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忘娘燒的鱔魚湯
現(xiàn)在,如果誰能喝得上一頓原汁原味的新鮮野鱔湯,我想,一天里面他不知會在人前炫耀、賣弄多少回。不過,喝新鮮野鱔湯這事如果拿來放在三十年前我的老家,那簡直是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事,盡管那時生活條件最好的人家一年里面也未必能吃上三五頓豬肉。
我的故鄉(xiāng)在風景秀麗的微山湖西,典型的水網(wǎng)地帶。春夏之交是水稻育秧的季節(jié),從灌水泡地開始,蟄伏了數(shù)月的黃鱔告別冬眠重回“人間”了。那時,黃鱔特別多,稻田地畦埂上、毛渠溝坎上、水溝沿、水坑沿,只要有水的地方,處處可見他們委身的穴洞。
黃鱔是絕佳美食,這個,地球人都知道,鄉(xiāng)親們盡管沒大見識也是知道的。所以,大人們沒有不支持孩子釣鱔的。
男孩子們都是釣鱔的高手,如果不是運氣差的實在到家,帶上釣鉤提了鱔袋到稻田地里溜達小半晌,提回家三兩斤黃鱔絕對沒問題。
哥哥是釣鱔高手中的高手,他不僅是釣鱔高手,更是做釣鉤的高手,哥哥的釣鉤全是自己動手做的,而鱔魚一旦咬了哥哥的釣鉤饒它天大的本事也逃不掉了。有個釣鱔高手哥哥在,我家的頭號大陶盆里就沒少過幾十條鱔魚。
天底下的事就是怪,任是什么好東西一旦多了就不再寶貝。黃鱔之于鄉(xiāng)親就是這樣。家家都有數(shù)量不等的黃鱔存貨,那黃鱔身價就跌了。跌到什么水平?跌到淪為鴨食的水平。“嘎嘎嘎嘎”,家里養(yǎng)的大麻鴨搖搖擺擺大大咧咧地回家來了,它們像是餓死鬼托生的,見什么咬什么。稻草、草包、糧食、衣服等概不放過,一路咬一路拉一路叫,那陣勢直追鬼子進村。爹心疼那幾粒糧食和兩件破衣,一見鴨子進院就拿著秫秸咋咋呼呼往外趕。鴨子們就存心給爹做游戲,你從北方來,我向南方走,反正不往門外走。爹沒辦法就奔回屋里,掀開盛放鱔魚的大陶盆蓋子,撈出半死的、賴巴的、小的鱔魚來,拿菜刀在當院里一陣亂剁,眼見得鱔魚們于頃刻之間變作血淋淋的許多段,鴨子們歡天喜地地過來搶食,轉(zhuǎn)瞬食盡,拍拍翅膀,不要再趕,“嘎嘎嘎嘎”出門去了。真是不可思議,具有“高貴”血統(tǒng)的黃鱔在那時居然低賤到這等程度!
家有鱔魚在,何愁無美食?娘但凡忙的不是太離譜,午飯就會給我們燒鱔魚湯。娘燒鱔魚湯必得叫來爹或者哥哥或者我來幫忙,因為娘生來膽小,畏懼殺生,更兼鱔魚體滑且面目可憎,娘是沒有膽量也沒有能耐將它們從大陶盆里請進大鍋里面的。
娘在大鍋里面添進兩三瓢清水,我或者哥哥或者爹按照娘要求的數(shù)量將鱔魚抓進大鍋里,以下,所有的工作程序盡屬于娘了。娘先是拿來鍋蓋將鍋蓋嚴實,再在灶臺旁邊拿起一塊大半頭磚壓在鍋蓋上,然后往灶前柴堆上一坐,抓來一把柴草,點燃了,從從容容地送進灶膛里面去。片刻,也就片刻時間,大鍋里面的水溫升上來了,鱔魚們受不了了,它們開始掙扎。鍋里的動靜越來越大,“嘭嘭嘭嘭”,鍋蓋給它們頂?shù)纳巾憽D锊还苓@些,只一個勁地往灶膛里添柴,用不了半分鐘,鍋里面沒動靜了,鱔魚特有的腥香味漸隨著冒出的蒸汽散出來。娘住了火,立起身,略略一等,掀開鍋,喊一聲:“拿盆來!”
娘將煮好的鱔魚起到盆里,端到當院里,我們就圍過去看娘拆鱔魚肉。煮熟了的鱔魚張牙舞爪、皮開肉綻、千形百狀,面目很是猙獰。這個時候,我是不敢伸手去觸摸它們的,但娘偏偏不怕。娘將鱔魚肉絲撕下來,將已經(jīng)凝結(jié)為柱狀的絳紅的鱔血小心地取出來,一并放在碗里,最后將分出的膽囊、內(nèi)臟連同魚骨全部賞給圍觀多時的貓貓狗狗們。在這時候,我是很佩服娘的膽量的。
拆好了鱔魚肉,娘就去攪面筋。娘的理論是:燒鱔魚湯如果不加入少許面筋及洗面筋的面湯的話葷味太重喝到肚子里腸胃會伏不住地。娘的理論應該有其道理,那時的人四季見不到幾次油星,久渴的腸胃可不就像久旱的田地,宛若甘霖般營養(yǎng)豐富的鱔魚湯一旦入肚,可想而知,腸胃們該會怎樣一種瘋狂!腸胃們一瘋狂,人還受得了嗎?
面筋洗出來了,娘又將事先準備好的銀銀菜嫩葉在水瓢里洗兩遍,放在案板一角切兩刀,再拿來兩棵香蔥切成細碎的蔥花兒,再切兩片姜,剁幾個鮮辣椒……準備停當了。準備停當?shù)哪镞€不忙著燒湯。娘從面缸里舀出一碗白面來,再舀出一瓢黃面來,分別和好,拿來放在案板上,將軍似地命令一聲:“燒鏊子。”早已經(jīng)支好鏊子等在一旁的爹答應一聲忙著點火。娘要烙餅。娘先烙了白面餅,接著烙黃面餅。娘烙黃面餅不用搟面軸子,挖一塊面劑子,團兩下,拿手掌來就拍,不過五六下,一個盤子大小、圓圓的、厚薄均勻的黃面大餅就拍出來了。白面餅主要是給爺爺?shù)模摇⒏绺纭⒚妹靡材芊窒淼玫剑S面餅則是爹、娘以及姐姐們的特供了。
鱔魚湯配烙餅,娘說是絕配。餅烙好了,先期工作這才宣告完成。娘又重回灶臺,隨便抓過一個過來燒鍋,自個兒按部就班地操作鍋上,十分鐘八分鐘之后,鱔魚湯燒制成功了。湯就要出鍋的時候娘將蔥花撒進鍋里接著往鍋里面倒入一些醋,如果家里有,還會撒入些芫荽。辣椒是不往鍋里面放的,娘知道我們怕辣。不過爹娘都不怕辣,特別是爹,不光要往自己的碗里加入很多辣椒,還要往里面加入更多的醋,這樣,爹的鱔魚湯就變得又酸又辣。爹說湯還是辣點好,越辣越出味,越辣越解饞,爹也不說是鱔魚湯,只說是酸辣湯。
每當喝鱔魚湯的時候,娘還往往臨時給我們一個驚喜,這個驚喜是娘會往我們的碗里面撒一撮芝麻鹽,鱔魚湯里面撒些芝麻鹽,誰都想象得出那味道將會有多鮮美。芝麻是三姨送給我們的,三姨在極偏僻的河堤下?lián)炝艘恍K飛地,撒上了芝麻,一季也收不上幾斤,卻送給了我們兩碗。娘將芝麻儲在小罐子里,等到燒鱔魚湯烙餅的時候抓出一小把放在熱鏊子上翻炒幾下,收起來用搟面軸子在案板上搟碎,放在碗里,再搟碎幾個大鹽疙瘩,拌進去,就制成了風味美食芝麻鹽。娘將芝麻鹽撒進我們的湯碗里,再往我們的白面烙餅里卷進去些給我們吃,娘也往爹碗里撒些芝麻鹽,但我沒見過娘往自己碗里撒過。
幾十年來,娘燒的鱔魚湯的美味時不時在我的記憶深處泛起,我也一直以為娘只會用鱔魚燒湯。兩年前,哥哥給娘送來幾斤鱔魚,娘打電話要我過去幫忙吃。到了娘那里看見鱔魚是殺好的,我順口問娘怎么吃,娘說炒鱔段。我聽見很驚詫,盯著娘問:“你還會炒鱔段啊!”娘反問我:“我咋就不會炒鱔段?”我說:“以前你只燒鱔魚湯給我們喝啊!”娘明白了我的意思,平靜的說:“炒菜要油啊。燒湯有油沒油、油多油少就無所謂了。”
原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