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月》
《滿月》
作者:孟小書
出版社: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7年11月
ISBN:9787530217443
定價:29.80元
1
四月底,正是北京最好的季節(jié)。李贊站在會議室大門口正在點煙,我說,今天有霧霾,也別在外面待太久了。李贊說,那得趕緊點上換換空氣。自從兩年前的那次劇本討論會結(jié)束后,我們就再無其他聯(lián)系了。對他僅有的了解就是來自于文學(xué)期刊上他所發(fā)表過的文章和去年他出的一本長篇小說,故事虛虛實實,分不清楚哪些是寫他自己,哪些是虛構(gòu)的。
我問李贊,兩年前的那個電影項目最后怎么樣了,有下文嗎?李贊長長地吐了一口煙,搖搖頭說,不知道,投資方我也聯(lián)系不到了。估計是沒戲。我說,那他們把錢給你了嗎?李贊說,就給了仨瓜倆棗的預(yù)付款打發(fā)了,劇本第一稿的錢就沒再付了。我說,那如果還有投資方找你寫劇本你還接嗎?他毫不猶豫,接,當(dāng)然接了。我就不信每次遇到的都是這種人。走,回去繼續(xù)聽講。
我和李贊是在一次劇本討論會上認識的,會上共四人。投資方、導(dǎo)演、李贊和我。接到投資方電話時,我正努力度過一段窮困潦倒的日子。前兩個月領(lǐng)到的稿費已經(jīng)基本用盡。為了節(jié)省開支,買菜時我會多走一站地,到遠些的菜市場買菜。那里的土豆每斤會比超市的便宜一塊錢,我是一個離不開土豆的人。同時我也戒了煙戒了酒,很痛苦。我是個作家,職業(yè)作家。寫作是我生活的全部。那個投資方是從文學(xué)期刊上讀到我的小說后找到我的。他們想拍一部關(guān)于都市愛情的商業(yè)電影,當(dāng)時還沒有任何想法。那是我第一次接到撰寫劇本的邀約,當(dāng)然第一反應(yīng)是拒絕,因為那個時候我認為商業(yè)電影與藝術(shù)無關(guān)(當(dāng)時的我自認為是個孤傲的藝術(shù)家)。此時,一個大爺從我身邊走過,走過那一瞬間吐出了一口煙迂回在面前。見鬼的,煙蟲上腦。那投資方在電話的另一頭獨自說了五分鐘,而我卻抓心撓肺地沉浸在那一口二手煙中。我只問了投資方一個問題,可以先把預(yù)付款打給我嗎?
在劇本會上,投資方和導(dǎo)演滔滔不絕地講述著他們對電影的期望,動不動就要投個幾千萬,票房要過幾個億的。我和李贊并沒有發(fā)表過多的意見。散會后,李贊對我笑著說,你是寫小說的吧?我點點頭,他說,我讀過你的小說,《浮萍》是你寫的吧?我說,是。你覺得那篇小說寫得如何?他過了半晌說,你不適合做編劇。那個時候,我并不理解這句話的意思,只是覺得他沒有理由直接否定我。我說,你也是寫小說的吧?我在期刊上也讀過你的小說。他苦笑著,我兩年沒寫小說了。這兩年過得渾渾噩噩的,導(dǎo)演、編劇、寫寫畫評影評。總之,和藝術(shù)、文字有關(guān)的事兒我都嘗試性地做過,可到頭來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最適合寫小說。可等到恍然大悟的那一刻自己又寫不出來了,文學(xué)已經(jīng)拋棄了我。像你這樣執(zhí)著寫小說的人不多了。我說,你的選擇沒錯。年輕的時候應(yīng)該多嘗試些不同的事物。也應(yīng)該為了理想為了藝術(shù)做出更多的選擇和犧牲。人這一生,走些彎路是必要的。我們在頤和園里朝著湖的對岸走,可怎么走也走不到。伴著北京四月天的陽光和惹人煩心的楊絮,腳下的路從未感到這么漫長過。
電影故事大綱在我們的反復(fù)討論下,一個星期后交給了投資方。我們翹首以盼,都覺得那會是一個完美絕倫的愛情故事。幾次,在寫大綱的時候,我竟把自己感動得潸然淚下。可兩個星期后被告知,項目暫停了,原因不明。從最后一次劇本會結(jié)束后,我和李贊再也沒有見過面。那時的他已經(jīng)結(jié)婚了,沒有再次見面的必要。日子有條不紊地繼續(xù)著,寫作仍是我生活的全部。只是我寫小說的目的又多了一個,我想讓他看到我的作品,從我的文字中解讀我,認識我。我認為這是我與他交流的唯一途徑。而關(guān)于他怎樣看待《浮萍》那篇小說,我一直都想知道答案,只是沒有合適的機會再去問起。兩年了,他沒有在任何期刊上發(fā)表過小說。我與他的交流從來都只是單方面的。
李贊在會上繼續(xù)給我傳紙條,他說:散會了一起吃飯吧。我孤家寡人的回家里沒飯吃。我看了他一眼,寫了張字條回復(fù)他:你媳婦呢?他說,晚飯時候告訴你。頓時,我的耳鳴發(fā)作了。領(lǐng)導(dǎo)在臺上雙唇不停地閉合,陣陣刺耳的聲音讓我頭痛欲裂。我故作鎮(zhèn)定一動不動,這是個老毛病,我應(yīng)對自如。每當(dāng)在精神極度緊張興奮或是受到某種刺激的時候就會發(fā)作。
散會后,李贊帶我去了煤市街的一家涮肉館子,店里烏煙瘴氣,擺了五張桌子,其余四張都被擠滿了。瓷磚地上泛著油膩膩的亮光。手寫菜單貼在了墻上。店老板是個北京大爺,他招呼我們喝茶點菜,兩個小伙計端著酒瓶子不斷側(cè)身穿梭在人堆里。李贊說,別看這是蒼蠅館子,那可是上過電視的。我們坐在了靠墻角的一張小桌子旁。我說,我也喜歡這種小館子,特有安全感。李贊沒看餐單,直接叫來了老板,兩盤瓜條,白菜,粉絲,凍豆腐外加一瓶小二和兩瓶冰鎮(zhèn)燕京。據(jù)說這是老北京涮肉最純正的吃法。點好菜后,我們彼此都有點尷尬,話題不知從何開始。李贊說,這兩年我看你小說沒少往期刊上發(fā)呀。我暗喜,說,你這兩年過的怎么樣?還在寫劇本或是小說嗎?他說,劇本還在寫,但是沒有拍成的。至于小說,有空的時候?qū)憣懀趺磳懚加X得像劇本。酒菜逐漸上齊,老板依然在我們旁邊不走。他一再囑咐我們瓜條這部位的肉在鍋子里涮不能超過五秒鐘。李贊說,我離婚了。一年前就離了。我點上一根煙,由于此刻我的經(jīng)濟狀況還不錯,可以請他抽根煙,但他拒絕了。他說,我戒煙三個月了。我問他離婚的原因,他說,她受不了這種小館子,她哪懂得這種小館子其中的韻味?她也受不了我在北京的七八月份成天穿著人字拖鞋陪她逛街,我想和她討論文學(xué),她說她只想看《變形金剛》和《蝙蝠俠》,當(dāng)然看這些電影也沒什么不好,那些小白領(lǐng)也是需要自我釋放的。她在提離婚的要求時所抱怨的這些,我認真做了反思,我這小半輩子是不是過得太壓抑,太自以為是了。我所崇拜的,所信仰的東西是不是早就被這個時代所淘汰了。面對前媳婦的抱怨和指責(zé),我只好低頭,二話沒說簽了離婚協(xié)議。她選擇和我離婚是對的,她適合找一個在思想和生活上與時俱進的人。我的存款不多,這事她也知道。她沒要我的一分錢,在她臨走前,我說我也沒什么可以送你的,這是我新出的一部小說,是上下卷,精裝的,出版社就給我印了十套,外面買不到,送你吧。她沒要,說行李已經(jīng)很重了,不方便拿。之后我們就再也沒聯(lián)系了。
李贊說這是他第一次向別人說起離婚的原因。我沒再繼續(xù)問,他也沒再講下去。現(xiàn)在這樣很好,我們面對面地坐著,彼此都很純粹。在過去兩年,我的小說中的很多男主角的形象就是按他的樣貌和神態(tài)去寫的。希望不要被他看穿。
這晚,我們都喝了很多酒。從涮肉館出來的時候我依稀記得他說,和幾個作家在小蒼蠅館里喝大酒,喝完還有姑娘拉著手,是人生一大美事。于是我說,那你就拉著我吧。他到底是否拉了我的手,已經(jīng)記不清楚了。在回去的路上,我們聊了些什么?好像提到了電影、小說、非洲和焦慮絕望。當(dāng)我第二天在自己的床上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一點了。
2
李贊的出現(xiàn)打亂了我原本安靜的生活,頂著一頭亂發(fā)坐在床上,開始發(fā)呆。暗灰色的窗簾遮擋住了陽光,李贊沒有傳來簡訊也沒有打來電話。現(xiàn)在應(yīng)該做點什么呢?我仔細回憶著平日的生活,卻又什么也記不起來了。洗漱、吃飯、買菜、寫小說、偶爾相約好友喝酒聊天。我很少打掃家里的衛(wèi)生,家中只有四十平米,每星期花去一個小時做掃除足矣。與朋友的約會大多還在夜里。喝酒、扯淡、辱罵各路作家是永遠不變的活動,一群寂寞的靈魂在夜晚用酒精來麻痹、溫暖著彼此,這樣很好,起碼看起來我們并不孤單凄慘。
我拉開窗簾,灰塵在充足的陽光下靜止了。從床上爬起來,簡單洗漱后,像往常一樣,到樓下的小攤鋪買了小米粥和灌湯包。吃過今天的“早餐”后,坐在書桌前,打開電腦,開始寫作。手頭在寫一部短篇小說,小說是根據(jù)身邊一位好友所經(jīng)歷過的事情改編的。一個小時過去了,只字未動沒有任何進展。小說中女主人公的訴求變得模糊不清,毫無頭緒。我站起身來,在屋子里盤旋了三圈,向窗外望了望,依然心煩意亂。手機安靜地躺在床上,像具死尸。外面天氣甚好,楊絮慵懶地飄著,或許應(yīng)該到外面透透氣。
準(zhǔn)備出門時,手機終于響了。我的心跳突然變得快速而有力。打來電話的是雜志社,他們想約我寫一篇有關(guān)旅行的小說,問我是否感興趣。我將手機舉在耳邊,感受著每一下急促的心跳和呼吸。瞬間,一陣刺耳的噪音穿破腦膜。我不知對那位出版社的編輯說了一句什么,便掛下電話。天旋地轉(zhuǎn),眼前一片漆黑,這一片漆黑中卻又泛著點點亮光。這地上真是冰冷!
再次醒來的時候,是半個小時后。我甩甩腦袋,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發(fā)現(xiàn)左胳膊肘摔紫了,左邊頭部也隱隱作痛,摸了下,摔出一個包來。我坐在床上,耳鳴消失了。世界再次變得平靜柔和。我看下手機,又扔回了床上。日子從沒這么漫長過。一切都是原本的樣子,從未改變過什么。我拖著昏昏沉沉的身體走到廚房,為自己沏了一杯濃茶后,重新坐回書桌前。打開電腦,未完成的小說在那里等待著我。我盯著文檔上密密麻麻的字,它們變得很陌生。半個小時又過去了。我翻看手機通話記錄,李贊的名字從未在手機里出現(xiàn)過,雜志社的編輯卻在不久前打過電話。我突然想起來,有個關(guān)于旅行題材小說的約稿對方尚未得到我的答復(fù)。我喜歡旅行,我有講不完的旅行故事。但由于經(jīng)濟原因,我很少出國,中國有太多地方還沒有走遍。這個約稿我應(yīng)該接下來,隨后便答復(fù)了雜志社的編輯。手中未完成的小說恐怕還要再等上一陣子,我重新開了一個空白文檔,寫起了前年去江西婺源的一段旅行。我很慶幸編輯的來電,讓我順利度過了這個下午。
立春發(fā)來信息,說晚上老地方見。立春是雜志社的編輯,平時寫詩歌,常見于各大期刊。我喜歡她這個人并不是因為她的詩歌,是她為人直爽痛快,我們交談時,她就像小太陽般溫暖著我。每周二和周六是我們固定的聚會時間,白家小館就是我們的 “老地方”,館子小點,但是熱鬧,老板熱情,酒也便宜,燕京是買三送一。好館子就是這樣,有人情味。立春和二月提前到了,他們看見我后向我揮手。二月是個文藝混子。從古至今的玩意兒他都懂點,詩歌散文小說也都寫點,但他從未發(fā)表過任何作品,因為壓根他就拿不出什么像樣點的作品來。每天干的事就是東晃晃西晃晃,他靠什么來維持生活一直都是個謎。我坐下來與他們寒暄著。二月說,今天隨便點,我請客!我說,喲,看來最近賺著錢了?二月洋洋得意地不說話。立春,你不會又從你家里賣了幅畫吧?二月說,告訴你們吧,前兩天我去大柵欄,賭了一對文玩核桃,七百收的,鑿開后,轉(zhuǎn)身人家三千就給收了!立春說,真是劍走偏鋒。我發(fā)著呆,心里不痛快。二月見著我沒什么反應(yīng),你怎么了?一臉少女思春的表情?我說,我就是個“坐家”,天天坐家里,哪有什么春可思。立春說,人家二月可是閱女無數(shù),你那點小心思瞞不過他的。我連忙說,別瞎猜了。亞格怎么又遲到了?每次都遲到,晚上讓他買單!二月說,喲,他今晚要是請客了,那這一個月他可就要靠啃方便面過日子了。立春說,還得是一袋分三頓吃。說著,亞格進來了,一臉苦悶。亞格是和我一樣的自由撰稿人,專欄作家,帶著厚片眼鏡,頭發(fā)永遠亂得像爆米花。圈子里小有名氣。四十出頭,至今未婚,養(yǎng)了四只狗。二月給他介紹了無數(shù)個姑娘,但亞格一個也沒看上。我們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亞格坐在椅子說,不好意思啊,又遲到了。立春說,你能不能下次換個開場白?亞格苦笑了下,便又不說話了。我問亞格,最近是不是又寫不出來?亞格想了下,輕輕點點頭,這種狀態(tài)已經(jīng)持續(xù)快一個月了。二月說,別呀,你的廣大小粉絲兒們還等著你的大作呢。我上次幫你聯(lián)系的那家出版社,你們談的怎么樣?亞格搖搖頭,不好。我覺得寫作這條路好像走到頭了。立春,別瞎說,你其實身邊就是缺個姑娘。你看人家馮唐,寫什么都離不開姑娘,姑娘就是他的源泉,也是你的源泉。我們嬉笑著,亞格卻仍然一臉苦笑,滿臉的不幸福。這會兒,我的手機響了,是李贊。我看著手機,又塞回了兜里,繼續(xù)喝著酒。手機在不停震動,我突然高興起來,心情暢快了許多,張羅著大家干杯!數(shù)瓶燕京喝下去后,亞格醉了,他說,娶媳婦太貴了。說完這句話,他就一頭從椅子上栽倒在地,不省人事。我們都覺得那是醉話。亞格和我很像,生活簡單卻不單調(diào)。在圈子里,認識的人雖然很多,但能稱得上是朋友的也就我們幾個了。每周去白家小館喝兩次酒算是個念想。
老板最喜歡我們四個聚會了,可能是因為我們喝酒喝的多,也可能是聽二月和立春聊天有意思。如果大家興致好,我們會轉(zhuǎn)場去隔著三條街的楊城串吧。那家串吧是24小時營業(yè)的。與他們在一起似乎有著說不完的話,即使無話可說,沉默對坐也是高興的。我們彼此惺惺相惜,在這個時代有著相同的命運。
酒局快散的時候,略感醉意,李贊又打來電話。我決定原諒他。李贊在電話那頭說,我上午參加了一個劇本會,是一部諜戰(zhàn)電影,剛剛結(jié)束。我說,哦,會開得順利嗎?他說,劇本方面沒什么進展。你在哪呢?我去找你吧。我說,我跟朋友在一起呢,不太方便。李贊說,不太方便?你喝酒了嗎?我對著電話傻笑著,說不出話來。李贊又說,那明天晚上有空嗎?我們一起吃晚飯吧。我說,明天應(yīng)該可以,現(xiàn)在也不確定。李贊有點失落,我依舊傻笑著。我就這樣一直聽著他的呼吸聲,他像一只公牛。我說,那就明晚約吧。
酒盡人散,我坐在回家的出租車上,開著車窗,感受著春天對我的善意。我打開手機,看著李贊的來電記錄,想著明天的約會,想著明天的衣著,想著應(yīng)該對他說的話。
3
早晨,睜開眼睛,今天依然沒有陽光,猜不出是幾點。坐起身來,頭痛欲裂,似睡非睡的一晚總算是過去了。洗漱,下樓買早餐,準(zhǔn)備回到書桌前寫旅行專欄。面對電腦半個小時后,又是只字未動,有關(guān)旅行的趣事卻一件也想不起來了。我有必要告訴立春關(guān)于李贊的事。立春在兩年前一次文學(xué)討論會上見過李贊,當(dāng)時我也在。立春仔細想了下說,李贊?就是上次開會時罵我的那個人?我笑著點點頭說,他那其實也不叫罵你,就是埋怨你幾句。立春急了,拍著大腿說,他是哪根蔥,還敢埋怨我!真是不想混了。我說,那誰讓你不給他發(fā)表小說的。立春說,如果他連等三個月的耐心都沒有的話,我勸他徹底打消混這圈子的念頭。我嘟囔句,他本來也沒想混。立春瞪了我一眼。那會兒立春還不知道我的心思。如果現(xiàn)在告訴她會怎樣,她一定會極力反對的。想了想,不說也罷。可這件事獨自憋在心里,又實在難受。我推開窗子,點了根煙,尼古丁和霧霾讓我順暢了些。事事都要順其自然,強求不得。
出門前,我并沒有特意打扮。穿著平時最喜歡的寬松柔軟的亞麻黑色襯衫和一條半長的裙子,白帆布鞋。臉上擦了一點保濕霜,輕輕畫了兩條眉毛便出了門。出門后覺得應(yīng)該再涂點口紅,便又回了家。可涂著口紅去吃飯未免太過刻意,又擦掉了。來來回回又耽誤了二十分鐘。第一次約會就遲到實在是說不過去,只好打了輛出租車。
約會地點是條靜謐的小胡同里,是他一個朋友開的私房菜飯館。飯館除了我們兩個再無他人,李贊偶爾與老板朋友寒暄兩句,氣氛輕松。四月份的北京,風(fēng)是溫柔的。正適合在夜下吃飯聊天。我問他,不是不準(zhǔn)備再繼續(xù)寫劇本了么?他說,我試著和這個世界妥協(xié),可是沒成功。目前來看,劇本還是要寫的。因為很多原因。他沒細說,我知道他有他的考慮。再次見到他真好。這晚,我們都很清醒,沒有喝酒。
臨走前,李贊突然拉住我說,從前天晚上開始你就已經(jīng)是我女朋友了,這事你還記得吧?我愣了下。就知道你酒量不行,那我再重新問你一遍,你愿意做我女朋友嗎?原來,從昨天開始李贊就是我的男朋友了,“男朋友”這三個字對我來說很陌生。我看著他的眼睛,突然不能開口說話。無論做什么決定都過于倉促。我的上一段戀情依然停留在大學(xué)時代,畢業(yè)后都試著與不同男性接觸,可是都超不過一個星期。我總結(jié)過各種原因,似乎都是對方的錯。所以沒有比獨處更適合我的了。我很確信,這算是一種疾病。自從兩年前我見過他,與他在小說中聊天生活已經(jīng)兩年了。
我對他說,行。
李贊很高興,應(yīng)該說是很興奮。他抱著我說,那你搬到我那里去吧,明天我去幫你搬家。不,一會就去搬吧?我們一起住,一起寫小說。你把你的房子退了,還能省些錢。我猶豫了下,不然你住到我那里去吧,房子還是不要退。他說,也好。晚上,他去了我家。我們看電影,聊天喝酒。他是一個細膩溫柔的男人。他說,我總是嫌自己太年輕,如果現(xiàn)在五十歲該有多好,或者更老一點。我問他為什么。他說,我覺得現(xiàn)在的自己早已被這個時代結(jié)束了。我是一個陳舊的靈魂,不應(yīng)該出生在這個年代。但他又說,當(dāng)我遇見了你便改變想法了,這應(yīng)該是我的黃金時代。我問他,你為什么喜歡小說?我覺得你更適合寫劇本。他說,我曾經(jīng)與小說之間是親密愛人的關(guān)系,我深愛著它,它也深愛著我。如此純粹,如此簡單。可現(xiàn)在不同了。電影在黑漆漆的房間里發(fā)出忽明忽暗的光來,電影聲音很小,我們都看過它很多遍。我們坐在地毯上,靠著沙發(fā),相互依偎著。李贊活動了下脖子,頸椎病是他的老毛病。這晚,我們喝了很多酒。酒精逐漸上頭,我依稀記得,他最后對我說,我爸媽在我小時候就離婚了,他們對我所追求的事情嗤之以鼻,他們不知道如果沒有藝術(shù),我也許在很早之前就死掉了。
同居的一個星期后,我和立春相約在了雍和宮對面的一條小胡同里,胡同里開著各式咖啡店、糖果店、服裝店等。星期二的下午兩點,這里流竄著各路文藝青年。我和立春在胡同里閑逛著,我對立春說,這么一條矯情的胡同不太適合咱倆。立春說,亞格給我介紹了一個時尚雜志,雜志風(fēng)格略偏小清新。他們最近約我一篇稿子,是寫關(guān)于文藝青年的小資生活的,我身邊的大多都是文藝工作者,文藝工作者大多都慘兮兮的,他們的生活沒人想看。總而言之,我得上這兒來找找靈感,看看文青的小資生活是怎么過的。我說,你不是號稱自己是詩人嗎?立春說,當(dāng)個詩人是我畢生的理想。可是“理想”不給我飯吃。平時躲在家里,實在空虛寂寞或是覺得人生無望的時候自己偷著寫寫,給自己或是給你看看就行了。
我們挑了一間可以上網(wǎng),并且窗臺上趴著兩只肥貓的咖啡店,因為在大多情況下有貓的地方就有文藝青年。咖啡店背景音樂是節(jié)奏輕快的爵士樂,三三兩兩的少男少女窩在沙發(fā)里手中捧著手機或是雜志。我對立春說,或許在寫作方面我也應(yīng)該換個路子。服務(wù)員端來了一壺花茶說,六十八。我倆對分了賬單。立春說,文藝青年比咱們有錢多了。我說,六十八在白家小館能喝多少瓶燕京呢!立春說,希望你早日加入我們的行列。
立春說,做飯洗衣買菜擦地這些小事,很快就會讓你對一個人立刻失去興趣的。我說,我們的生活好像不存在這些問題,因為每天醒來就已經(jīng)是下午了,有時候沖碗泡面能頂一天。心情好的時候李贊或我就做個炸醬面。我們對吃都沒有要求。唯一的問題就是我的生活自從有了他之后,我的一切都被打亂了,我不再八點醒來后下樓買早餐,寫作讀書的時間也縮減了三到四個小時。立春說,你不要忘記我們每次的聚會就好。可實際上,我和立春已經(jīng)沒有參加聚會兩次了。經(jīng)過這個午后,我似乎對小說創(chuàng)作這條路產(chǎn)生了質(zhì)疑。不為別的,只為那一壺六十八的花茶。
立春自從放棄詩歌后,就很少再與二月和我聯(lián)系了。往后的一個月里我也沒有再見過她。我和李贊同居后,日子開始變得渾渾噩噩。我們的小團體算是臨時解散了。
對于“聰明”的定義我一直很模糊,按照字典上的解釋是,智商高,記憶力和理解力強。到底什么樣的人算是聰明的?立春和李贊算是聰明人嗎?他們很快就想明白了想出名就要換個路子走,即使這條路是被他們曾經(jīng)唾棄過的,并且說換就換,毫不猶豫。而我還在原地徘徊,自我催眠,單純而又固執(zhí)地堅守著心中最初的理想。有時我覺得自己很傻。
這天傍晚,他回到家時一臉苦悶。我問他,怎么樣,劇本會順利嗎?他說,又要重新改。過了一會,他把三十頁的劇本從包里掏出來撕得粉碎,一邊罵道,去他媽的,老子不伺候了!我說,不愿意寫就算了,何必為難自己。他低著腦袋像是快哭了。我說,我晚上做了炸醬面,吃飯吧。他喘著粗氣說,好。我們起身坐在飯桌前。客廳里散落著一地碎紙片,我們沒有去看那片狼藉,只是盯著眼前的炸醬面,半天只吃了一小口。
飯后,我們窩在沙發(fā)里。電視里播著周星馳的電影《喜劇之王》,我們盯著電視,李贊一口口吸著煙,若有所思。我說,實在不想寫就算了。何必為難自己呢?他有些不耐煩,你說的都是廢話。你懂什么。我說,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心情不好少拿我來出氣。李贊站起來,甩門出去了。這算是我們的第一次吵架,也是李贊第一次“離家出走”。當(dāng)他關(guān)門的那一瞬間,我停止了呼吸。我在沙發(fā)中保持著同一個姿勢不知過了多久。我看著茶幾上的煙和打火機,想要將它們拿起,但身體卻不能動彈,一直僵那里。突然間耳鳴發(fā)作,天旋地轉(zhuǎn)并且胃里的酸水在涌動著。我昏昏沉沉地躺在沙發(fā)上,睡著了。我再次醒來的時候,李贊已經(jīng)回來了。他坐在電腦邊敲著鍵盤。我說,你剛才去哪了?李贊回頭看著我,小區(qū)里坐了會。過了片刻,他又說,對不起。我沒有再責(zé)怪他。我說,你在寫什么?他說,劇本。地上的碎紙片已經(jīng)被收拾干凈了。
4
李贊和我的身材相近,同居的日子經(jīng)常讓我們無意間互穿彼此的運動褲或是T恤衫。摟著他就像摟著自己。五月,楊絮漸漸退散在空中。夜晚,我穿著他的運動短袖,與他一起準(zhǔn)備去陶然亭公園散步。途中,當(dāng)我們經(jīng)過一個報刊亭時,一張熟悉的臉赫然出現(xiàn)在某本雜志中,我拉住李贊,站住了腳。我趴在那本雜志上,盯著立春的照片看了許久,照片下一行小字寫著“后現(xiàn)代詩人、作家是如何解讀當(dāng)下的文藝青年們”。李贊說,要不要買一本?我搖搖頭,不用,我們走吧。
陶然亭公園充滿著我兒時的回憶,大雪山依然坐落在公園某處,經(jīng)歷了二十年的風(fēng)雨,它變得陳舊和藹。我指著大雪山說,我五歲的時候就敢從它上面滑下來。不過現(xiàn)在看起來,它一點都不可怕。李贊說,我曾經(jīng)說過你不適合寫劇本,你知道為什么嗎?我說,不知道。他說,你的內(nèi)心還藏有一份天真,與成熟相比,天真是一次性的,它沒有了就是沒有了。我在你的小說里能看出來。我說,這句話我在你的上一部長篇小說中讀到過。它已經(jīng)成為你的經(jīng)典語錄了吧?他笑了笑,李贊老師的經(jīng)典語錄還多著呢,你慢慢感受吧。我說,前些天我接了一個劇本的活,沒告訴你。他站住腳,看上去有點生氣。他說,你應(yīng)該早點告訴我,你不應(yīng)該有事瞞著我的。我說,你生氣了?他說,劇本的活你不要接。接了你也寫不好,你完成不了一個劇本的。我說,你憑什么這么說?我已經(jīng)簽了合同,并且錢已經(jīng)打給我了。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樣倒霉的。李贊掉頭就走,我在他身后喊著,你就是個脆弱的人,終究會一事無成!李贊站住了腳,回頭對我喊了一句,那你呢!你這些年又干了些什么!你以為自己是個藝術(shù)家嗎?你只會躲在家里孤芳自賞。你其實就是害怕!然后他掉頭便走了。我喊著,你給我站住!他沒理會我,我跑上前沖到他的背后勒住他的脖子,你給我再說一遍!李贊用力推開我。我踉蹌地摔倒在地。他對我說,你自己冷靜冷靜。我看著他的背影,氣得渾身發(fā)抖。
我冷靜下來后,坐在雪山腳下。立春的照片一直印在眼前。這些年我到底做了什么事情?除了發(fā)表幾篇小說外,還有其他的嗎?我不敢仔細想每天的日子。我開始否定自己,對寫作產(chǎn)生質(zhì)疑。我開始懷疑著未來以及人生。我的臉微微作痛,好像有人給了我一記耳光。我是一個脆弱的人,脆弱的人終究會一事無成。我搖搖頭,對自己說,這都是李贊的錯。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渾身充滿著負面能量。或許我應(yīng)該遠離他。與此同時,我也不明白我為什么會欺騙他。那份合同還沒有簽署。我想著李贊對我說的話——我的內(nèi)心里還存著一份天真。當(dāng)時的我沒有意識到,僅存的這份天真已經(jīng)在這晚徹底不見了。天色已晚,公園里的管理員在四處游蕩,趕走還在漫步的游客。我拿起電話,打給了制片方并接受了這次劇本的邀約,明天開劇本討論會。我又給立春打了電話,本想約她喝酒,可她卻已經(jīng)在一個酒局里了。我說,我接了一個劇本的活。電話的另一頭聲音嘈雜,是一群陌生的聲音。她喊叫著,恭喜你終于想通了。
晚上到家后,坐在電腦前看著合同。這時門鈴響了,是李贊。他一下抱住我說對不起。其實應(yīng)該道歉的人是我。他一直抱著我,說他剛一走的時候就后悔了。我說,其實那份合同我還沒簽,錢也沒有打給我。他說,你又一次欺騙我。現(xiàn)在拒絕還來得及。我說,但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決定了,不要再勸了。李贊說,你是我女朋友,你當(dāng)然要聽我的!我說,憑什么,如果要是這樣的話,我們只好分手了。他盯著我的眼睛,欲言又止。最后他終于安靜了,只好與我妥協(xié)。這一晚上,我們各自對著電腦,揣著對彼此的不滿。李贊看樣子是在修改劇本,敲打鍵盤的聲音像是在敲架子鼓,讓我心煩意亂。我說,你能不能小點聲!他眼睛盯著屏幕像是沒聽見一樣。我提高嗓音又說了一遍,你能不能小點聲!他依然不動聲色。我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兩步跨到他身前,把他的電源拔了下來。李贊從椅子上瞬間彈起來,你是不是有病!兩千多個字全他媽白寫了!我說,活該!他沖進臥室,席卷自己的衣物。我說,你這是要干嗎?他沒說話。我上前拉住他的胳膊,他用力將我推開。拎著自己的包甩門走了。關(guān)門聲一直迂回在家中,久久不能散去。他把東西收拾得很干凈,沒有一絲他的痕跡。
久違的白家小館依舊那么有人情味,依舊那么可愛。坐在這里與立春喝酒,像是回到了母體的子宮里。立春聲音清脆,與我分享著她最近發(fā)生的事情。立春說,我最近新認識了一撥朋友,都是媒體圈的。他們這些搞媒體的人圈子特別廣,人脈多路子也多,人也特別有意思。改天我介紹給你認識一下吧。我聳聳肩說,好呀。立春說,你別那么不當(dāng)回事,我現(xiàn)在算是明白了,想要混出名堂來,圈子太重要了。一個人跟家悶頭寫,什么時候能寫出來。說句你不愛聽的,你得是個多大的才子,才能寫出名來?我現(xiàn)在真覺得我以前那二十多年有點白活了。我左手握著啤酒瓶子,不自覺地扣著玻璃瓶上的商標(biāo),一語不發(fā)。立春說,別愣著了,喝酒啊。我說,我現(xiàn)在覺得這個世界對我充滿著惡意。立春說,這個世界有多面性,看你怎么去感受了。曾經(jīng)我和你的感覺是一樣的,可是你看現(xiàn)在的我。當(dāng)你和它妥協(xié)了以后,這個世界就是你的了。立春從包里拿出了一本雜志,這個送你,今天雜志社那邊剛給我寄來的樣刊。他們可真夠摳門的,就給我寄了兩本。怎么樣,這照片照的還行嗎?我說,照片真好看。我有種想哭的沖動,趕緊喝了一口酒,把眼淚壓了下去。我把眼光投向別處,不敢看立春,現(xiàn)在的她太耀眼了。我對立春說,我和李贊吵架了,他把東西都拿走了,我們一個星期沒聯(lián)系了。立春說,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生活上的……我立刻打斷她,不是你說的那些問題。有時候我無法控制情緒,我聽不得別人對我的否定和負面的話,那些話會讓我變得狂躁。我現(xiàn)在好像無法獨立生活了,可又不能長時間地與人和平共處。立春,你說我是不是病了?那天晚上也記不得喝了多少酒,最后二月和亞格好像也來了。真想就這樣一醉不醒。
那年的夏天我們到底有沒有再見面,我怎么也想不起來了。好像見過,又好像沒見過。一切都跟做夢一樣。在陶然亭吵架并不是我們的最后一次爭執(zhí)。那晚最后李贊沒走,在我家里又住了一個星期后,我們再次因為某件瑣事發(fā)生了一場激烈的爭執(zhí),他奪門而出。許多年后,我們再談?wù)撈鹉谴蔚臓巿?zhí)時,彼此都很悔恨。
我以為我已經(jīng)忘了李贊。可就在這時,李贊的電影終于上映了。當(dāng)我看到“編劇李贊”幾個字清晰地印在宣傳海報上時,我的眼睛里立刻蓄滿了淚。我在電影院門口猶豫很久,最終還是沒有進去,我害怕再次會愛上他。他的電影很快在網(wǎng)上有了盜版,我循環(huán)播放著畫面劣質(zhì)的影片很多次,五次,六次,還是七次。從白天到午夜。電影講的是什么內(nèi)容,我完全不知道。只是在對著電腦發(fā)呆,腦子里閃現(xiàn)的畫面好像更精彩。
最后那次爭執(zhí)沒有什么緣由,只因為我有些煩躁,很想吵架。具體吵了什么已經(jīng)不重要了。他徹底惹怒我的一句話是——我知道,其實你就是害怕,害怕自己一個人。我坐在床上,停止了呼吸,腦袋里瞬間被真空了。我是如何被他看穿的?他說的沒錯,完全正確。我自以為隱藏得很深,結(jié)果還是被他一眼就看出來了。我像發(fā)了瘋似的騎在他身上,毆打他。我希望徹底惹惱他,讓他也給我一拳之類的。可是他并沒有,他又說,你說你喜歡獨處,那都是你為自己內(nèi)心的孤獨和脆弱所找的借口。你騙得了你自己騙不了我。我像一只已經(jīng)中彈瀕臨死亡的兔子,徹底消停了。他回頭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我永遠也忘不了,他在嘲笑,可憐我。隨后,他迅速收拾東西,輕輕關(guān)上門,就這么走了。除了毆打他,我應(yīng)該還說了些別的,可是究竟對他說了些什么?那些話說出口的瞬間,我感到強烈的耳鳴,以至于聽不到自己的聲音。究竟那些話是什么,直到很多年后我都想不起來。這真是讓人苦惱,我應(yīng)該為我所說的話道歉,可我一點都記不起來了。我連和他道歉的機會都沒有。此時是夜里兩點半,又是這個時間。我們通常都會不約而同地在這個時間點里同時失眠。失眠的時候我們會看個電影,看著看著就會彼此依偎在一起睡著。有時看會書,隨便嘲笑兩句書中寫的不好的地方,隨意揣測作者的智慧。有時會做愛,直到兩人筋疲力竭,在赤裸中睡去。現(xiàn)在,他走了,我應(yīng)該做點什么呢?我又開始耳鳴了。一股刺耳的聲音在我的腦殼里來回穿梭,我呼吸著,感受著自己的心跳。它跳的如此劇烈。我仔細感受著我身體的每一寸肌膚、每一塊骨頭。它們都在隱隱作痛,甚至連手指、腳趾、頭皮這些末梢神經(jīng)也在隱隱作痛。我好像病了。剛才發(fā)生什么了?我又記不太清楚了。只知道他走了,輕輕地關(guān)上門離去了。
早上睜開眼睛,看不見陽光。白紗簾遮住了陰霾天,屋里一片漆黑,分不清晝夜。我拖著倦怠的身體走到客廳。我站在餐桌前,看著眼前的咸菜絲,那是昨晚剩下來的。家里只剩我自己。這樣的情境好像在很久以前出現(xiàn)過,我仔細回想,入了神。沒錯,就是我和李贊最后一次吵架那天的早晨,同樣的小米粥灌湯包和一小碟咸菜絲,同樣的季節(jié)——漫天的楊絮以及我身上這同一件睡衣。我想起了李贊臨走時對我說過的話——其實我就是害怕,害怕一個人。我仔細琢磨著這句話,輕笑了下,我們誰不寂寞,誰不迷茫?手機在一閃一閃地發(fā)出亮光,可是我卻聽不見鈴聲。我蹣跚地將身體挪到電話旁,來電顯示是李贊。可我的耳朵什么也聽不見,我盯著他的名字,直到屏幕暗淡下來。
無論承認這一點是多么痛苦的事,在那個自以為是黃金時代的我們都犯下了單純而又無可爭辯的錯誤。事實擺在眼前,我們不可否認。
——選自孟小書《滿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