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
那年端午節(jié)過后,耘地趟地忙的不亦樂乎,后半夜媽媽起來給老牛添草,回到屋心急火燎的盤問爸爸和我。你們呀,昨天晚上咋給老牛添的草料,老牛到現(xiàn)在咋還一口沒動。爸爸不耐煩的翻了個身,嘟嘟囔囔說:“不吃是不餓,有啥大驚小怪的。”媽媽說:“你們爺們就不讓我省心,我一頓沒給老牛添草,你們就給我整出事來。你別看老牛不會說話,它比人都挑剔。你們添草的時候,肯定沒好好篩草,沒把草里面的臟東西挑出去。”媽媽對老牛特好,特別精心,一般時候,都是媽媽親自給老牛篩草拌料。她不放心爸爸和我,怕我們粗心大意唬弄局。最讓媽媽擔心的是我有次給老牛添草,敷衍了事想混過關,結果老牛一丁點草沒吃,媽媽居然咋草里面挑出幾塊雞屎,媽媽恨不得打我屁股,咬牙切齒的訓斥我:“你個混小子,干啥不像啥,以后別給我當兒子了。”爸爸也過來幫腔,拿眼睛瞪著我:“你再干啥不細心,我可真敢打你屁股。”我雖然是家里的獨子,但是爸媽對我一丁點都不寵愛,春天放學剜野菜就飯吃,夏天放學擼榆樹葉喂豬,秋天放學背著花簍摟樹葉子燒熱炕,冬天放學背糞筐房前屋后樹林子草甸子撿豬糞、馬糞、牛糞、狗糞,預備開春種地的肥料。我恨透了老牛,吃完飯我拿著懶牛抽(用廢三角帶做的鞭子,專門用來教訓牛),到牛棚要給它點顏色。我還沒到老牛跟前,它好像猜出我的不良用意,仰著頭哞哞大叫。媽媽端著飯碗跑了出去,看見我手里面的賴牛抽,急頭白臉的說:“你個小兔崽子,你敢動老牛一指頭,我敢把你屁股蛋打爛了。”....老牛不吃草,這可是大事。
老牛不吃草媽媽放心不下,翻過來調過去沒有睡實,大公雞剛叫頭一遍,就披著衣服看看老牛吃沒吃草。這一看不要緊,我聽見媽媽在跟老牛說話:“你這是咋啦,哪疼你告訴我一聲。你已經兩頓都不吃東西了。我們家的活,還指望著你干呢。”老牛無言,后院老奶奶家的驢嗷嗷大叫,院子里的大黑汪汪叫著,唯有老牛一點動靜都沒有。媽媽折回屋里,不住點的埋怨:“你們爺們就是太粗心,昨天晚上給牛添草的時候,就不知道好好看看,牛有啥不一樣。這牛肯定有毛病了,蔫頭耷拉腦,一丁點精神都沒有。”爸爸打一個哈欠伸個懶腰,不耐煩說:“老牛趕上你親爹了,一頓兩頓不吃草,那有啥事呀。咱家這牛都是讓你慣的沒樣。嬌貴的好像財主家的大小姐。”媽媽總是不遺余力的反駁:“老牛拉犁杖拉車,那該有多累,不把它好好照顧好了,它咋給你干活。”爸爸嘴拙斗不過媽媽,無可奈何的說:“你那張嘴屬鴨子的誰都硬不過你。”媽媽把老牛當成了寶,給老牛做最好的料,不用玉米面做料,而是把黑豆用鍋炒熟,用碾子壓成細面,加了咸鹽攪拌均勻,一天給老牛加四頓料。老牛膘肥體壯,尤其那毛稍閃閃發(fā)亮,好像一匹黃段子。四鄰八舍的人們都說,老牛到了我們家,那等于從地獄一步就邁到了天堂。
早晨媽媽做好飯,顧不得吃飯,頭不梳臉不洗,心急火燎就去營子西頭找孫獸醫(yī)給老牛看病。孫獸醫(yī)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論輩分我還得管他叫三爺爺。他可是有名的慢性子,火上房都不著忙。孫獸醫(yī)聽了媽媽的一番敘說,蠻有把握的說,那是小毛病,給老牛扎兩針就保準沒事。媽媽回家吃完早飯,便開始收拾屋里屋外,把磚地清掃的干干凈凈,特意用笤帚蘸著水唰唰清掃的一塵不染。柜子上的家具,院子里的農具,都擺布的整整齊齊。太陽都有三桿子高了,孫獸醫(yī)還沒見人影。媽媽臉上堆滿了笑容,哄著我說:“寶貝兒子,你腿快趕緊到西頭看看你三爺爺來沒來,他要是在家還磨洋工,你告訴他我把蘭花香旱煙都給他裝在塑料口袋里了。”媽媽是一個很有心計的人,她最了解孫獸醫(yī)的脾氣秉性,他不喝酒不耍錢,就是好抽煙,尤其喜歡抽爸爸栽的蘭花香。豬崽子生病,小雞鬧瘟災,孫獸醫(yī)總是要捏拿一把。有的人家,三遍五遍都請不動。媽媽總是給他拿過去三把蘭花香旱煙,他就會跟在媽媽的身后趕過來,手到病除,豬呀羊呀,頓時便活過來,活蹦亂跳。我奉命前去請孫獸醫(yī),進他家我看見孫獸醫(yī)果然是個慢性子,盤腿坐在炕頭,一邊喝著濃釅釅的茶,一邊閉著眼睛聽評劇,搖頭晃腦樂在其中。我踏進門檻,就嚷嚷道:“三爺爺,三爺爺,我媽讓你趕緊過去給我家老牛看病。三爺爺,三爺爺,我媽早就把旱煙給你裝到塑料袋里面了。”孫獸醫(yī)撩起眼皮,說:“你這孩子跟你媽一個性子,好像炮仗捻子點火就著。你走吧,你前腳走我后腳就到。”我還沒等進家門,孫獸醫(yī)騎著摩托車突突著就進院子了。孫獸醫(yī)把老牛拴在我家的性樹上,用手掰開它的嘴唇查看,還用拳頭敲打牛的肚子,他的眉頭頓時擰成一個大疙瘩。媽媽怯怯的問:“三伯,你看我家的牛沒啥事不要緊吧。”孫獸醫(yī)嘆了口氣說:“侄媳婦呀,這牛是結癥,我是沒啥好法子。干脆給它一刀子,等牛死了,放不出血,牛肉就買不上價了。”媽媽一聽眼淚就掉下來,把裝著旱煙的塑料口袋遞給孫獸醫(yī),帶著哭腔說:“三伯,你真就沒啥好辦法了嗎?”孫獸醫(yī)擺擺手說:“人,要是得了結癥,到醫(yī)院可以給人換腸子。這牲口那就是等死。”媽媽不信孫獸醫(yī)的話,打發(fā)我把正在地里耪地的爸爸招呼回去,媽媽第一句就說:“老孫家三伯說,這牛得了結癥,怕是治不好了。我也感覺老牛也得了結癥,從昨天到現(xiàn)在連一個牛糞排子也沒拉。”爸爸說:“這牛得了結癥,啥也別磨嘰,我讓任老六趕緊過來,給她一刀子。要不然這牛就得瞎在手里。”媽媽急眼了,大聲吩咐爸爸:“你趕緊去鎮(zhèn)里獸醫(yī)站把馬站長請來,我就不信老牛咋說不行就不行了。”爸爸一丁點脾氣沒有,從后院二叔家借黑毛驢,邁腿上去,一溜煙奔向獸醫(yī)站。馬站長來了,把牛拴在門前用石條做成的拴馬樁上,命媽媽燒水熬湯藥,然后順著膠皮管子,咕嚕咕嚕灌進去。馬站長臨走時候說:“這牛要是今天晚上能拉屎,那就萬事大吉。要不然這牛就麻煩了。”媽媽特上心,晚上特意給老牛熬了米湯晾涼以后,用臉盆端著讓她喝。牛趴在牛圈里頭不抬眼不睜,嘴角上拉出長長的黏絲,媽媽抽泣著回屋,說:“老牛夠嗆,它的眼里都掉淚了。”爸爸瞪了媽媽一眼:“娘們就是娘們,牛到壽了,那是該死,你哭啥哭。”媽媽爬在柜子上,摸著淚水:“這牛多聽話,使著順手,不討人嫌......”牛,不能站立了,趴在圈里,爸爸好像哄小孩,老牛好像一塊木頭毫無反應,就是用懶牛抽嚇唬牛也不起來。爸爸回到屋里嘆口氣:“這牛不行了,就是神醫(yī)也不行。我這就把陳老五找來,趁著有氣給它一刀。”媽媽攥住爸爸的手:“這牛給咱家出多少力,咱可不能殺它。”爸爸擦了擦眼睛,大聲說:“你他媽的傻呀,自古以來牛羊就是一刀菜。咱家的日子,你不是不知道,多賣十元二十元,就夠孩子半年學費了。”
媽媽舍不得老牛,也不忍心在我家院子里,把帶著氣的老牛活活的白刀子進去紅刀子抽出來。爸爸讓肉販子劉大胡子開著三馬子拉走,人們幫忙抬老牛的時候,媽媽說:“你們小心點,別太使勁,別把它扯把疼了。”劉大胡子開著三馬子噠噠都走沒影子了,媽媽還在張望,淚水再一次從媽媽的眼睛里流出來。
媽媽病了,躺在炕上起不來,一連輸了五天液。媽媽在迷迷糊糊中總是吩咐我:“兒子,趕緊給老牛添草,這次可要細點心,用草篩子把草好好篩篩,把里面的雞毛、小石頭子,都好好挑挑。老牛起早貪黑幫著咱們干活,多不容易呀,多不容易呀。”我心里有些不平,媽媽太偏心了,對老牛都比對親兒子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