送到城西,然后再接回來。孩子媽媽讓我暑假督著孩子練琴,這不,六級也拿下了。”
子欣朝著孫奶奶看了一眼,孫奶奶不可察覺地點了點頭。我想到午后平安家政來的小鄭,輕輕地朝著陳姐搖了搖頭。陳姐朝我猶豫地看來,我了然。
也是,子欣家保姆要的那么急,如果不是來我們這兒,想來也在其他地方留意了,本身莫盡歡給的中介費就高,更何況子欣的手筆向來闊綽,孫奶奶那兒也常跟我們炫耀她的鄰居子欣,又拿了補品給她云云之類的。
正當我低頭沉思的時候,又有一人推門而入。
“喲,張先生啊!”陳姐往門口迎去。
童童扭頭,朝著那個先生甜甜地叫了一聲“張叔叔好!”
天似乎有些暗了,想必太陽已經(jīng)下了山。這個點,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來了喇叭聲,我估摸著門口那條路已經(jīng)都堵死了。
果然,這個張先生相比心情也不是很好,他的背上蹭了一點門口墻壁上的雪白灰,兩個褲腿的腳邊也是。我給張先生倒了一杯水,遞到他手邊,張先生端起一飲而盡,又把水杯遞給我,再接一杯,還是一飲而盡。
童童蹭到我的身邊,抬起腦袋,問“叔叔您很渴嗎?”
張先生沒有理會童童,匆匆朝著沙發(fā)上的子欣和孫奶奶點了點頭,算是打了個招呼,然后朝著陳姐處望去,指了指書桌上一疊整理擺放好的文件,問“就是這一堆里?”陳姐點了點頭,示意他自己挑選。
張先生急躁地翻動著書頁,紙張與紙張間發(fā)出輕微的顫動,陳姐抱著手臂站在一旁沒有說話,而子欣抱著橙橙,孫奶奶用手指靜靜地戳著橙橙臉上的小酒窩,橙橙瞇著眼睛笑著。
中介所里,這一份安靜來的太過于詭異。除了張先生翻動紙張的聲音,我還能聽到孫奶奶因鼻竇炎而被阻塞的呼吸。
我深呼了一口氣,好像童童身上帶著一股淡淡的牛奶香,又似乎混合著玫瑰的味道。我輕輕拍了拍童童的腦袋,悄悄地從辦公桌上拿了一顆巧克力攥手里,童童朝我看來,我用嘴巴朝著手努了努,童童低頭,我把手掌攤開,巧克力在掌心安安靜靜地躺著。童童扭頭朝著子欣看去,想要征求母親的同意。
“吃吧,沒事兒。”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說話都是怯生生的,喉嚨里甚至帶著干澀,似乎我還沒有準備好,可能我還是比較習慣剛剛的寂靜,我有點害怕闊別已久的聲音。
童童從我的手里剝開了巧克力,掰開兩半,跑去橙橙那里,戳戳橙橙的腦袋,往她弟弟的嘴里,塞去半塊巧克力后,自己又含了半塊。
“我看了看,要不這個吧?快點啊,我后天就出差了。”張先生把紙往陳姐方向遞。
我傳了傳,沒錯,張先生選的那個人,正在沙發(fā)上坐著。
“莫盡歡?”陳姐抬頭看了一眼莫盡歡,“她就在這兒。”
張先生剛要開口,子欣就朝著陳姐笑著說,“陳姐,我這兒也問的差不多了,我就把合同簽掉了吧?一會兒我就帶著回去了。”
張先生沒有表情地掃了我們一眼,眼神像拖把那樣粗糙地把每個人都掠了一遍,最后停在陳姐身上,等著她開口說話。
“張先生,您可晚了一步了,不如您再挑挑?”陳姐側(cè)頭,把語調(diào)稍稍上揚,恰到好處的舒服,卻又讓人無可辯駁。
張先生揚了揚眉,給了我們一個不知所措的笑容,“那隨便吧,你定一個好的吧。我讓我老婆明天來簽合同。”陳姐的臉上似乎有什么東西輕微地躍動了一下。
張先生離去。孫奶奶坐在沙發(fā)上拍了拍胸脯,“這個人怎么這樣,平時小區(qū)里見到他打個招呼也不冷不熱的。”
子欣也笑著朝孫奶奶說,“其實張經(jīng)理人挺好的,就是比較嚴肅。你自己看我們小區(qū)的物業(yè)可不是比其他小區(qū)的好?”說完又對莫盡歡笑了笑,問她“你什么時候方便?”
我可能是一個比較遲鈍的人吧,一種暗暗的焦灼在我的手指間掙扎,我的嘴巴以一種我不了解的方式,蠻橫地不讓我說話。
莫盡歡站起來,挺直了身板,回答,“隨時。”
“你們今天把合同簽了吧。”陳姐說完,嘆了一口氣,像是完成了一場風塵仆仆的旅行。
時間這個東西怕是在遵循愛因斯坦的神奇定律,流動的速度是不同的。
我總覺得那個下午是漫長的。
上帝總是無時無刻地像我們展示他的編劇才能,他把所有的故事伏線都埋藏的很深。我們所有的人就像多米諾骨牌,推下一張后,一個又接著另一個地倒下。
暑假很快就過去了,孫奶奶的孫子在國外準備申請大學,她的兒子兒媳也去美國一個月,陳姐老公老家的房子正拆遷,陳姐也總是火急火燎地鄉(xiāng)下城里兩頭跑,中介所也丟給我看管。
中介所的人卻一如既往的多,好在孫奶奶也閑了,她除了早飯不跟我一起,午飯和晚飯在很多時候也都是在我這里馬馬虎虎地糊弄,除了偶爾幾次會被子欣邀請去她家吃。
“小陳的那套房子估計有點懸啊。”孫奶奶慢悠悠地往嘴里吸溜著魚湯,“她老公在老家只有一個房間,何況還有個弟弟。”
“現(xiàn)在不是都以房票的形式支付了嘛?多少總能分到一點錢。”我嚼著一根青菜。
“錢歸錢,房子歸房子,你可別忘了還有兩個老人呢。你說以小陳的個性,會愿意讓兩個老人跟自己住在一起的?”孫奶奶笑著搖搖頭。
“如果可以拿到房子的話,我想她愿意的。”我說。
孫奶奶喝了一口湯,搖搖頭,“清梅,你還是太單純。哎,這魚很鮮吶。”
“怎么樣?這魚湯還可以吧?起早去市場買的,我還碰到李小姐家的那個保姆。”說實話,從我們中介所里出去的保姆有幾百個,我都記不住她們的名字。龍城能有多大,早上去個菜市場總有不少人跟我打個招呼,可我搜索腦子都沒個印象。
除了——“莫盡歡”,我一口叫出了她的名字。
莫盡歡跟其他的保姆不一樣。
她就像是一個龍城的普通上班一族,臉上掛著淡淡的妝,豆沙色的唇色讓人舒服,甚至不屑于跟買菜的小販討價還價。我跟她雙目交匯,她朝我笑笑點了點頭。在那一瞬間,我有點兒不知所措。
我看著她買完菜開著奔馳疾馳而去,她是適合這個城市的吧?
“你這魚湯,鮮歸鮮,但顏色不如盡歡燒的好。”孫奶奶說到。
“盡歡?她是怎么燒的?”孫奶奶這么親熱地稱呼莫盡歡,我倒是有一點意外,也很少聽孫奶奶直白地贊美這么一個人。
“你這個魚啊,要兩面煎,蘿卜也是兩層放的。這樣的魚湯啊才會又白又濃。”孫奶奶說著用湯勺把湯舀起來又慢慢地倒入碗里。
“感覺,莫盡歡很特別啊,今天看她,倒像是一個城里人,開著大奔,神奇十足的樣子。”我知道我的語氣里帶著些許嫉妒。
“呵,她還不如你呢,她在老家還有一個兒子,一個不工作的老公,工資什么的,估計到手也沒有多少,前兩天聽子欣說,盡歡還在問她提前預(yù)支工資,說是老家老人生病了。”孫奶奶輕輕搖了搖頭,“盡歡人是不錯,可面相上命是生好了的,多少看起來有點薄相。”
“所以子欣把工資給她了?”我繼續(xù)問。
“子欣的人也好,想著她一個人帶家里三個孩子也辛苦,就給了她一些童童,彬彬以前穿過的舊衣服,橙橙的玩具也給了她不少,讓她寄回老家給孩子,這兩天橙橙的嘴可是撅的老高呢。”
孫奶奶放下筷子,用餐巾紙擦了擦嘴,繼續(xù)說,“子欣人是再好不過了,不計較,大氣,這兩天盡歡也不知道有什么事情,也三天兩頭的出去,前兩天子欣和林先生帶孩子出去玩,回來飯都沒有燒,說是出去給家里人存錢了,到晚上8點才回來,手里還提了一個玩具,說是給送給橙橙的禮物,小孩子這兩天莫姨叫的可親熱呢,那天我她家,林先生看她工作辛苦賣力,又給加了500的工資。”
難得聽孫奶奶一口氣講那么多話,可我心里的某一個地方,總覺得有些許異樣,具體在哪里我也說不清楚,只有悶悶地說了一句,“林先生一家,真的是好人啊,好人最后會有好報的。”可這一句話說完,不僅是我,就連孫奶奶也打了一個冷顫。
夜晚把整個世界變得荒涼了,荒涼到讓我覺得頭發(fā)絲輕輕灑到枕頭上的聲音都是親切的。
我是被陳姐的砸門聲驚醒的,開門是蓬頭散發(fā)的陳姐。這個精明的女人,在我面前第一次,這么狼狽,她的笑容,突然間就餓這樣無助灑了下來,而這無助是自然而然的,就像月光突然繞過了一片云,就毋庸置疑地灑下來。
兩個女人蜷縮在同一個被窩里,人與人之間溫熱的體溫,觸碰后,終于,被窩變得滾燙起來。我就這樣躺著,仍由陳姐在夜色里啜泣,我不問為什么,因為,她自己會慢慢地告訴我。
就像現(xiàn)在。
“你知道,他老家有一個賭場。他居然很早就把那個房間賭掉了,你說說,拆遷我跑前跑后的去抽房號,潤和景園的頂樓啊,雙層的。150多萬的房子,他就這樣給我賭掉了……”
我輕輕地“嗯”了一聲,讓她繼續(xù)說下去。
“現(xiàn)在他那弟媳吵吵嚷嚷的,居然搬進了我家里,還有兩個老人,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辦,大半夜的,他弟媳居然在我們房間躺了就睡,這天底下真的是小娘養(yǎng)的,臭不要臉……”
我在被窩里拍了拍她的手。
“你說,我打拼到要死,這個男人悶聲不坑的,就毀掉了所有。我恨,好恨,可是你說我該怎么辦呢?”
“該怎么辦呢?”
“怎么辦呢?”
陳姐說了好久好久,她終于是睡著了。
我也不知道陳姐應(yīng)該怎么辦,她的臉上從來沒有暮氣,即使她兒子去世之后,那種深入骨髓的哀傷也沒能讓她浮起暮氣來。可她這樣躺在床上,像一個剛剛出生的嬰兒,充滿對這個世界的倦意。
就像孫奶奶說的那樣,陳姐是不愿意跟兩個老人住在一起的。她變成了我的房客,當然我也只是象征性的收了一點房租費,我家的這個破舊的骨灰盒好像有一點死灰復燃的跡象。
在天還沒有熱起來之前,陳姐很果斷地離了婚,并且不愿意再跟那一家人有任何瓜葛。孫奶奶的兒子兒媳回了一趟國,準備辦理移民。
“小陳啊,我說你的心也太硬了一點吧?”孫奶奶慢悠悠地剝開一個橘子。
“不是我心硬,而是他們把我這顆熱的心捂冷了。冷了,才會硬。”陳姐捧著裝著熱水的玻璃杯,熱氣騰騰地往上升。
“孫奶奶,你跟著你兒子他們一起去美國?”我隨便找了一個話頭,希望能把聊天延長,我受不了那種空曠的安靜。
“總要去的吧?難道他們留我一個老太婆?養(yǎng)兒防老。”孫奶奶說完朝我笑笑,笑容里帶著一絲抱歉。當然我也不介意,寡婦這么久了,還在意別人說孩子,只是陳姐……
我把頭扭向她看去,她卻望著水杯出神。
“小陳?”突如其來的安靜,讓孫奶奶也有了壓力。
“我在想,那個潤和景園的房子,現(xiàn)在到底誰在住,那么好的一個頂樓。就被那個王八蛋給賭掉了。”陳姐說完,喝了一口水。
“這么愁呢?這白開水都快被你喝出白酒的樣式了。”我笑她。
“我早防著,他在外面賭,天天晚上七八點回來。”陳姐朝我笑笑,“清梅,我們這都是命,孤家寡人的,你說對不對。”
陳姐的笑意像脆弱的皺紋,被雙眼小心翼翼地盛著,眼光游移地移動著,像是怕把它們弄碎了。孫奶奶望著陳姐的眼睛停住了,那笑容算是岌岌可危地存留到了此刻。
“我讓一個老家的朋友幫我查了,那個賭贏的人,到底是誰。她說,今天能知道結(jié)果。”陳姐把杯子里的水一口喝完,雖然她說話的語調(diào)一如既往地不緊不慢,可是相對于其他幾天來說,居然有一種罕見的鮮活,似乎是在她皮膚下面寧靜地泛著波瀾。
孫奶奶點了點頭,“這個執(zhí)念,知道了就放下。”
“我知道,我放下了,但就只是想知道,那人是誰,知道名字就好……”她的聲音很輕很輕,慢慢地弱到失聲了。
三個女人就這樣,在中介所里坐了很久很久。
伴隨著呼嘯而過的警車聲,剎那間,那在桌上安靜已久的兩只手機,像是約好了似的,同時發(fā)出了震動。
“莫盡歡?”
孫奶奶和陳姐兩個人叫出了同一個人的名字。
隨即,孫奶奶狂奔著往外跑,伴隨著刺耳的警車聲音,我知道,一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發(fā)生了,觸手可及的危險。
陳姐就站在原地發(fā)愣,我們聽著警車拉著尖銳而漫長的聲音呼嘯而過。她突然扭頭看我,隨即的反應(yīng)就是把中介所的大門關(guān)上,并鎖起來。好像只有這樣,外面的一切跟我們是毫無關(guān)系的,我們才是安全的。
有那么一瞬間,我的心跳是停止的。
巷子里開始有了哄鬧奔走的聲音,到底出什么事情了?
在哄鬧的聲音里,陳姐用沙啞的嗓音,僵硬地告訴我,“那個賭贏的人是,莫盡歡。”
想象一下,如果時間是彎曲的,或許就可以撫慰我們內(nèi)心的某個地方。
那么讓我們拿起時鐘往后撥一個月吧,可能這樣,我這個不會說話的人,才能把事情講清楚。畢竟,我也是花了很久的時間,才消化這一件事情的。
冬日的午后,我跟陳姐一起坐在中介所的電腦前,聽法官對莫盡歡的宣判,才知道,陳姐原本可能擁有的潤和景園的房子,確實被莫盡歡賭贏了,而且以此為賭注,又翻了一倍,但卻因為一次失手,背負上了的債務(wù)。
電視上的聲音毫無情緒地宣布一切:
“龍城市人民檢察院指控:被告人莫盡歡因長期沉迷賭博而身負高額債務(wù)。2016年9月,莫盡歡經(jīng)中介應(yīng)聘到被害人龍城市名爵府邸公寓家中從事住家保姆工作。2017年3月至6月間,莫盡歡多次竊取被害人家中的金器、手表等貴重物品進行典當、抵押,得款18萬余元。至案發(fā)時,尚有評估價值19萬余元的物品未贖回。莫盡歡還編造買房等虛假理由向被害人借款11.4萬元。上述款項全部被其用于賭博揮霍。
6月21日晚,莫盡歡又用手機上網(wǎng)賭博,輸光包括當晚用被害人家中一塊手表典當所得款項在內(nèi)的6萬余元。為繼續(xù)籌措賭資,莫盡歡決意采取放火再滅火的方式博取被害人的感激以便再次開口借錢。
6月22日凌晨5時許,經(jīng)事先通過手機上網(wǎng)查詢與放火有關(guān)的關(guān)鍵詞信息后,莫盡歡用打火機點燃書本引燃客廳沙發(fā)、窗簾等易燃物品,火勢迅速蔓延導致屋內(nèi)的被害人及三名子女困在火場中吸入一氧化碳中毒死亡。火災(zāi)還造成該室及鄰近房屋部分設(shè)施損毀,損失價值257萬余元。火災(zāi)發(fā)生后,莫盡歡從室內(nèi)逃至公寓樓下,后被公安機關(guān)抓獲。
另莫盡歡于2015年7月至2016年2月,在紹興市、上海市等地從事保姆工作期間,在三名雇主家均曾實施盜竊行為,均被雇主發(fā)現(xiàn),退還相關(guān)財物后被辭退。杭州市人民檢察院認為,被告人莫盡歡的行為觸犯《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一百一十五條第一款、第二百六十四條之規(guī)定,犯罪事實清楚,證據(jù)確實、充分,應(yīng)以放火罪、盜竊罪追究其刑事責任。”
結(jié)果好像已經(jīng)被法律定下來了。
那么過程呢?
可能在知道了結(jié)果之后,我就能一點點地把過程捋清楚了,當然也是捋給我自己聽,畢竟我也是疑惑的。
那么,讓我們再拿起手表,把時間往前調(diào)動,調(diào)動到事情發(fā)生的那一天吧。沒錯,剛剛講到,“賭贏的那個人是莫盡歡。”
一個保姆,怎么會賭贏一套房子的。她哪兒來那么多錢下注,又有什么勇氣下注,這是我跟陳姐都好奇的問題。隨即我跟陳姐默契地對視了一眼,我們都想起了,平安家政的小鄭。
片刻的凝神之后,陳姐用發(fā)顫的聲音問我,“你說,剛剛,孫奶奶為什么跑出去?”
我們都把孫奶奶忘記了,在這個閉塞的,如同骨灰盒的中介所里,我們坐井觀天,對于外面的事情什么也不知道。
走出中介的大門,天空就翻著紅光和藍光,警笛刺耳。我拽著陳姐的手往前跑,名爵府邸的小區(qū)門口,烏泱泱的有好多人頭。
“嘖死哉,屋里頭的人不曉的有沒有出來……”
“這個火怎么燒起來的哦?噶猛!”
“門口不是有那個消防栓的啊,如果能走出家門的話,應(yīng)該問題不大的。”
“會不會里面還困著哦,他們上去看了沒啊?”
……
名爵府邸門口嘈雜的聲音讓人覺得很不安,我仰著脖子抬頭看去,也不知道那著火哪一家,或許是孫奶奶家?那孫奶奶應(yīng)該沒事吧?
“來來來!門口不要堵著了!你們讓一下讓消防員進去呀!”這個聲音很熟悉,口氣顯得十分急促。陳姐拽著我的手尋聲而去,沒錯就是他。
“張先生?”陳姐打了一聲招呼。
“陳姐,你讓一下,我疏通一下。”張先生面無表情地朝著我們點了點頭,隨即又往人群中扎去。
“張先生?孫奶奶沒事兒吧?”陳姐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
“哦,她暈倒了,被救護車送走了。”張先生說著不忘往樓上匆匆地望一眼,隨即又對著擁堵的人群吼“別人著火你們看什么看,看什么看,到底要不要讓他們救人了啊!”
陳姐拍了拍胸脯,呼了一口氣,“哎呦,老太太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滴滴滴……”張先生的手機愉快的聲音多少讓陳姐的臉色變的好看了些許,我跟陳姐打算回家休息,張先生卻朝著我們招了招手,示意我們等一等。
“徐總!咱小區(qū)這一次消防栓確定檢查沒有問題吧?哎,好好好,沒問題就好,您要不要來現(xiàn)場看看?”張先生的手插在褲兜里,時不時地抬頭看看火勢,“您別跟安全部長喝酒了,小區(qū)著火了!”張先生一邊打著電話,一邊用手疏導著小區(qū)門口車輛的進出。“就是那一家,三個孩子的那個,對,有一個女兒”張先生說完,我的頭突然眩暈了一下。
“不知道人有沒有逃出來,消防員進去了。是,可是我剛打你電話沒打通啊,你快回來!”張先生什么時候掛掉電話的我不知道,因為從那時候起,我的耳朵旁邊,只有風的聲音,空曠的,清冷的。
“上次那個保姆,你們資料還在嗎?”張先生朝著陳姐問。
陳姐麻木地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那,麻煩您能保存一下嗎?可能有用。”張先生朝我看來。我看了看陳姐,說,“我先把陳姐送回去吧。她好像有點被嚇到了。”
“啊啊啊啊——”一聲尖叫打斷了所有的聲音。
“子欣!子欣!”那個男人呼喊著,四處尋找人的幫助“她們下來了嗎?她們下來了嗎?啊?人呢?人呢?”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個失態(tài)的男人,是子欣的哥哥,孩子們的舅舅。但是,他的到來,仍然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火越來越猛。
我拖著陳姐走到中介,中介的電話似乎一直持續(xù)的響起。
“清梅嗎?”聲音是孫奶奶的。
“她們?nèi)藳]事吧?救出來了嗎?”孫奶奶聲音急切地問我。
“不知道。”
“不是還有一個保姆嗎?我剛剛看到她在樓下!她怎么說?”
“我沒有看到莫盡歡啊!”我剛說到這兒,癱軟在沙發(fā)上的陳姐站起來奪過我的電話,對著聽筒說,“孫奶奶,您說,哎,對,這個保姆,嗯,我們第一次見到她就是她投遞簡歷來的那一天。她以前的事情我們什么都不知道,對吧?嗯。好,那您好好養(yǎng)病。”
我不知道孫奶奶在電話里跟陳姐說了什么,但那通電話是我最后一次跟孫奶奶對話,她最后也沒有跟著兒子兒媳去美國,而是一個人回到鄉(xiāng)下老家。
陳姐在接完電話之后面無表情地說了一句“孫奶奶的心真狠”。
我真想知道,孫奶奶到底在電話里對著陳姐說了什么。
實在對不起,這個故事被我講的太長了,斷斷續(xù)續(xù)的,你可以笑我,不會講故事,把一個應(yīng)該好聽的故事,說成這樣,但,這些只是我知道的部分。
那場火,帶走了子欣,和她的三個孩子。我沒有見過彬彬,后來聽張先生說,那也是一個特別聰明的孩子。
那天火災(zāi)之后現(xiàn)場發(fā)生了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只有看著新聞斷斷續(xù)續(xù)的知道一些。
火是從客廳燒起來的,莫盡歡點著的。
陳姐在新聞里看到嫌疑人莫盡歡的時候,她把頭靠在了我的肩膀上,輕輕對我說,“清梅,這個中介給你吧。我不做了。太難了。”
陳姐在知道莫盡歡放火的第二天,就搬出了我家。她每隔一段時間來我這里一次,我知道她不是來看我的,只是想要路過一下名爵府邸而已。我也去過一趟名爵府邸,樓下擺滿了花圈,還有白色的鮮花。那都是給三個孩子,還有天上的子欣。
保姆中介的小破屋一如既往的,坐井觀天。
我請人又用油漆粉刷了一遍。面對這個簇新的環(huán)境,仿佛呼吸都在認生。
一個月以后,我跟陳姐就坐在這個簇新的環(huán)境里,聽著法院對莫盡歡的宣判。坐在被告人座位上的她,什么話都沒有說,在宣判結(jié)果的時候,她迫不及待地閉上了雙眼,就像一個受盡折磨的人終于盼到了姍姍來遲的死亡,她的整一個面龐送了,嘴角都迎著燈光上揚,我知道,她等很久了。
莫盡歡被判了死刑。
陳姐很輕很輕的說了一句,“我們也應(yīng)該被判死刑。”
那天晚上,我送陳姐走出小巷,我們不由自主地往名爵府邸走去。就在小區(qū)門口,看到了林先生和他的背包,他們就停留在一束出租車車燈里面,一個站在黃色的光芒中,我和陳姐站在慘敗的路燈光芒中,中間那一段明明暗暗的柏油路,終究是黑暗的,像是鴿子守在一個小星球上。
保姆中介還是熱鬧的,有著來來往往的人,像非洲大草原上的遷徙,到了晚上格外的空曠,安靜。
我總會想起那個下午,夏日的熱浪終究燃燒成熊熊的烈火,映紅的天邊云彩,照亮在那個推開門的小女孩黑光發(fā)亮的長發(fā)上,點亮了那個抱在母親手里的小男孩的眼睛。
“你們會原諒我的,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