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牽夢縈橡膠林
離開農(nóng)墾三十年,一幅《膠林晨曲》的照片畫面一直珍藏記憶深處:霞光穿透晨霧灑落橡膠樹,再斜照著頭戴膠燈,肩挑膠乳的一群女工,他們步伐輕盈,英姿颯爽……凝望橡膠林,那些鮮活的人和事便縈繞腦海,揮之不去。
七歲那年,隨父親遷到國營火星農(nóng)場生活。童年許多快樂時光在橡膠園度過。夏天,橡膠樹枝繁葉茂,覆蓋如傘。我們這些孩子爬膠樹搗鳥窩取蛋,又弄些殘膠做小球或用媒油浸透涂在小竹桿上捕蟬;冬天,冷風吹過樹葉變黃飄落。隨著一聲聲清脆的炸響, 熟透的種子撒落地上。我們一行行,一棵棵去撿種子,撿了一籃又一籃。種子外殼堅硬旺火,內(nèi)殼呈黑褐色,有花紋,形狀偏圓,比指頭略大。母親把種子 換來的錢攢起來,過年前,剪回一塊草綠色的布為我們做新衣。后來,又用這錢購買指標分配的縫紉機和自行車。小小種子在我幼小心靈便種下橡膠情結(jié)……
母親是一名出色的膠工,管理一個樹位約300棵膠樹。凌晨三點多鐘起床上山開割。靜夜里醒來,你會聽到人的交流聲和膠桶晃動觸碰的“嘣嘣”聲,看到膠工頭上膠燈閃耀,如一條條小火龍蜿蜒消失在膠林深處。
母親割膠歸來常常衣服濕透,特別是雨季。這邊膠樹尚未割完,那邊風雨突然來了,就要搶收膠乳,與風雨賽跑,不然就會被雨水沖掉。一會,雨停了,又要開割,前頭割的還要收二遍膠,真折騰人。
我問母親,白天割膠不行嗎?母親說,白天有太陽照著產(chǎn)量低,也容易傷了膠樹……
母親對橡膠樹傾注了滿胸熱情,愛樹如命。膠園里忙碌著修帶、壓青、挖穴、施肥……她樹位是樣板,她被評為先進生產(chǎn)者,還在農(nóng)場先代會上介紹經(jīng)驗。
那年八月,強臺風來襲。母親頂著風雨守候山上。在難以辨清的路徑上幾次跌倒又爬起,風雨聲夾雜傳來陣陣膠樹折枝斷桿的炸裂聲,山口幾十棵樹攔腰折斷……那刻,有一棵樹瞬間轟然倒在母親身邊, 差點把她壓倒在地。母親抱著一棵斷桿樹傷心落淚……這是她親手撫育的膠樹呀!風雨未停,有一伙村民攜刀帶鋸闖入膠園,母親立即前去警告阻攔。她寸步不離就是擔心有人趁火打劫。隨后,母親又清理膠園,把膠樹斷裂傷口鋸平整,并涂上牛糞泥。一個多月后,斷裂口旁又長出嫩芽小葉,隨著枝條慢慢長大,嫩葉慢慢變綠,那片膠林又恢復(fù)生機。
上世紀七十年末,我調(diào)到一所邊遠的農(nóng)場小學(xué)任負責人。學(xué)校座落半山坡,后山有個橡膠園。我常在那里散步,思考人生,感悟橡膠樹的真諦,開始寫點“豆腐塊”文章發(fā)表。
我常遇見管理這個膠園的老工人。他高個偏瘦,身板結(jié)實,爬著皺紋的臉紅潤又滄桑。攀談得知他姓邱,曾是管理中小苗六年開割的典型人物。
天色微亮,仍見邱伯彎腰割膠的身影,頭上的膠燈在晨露中閃爍。剛割過的割線,膠乳汩汨而出,慢慢匯成一條小白溪,緩緩地流入膠杯……見我出神看,邱伯告訴我,膠刀要鋒利,動作要輕快,減少割線擠壓,這樣,才能多出膠乳……我想,一杯杯膠乳匯成巨流,將與鋼鐵、煤炭、石油一道成為四大工業(yè)原料……農(nóng)墾工人如橡膠樹一樣胸懷博大,用汗水與心血沖破西方封鎖,又打破北緯17°以北不能植膠的預(yù)言論斷,創(chuàng)造東方奇跡……
冬天,幾場寒風吹來,樹葉變黃飄落,慢慢只剩下一樹枝條,很是蕭瑟。慢步月下膠園,冷風中的我頓感失落惆悵。而這些日子,邱伯正在樹下挖穴回收落葉作肥料。我猛然悟起“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的古詩句。膠樹落葉也并非無情呀,它化作肥料,只為來年的葉子更濃更綠,產(chǎn)更多膠乳……這不正是一代代農(nóng)墾人奉獻的象征嗎?想到這,我灰暗的內(nèi)心釋然開朗。
那天,我告訴邱伯自己將要調(diào)到農(nóng)場黨委辦工作。沒想到,邱伯當晚竟來送行,給我送來他曾使用多年的一把膠刀和一盞膠燈,說留個紀念吧。我握著邱伯粗糙的手,鼻子有些酸,隨即,眼眶濕潤……
多年后,聽說邱伯患絕癥仍堅守膠園八年。臨終,還讓家人把骨灰撒在他曾揮灑汗水的橡膠園……后來,我無論在那兒,看到橡膠樹便肅然起敬。我想起邱伯,想起和他一樣的農(nóng)墾人!
我曾采訪過一位農(nóng)場老華僑。記得,他屋前親手種下的幾棵橡膠樹已參天敝日,滿樹種子果隨風搖頭。他姓洪,從馬來西亞歸來。據(jù)他回憶,他得知國內(nèi)大力種植橡膠,可就是缺少種子。他原本打算夏天回國,后來有意推遲到冬天。想等當年橡膠種子成熟采摘,又能在寒冷冬天穿著棉衣棉鞋方便夾帶。臨行前,他把一粒粒精心挑選的種子擠藏棉衣棉鞋中。途中危機四伏,他乘坐的輪船在海上兩次被截停搜查。他躲過重重關(guān)卡,冒著生命危險帶回31粒種子……后來,他一直從事橡膠育苗、芽接……有一年他培育種苗的被老鼠咬斷十幾棵,他痛心疾首,干脆在苗園安營扎寨,日夜看管。在“運動”沖擊的日子,他從批斗臺上走下,又來到苗圃園侍弄……他說,從回國那刻起,已把一切交給祖國的橡膠事業(yè)。
曾經(jīng),橡膠樹面臨厄運。那時價格下滑,工資沒法按時發(fā)出。有些人開始痛恨橡膠,大規(guī)模砍伐改種水果。在粵西一個華僑農(nóng)場,曾有著這樣動人一幕。那天,農(nóng)場組織大批人馬拿刀帶鋸到膠園來砍伐一片膠林。數(shù)十名華僑工人聞訊趕來抱樹阻止。農(nóng)場領(lǐng)導(dǎo)同工人算帳,說種水果比橡膠效益好十倍,勸工人砍膠種果。工人就是不聽從不妥協(xié)。一位老華僑說,我們鐘情于橡膠樹,它才是我們的希望,國家需要它……后來,場里怕事情鬧大,只好擱置。這片茂盛的膠林才得以保留。
是啊,我那魂牽夢縈的橡膠林……幾十年前我們從東南亞引種,今天卻又把它種回到那兒。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泰國都有廣墾集團的橡膠園和加工廠……這一歷史契合,諷刺又必然。“一帶一路”橡膠情這部史詩是幾代農(nóng)墾人用心血鑄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