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歸故土
后半夜的時候雨已經(jīng)停了,陣陣寒氣從窗縫里灌入,莊睜開眼睛,活動了一下發(fā)麻的右腿,又習(xí)慣地摸摸壓在上面的殘缺的左腿,裹緊身上像氈布一樣硬而厚重的被子,憋著嗓子小聲咳嗽了幾下,透過昏暗的光線,出神地望著窗外透著幾分瑩藍的天空。
房檐上積存的雨水滴落在門口的鐵架子上,每隔一兩分鐘就“噹”地響一聲。誰家的小娃娃醒了,哇哇地哭鬧著,年輕母親“噢噢”地哄著,并且還模糊地嘟囔著什么。附近公路上不時傳來汽車的呼嘯聲和三輪噠噠的吼叫聲。這些單調(diào)刺耳的喧囂聲在耳朵半聾的莊聽來卻非常輕柔,絲毫沒有影響夜晚那深井一般的寂靜。那種莊嚴(yán)而神秘的寂靜,讓他回想起初秋的夜里,躺在老家的土炕上醒來時的情景。一想到老家,他的呼吸立刻急促起來,鼻孔里噴出潮濕的熱氣,就像得了重感冒似的。他把枯瘦的手指按壓在突突跳動的胸口上,好像一松手心就會從里面蹦出來。這場病實在太厲害了,不僅把他身上僅有的那點肉啃光了,連他的意志也磨垮了。他心酸地想起孤零零地埋在祖墳旁,已經(jīng)化做一堆白骨的那半截腿。多少年了,他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牽掛它。當(dāng)初僅僅因為腿上長了個據(jù)說能要掉他命的肉瘤子,被他生生地從膝蓋下面割下來(準(zhǔn)確的說是他默許醫(yī)生用電鋸鋸下來的),提前交還給養(yǎng)育了他生命的黃土地。它期待與他在另外一個世界會面,他們將重新拼湊成一個完整的個體,就像神靈當(dāng)初為他設(shè)計好的那樣。人死了總是要下土的,因此,對于死亡他并不害怕。然而最最讓他感到擔(dān)憂的是:要是哪天他死了被兒子拉回老家,找不到埋在地底下的那幾根骨頭怎么辦?他后悔當(dāng)初圖省事埋得太淺。那半條腿是他親自拿到小河邊擦洗干凈,用一塊紅布裹住,掛在涼窯里陰干后,放到一個木匣子里,又親手埋到土里的。離開老家前,逢年過節(jié)他常到祖墳上祭奠祖宗,順便查看一下那個圍了一圈野酸棗樹的小土堆。十年前莊的老太婆患腦溢血病死后莊跟隨大兒子來到城里,一共回了兩次老家。前年他還托侄子二娃到祖墳?zāi)抢锟催^一回,二娃捎來話說埋得好好的,讓他盡管放心。可他就是放心不下,甚至越來越擔(dān)心它的安全。聽人說,縣里這幾年又開始搞水利,好多地都平整過。沒準(zhǔn)他家的祖墳也叫公家給平了。再說,現(xiàn)在村里搬出去的人越來越多,沒人喂養(yǎng)的狗也越來越多,餓著肚子的野狗漫山遍野轉(zhuǎn)悠著找東西吃,誰敢保哪天聞到了腥葷味不會把他的骨頭啃了……父母親在世的時候,他可一直是個囫圇人哪。老人家臨閉眼時,對勤勞能干的他很放心。萬一將來到了閻王爺?shù)紫拢瓦@么一瘸一拐地去見他們,叫他怎么跟他們交代呢?他這些年來一直在外人面前掖著藏著的那些苦痛不是全都給暴露了嗎?
他轉(zhuǎn)過臉,把頭蒙在被子里,咧開滿是皺皮的嘴巴無聲地啜泣著,生怕被住在同一個屋子里的兒子和兒媳聽見。在這個只有十來平米的瓦房里,生活著莊和他的大兒子更生一家。一道深藍色的布簾隔出兩個狹小的空間。其中,三分之一的空間里安放著用三張木板合釘起來的大床,平常只睡更生和他的婆姨秀英兩人,他們的兒子保民大學(xué)畢業(yè)后沒有找到工作,四五年了一直在外面打工,掙下的錢只夠混口飯吃。女兒小翠初中畢業(yè)后在省城一家餐館里當(dāng)服務(wù)員,兩三年才回一次家。剩下的三分之二的空間里,除了莊窄窄的小床外,還有一張擺滿雜物的舊桌子,一口水缸,一個漆著黃油漆的柜子,一對辨不出真實顏色的老式布沙發(fā),一個窄小的玻璃茶幾。更生從來不買家具,家里除了桌子、凳子是他用廢料親手制作的外,其他的東西全都是有錢人家裝修的時候淘汰下來的舊家具。冬天地板中央還要安放取暖做飯的鐵爐子,爐子里的火光能照到莊的臉,煙塵嗆得他整夜都要咳嗽。無論多么難受,他總是努力控制著自己的聲音,并且盡量少翻幾次身。只要一翻身,那張該死的床就像老鼠似的咯吱咯吱叫個沒完。唉,沒辦法,家里就這條件。莊嘆了口氣,心想:要是在老家,此時此刻,他一定睡在溫暖舒適的土炕上。深秋的夜空是那樣高遠,那樣潔凈,滿天的星星像鉆石一樣閃閃發(fā)光,籠罩著藍色霧氣的田野和房屋,仿佛被誰用蘸著墨水的筆渲染過似的。院里老態(tài)龍鐘的土槐樹用淚光閃閃的眼睛默默地注視著腳下的土地,房檐上被雨水沖洗過的瓦片新燦燦的,一串串水珠懸掛在門口的鐵絲上,隨著微風(fēng)心驚膽戰(zhàn)地?fù)u曳著。墻角的草叢里傳來蛐蛐兒清亮的叫聲,就像一條條閃著白光的銀鏈在夜空中清脆地抖動。
潮濕的泥土味兒,苦澀的艾草味兒,淡淡的帶著幾分腥膻的羊糞味兒,是他一輩子都不能忘記的故鄉(xiāng)的味兒。他常常夢見,他又回到了那塊生息了六十年的地方,快快樂樂地干著他熟悉的農(nóng)活。當(dāng)然,在夢里他還是一位年輕健壯的小伙,腿腳還像以前一樣好好的。他頭戴草帽,手握鐮刀,站在齊腰的麥田里,奮力揮動著黝黑的臂膀,沉甸甸的麥穗打得小腿麻酥酥的……
沒有人能夠理解他對黃土地的那份深深的依戀之情,而且隨著年齡的增長,這種感情越發(fā)強烈,就像斷奶的乳兒思念自己的乳母一樣。
幾個月前,當(dāng)他鼓起勇氣向兒子和兒媳委婉地說出想回家看看的想法時,他們驚異地對視了一下,臉上的表情就像冷不防被什么東西扎了似的。
“看咋?還不就那老樣!再說了,咱們一家出來十幾年了,原來的土窯洞早塌了,回去住哪兒?吃哪兒?就算有地方住,有地方吃也不行!這一向我的木活正多,誤上幾天就把大幾百弄沒了,秀英的活也不敢停,好不容易跟那家飯館的老板說好在烤肉攤跟前擺個餅子攤,總不能打發(fā)你一個人回去吧?你的腿腳能跟人家好人比么?上車下車萬一哪里跌上一跤,叫我怎么跟我兄弟交代!”更生把滿是毛刺的粗手指伸進屁股后面的褲兜里,掏出一個癟癟的紙煙盒,用拇指和食指撐開,抽出一根煙叼在嘴上,然后啪嗒啪嗒不停地摁打火機的開關(guān)。按了十幾下都沒按著,他氣惱地將打火機一把扔出門外,把煙別在耳朵沿上。
“白家圪嶗有什么好呀?窮鄉(xiāng)僻壤的窄溝旮旯,連個象樣的超市都沒有,有錢都花不出去!咱好不容易才從那鬼地方跑出來,拼死拼活干了這么多年,總算混得有點人樣了,別說回去給我蓋新房子,就是給我買輛車,我都不愿意回去!”媳婦秀英撇了撇抹得像雞屁股一樣的紅嘴唇,把水桶一樣的蠻腰靠在門框上,手里拿一個小圓鏡,熟練地用眉筆描著紋成深褐色的細(xì)眉毛,滿頭棕紅色的發(fā)卷與老氣橫秋的臉極不相稱。在城市的窄胡同里像難民似的生活了十來年的她,以為自己真的成了城里人了,走起路來屁股一扭一扭的,連說話的口音都改了。不過,再怎么改也改不了農(nóng)村婆姨的味兒,還有她身上特有的燒餅味兒。
“不是沒處花錢,是根本就沒有來錢的地方!”更生搔著瘦削的右肩直起身大聲更正道。汗?jié)竦谋承谋晃Ⅰ劦募贡稠斊鹨粋€難看的泡泡。
莊從睫毛下面偷偷瞟了一眼兒子的背影,嚅囁著說:“二娃上回來的時候說,現(xiàn)在農(nóng)村人的光景比原先好過多了,他們村去年光蘋果賣的錢家家都在萬元以上,平時再稍微種點菜菜水水,一年的吃喝基本就夠了。他還說,現(xiàn)在住在農(nóng)村也不用怎么花錢,路修得平展展的,班車都通了;房子是公家蓋的,院里還安著水管;家里基本不用電,用的是什么沼氣燈、沼氣灶,我活了這么大歲數(shù)連聽都沒聽過那玩意兒!村里還有籃球場,黨員活動室,里面有電視、電腦,讓你隨便看,隨便耍,娃娃上小學(xué)、初中學(xué)費全免……”
貓著腰正在抽屜里翻東西的更生抬起頭冷笑了一聲:“大,我看你是老糊涂了:咱們家原來沒務(wù)下多少蘋果樹,品種也不好,別指望靠那幾個蘋果蛋蛋給你換錢!再說我也不信,光靠幾棵蘋果樹莊稼人能吃到老么?娃娃上學(xué)不用掏錢,這政策是好,可惜咱已經(jīng)享受不上了。”他用力把抽屜關(guān)上,又到后面的床上亂扯亂翻,“人家二娃村是新農(nóng)村,咱們那個小村村還沒修建哩。就算有新房子住又能怎樣?各方面的條件還是比城里差,別說是城里女子,就是農(nóng)村女子,現(xiàn)在都不稀罕回村里住。咱們保民今年二十七了,說了好幾個婆姨,一開口都是要在城里買房子,城里的房價你也知道,連結(jié)婚的財禮算下來,沒有十來二十萬拿不下呀。我和秀英一天拼死拼活地掙錢為了什么?就為了能早點給咱娃娶上媳婦。我在城里做木活一年能掙一萬多,秀英打餅子能掙幾千塊,兩個娃再掙點,除過花費,怎么說也比在農(nóng)村強得多……你咋不問問二娃村里現(xiàn)在都住些什么人?我給你說,都是些老婆老漢和娃娃!我去年趕門戶的時候去過一個新農(nóng)村,一排一排的新房子修得確實美氣,可惜公家花了那么多錢修得那么好,大部分的房子都空著,沒人住!你知道說起回村里住你的孫子女翠翠怎么說?她說寧可在城里要飯,也不愿意回農(nóng)村受罪!”
秀英又接著說了一氣,莊低垂著只有幾根白頭發(fā)的禿腦袋一言不發(fā)。人一旦失去了勞動能力,也就失去了說話的權(quán)利。自從住到兒子家里,他一直很少說話。不光在家里不怎么說,就是在外頭也很少開口。
莊剛來的頭兩年,更生兩口子賣水果,租住東郊運輸公司家屬院一間十二平米的地下室。那里又潮濕又黑暗,即使在白天過道里都伸手不見五指。而且冬天冷夏天熱,出行極不方便。每天兒子兒媳一大早出去,天黑了才能回來。莊知道他們做生意辛苦,就拄著拐杖一級一級臺階跳出去,到農(nóng)貿(mào)市場買菜,一早一晚盡量按時給家人做好飯菜,沒事就坐在小區(qū)的院子里曬太陽。時間長了,周圍一些年齡相仿的老頭老太太就主動過來跟他搭話。不知道怎么搞的,沒說上三言兩語,莊的話題就會自然而然地扯到農(nóng)村人的那攤子爛事上去。
更生大概覺得他大土里土氣的口音和傻里傻氣的模樣給他丟了人,不準(zhǔn)他跟那些人提農(nóng)村的事,好像一聽到“農(nóng)村”兩個字,就像受了侮辱似的。莊很不情愿地接受了兒子的建議,盡量不跟別人說起農(nóng)村和農(nóng)村人。可他這輩子除了農(nóng)村的那點生活經(jīng)歷外,幾乎沒有什么值得炫耀的東西,總是打聽別人家里的事又顯得不太合適。所以,漸漸地他跟周圍的人疏遠了,他的眉頭越皺越緊,眼袋越耷拉越長,眼神也變得模糊而憂傷。
偶爾在家里,由于一些特殊的場景讓莊回想起從前在老家與兒子兒媳共同勞動時發(fā)生的趣事,久違了的甜蜜記憶就像滔滔不絕的江水從他的腦海里噴涌而出,他興奮得忘乎所以,不厭其煩地講給家人聽。更生的反應(yīng)驚人地冷漠,他不止一次用十分反感的,甚至帶著幾分仇恨的語氣咒罵讓他流過汗水,灑下熱淚,然而卻收獲甚微的土地。他為自己沒有早一點跳出苦海后悔莫及。更生的話深深地刺痛了莊的心。為此,他跟兒子爭過,吵過,甚至還拍過桌子,但是潛意識中的自卑感最終還是左右了他。吃人家的飯,就得看人家的臉子。更何況當(dāng)初為了給他做手術(shù),不僅花光了兩個兒子多年的積蓄,還讓他們背了一屁股的帳。他內(nèi)疚地認(rèn)為,像自己現(xiàn)在這樣沒有任何用處地活在世上,本身就是一種奢侈的浪費。于是,他把所有的愛憎默默地埋藏在內(nèi)心深處,然后用一種非常特殊的方式守護著它們。
由于居住的地方過于陰冷潮濕,第三年春天,秀英得了嚴(yán)重的風(fēng)濕病,更生不得不放棄剛剛順手的水果生意,把家搬到西溝門的半山腰上,又做起了老本行——木工活。這條溝里跟農(nóng)村沒什么兩樣,住的人大部分也是從農(nóng)村來的,只是人口密度遠遠地要大于農(nóng)村。剛開始,滿山挨挨擠擠雜亂無章的窯洞和平房,一到雨雪天氣就泥濘不堪的小道,以及南腔北調(diào)的鄰居們讓莊很不習(xí)慣。時間久了他反倒覺得站在這山坡坡上,俯視著像螞蟻一樣密密匝匝地蠕動在不同的道路上,為了生存日夜奔忙的人們,遠比蜷縮在有錢人的屁股底下,像臭蟲一樣遭人嫌惡要舒心得多。每當(dāng)有人用熟悉的家鄉(xiāng)口音跟他拉起“咱們那搭”的事兒,他的臉上就會浮現(xiàn)出難得一見的笑容。
在這條溝里他們住了七年,先后倒騰了好幾處地方,現(xiàn)在住的這個地方離公路最近,條件也比先前要好一點。最起碼腿腳不靈便的莊不會在上廁所的路上尿濕褲子。然而隨著年齡的增長,莊的身體已經(jīng)遠不如從前了,渾身肌肉酸痛無力,關(guān)節(jié)日漸僵硬,就連拿筷子的時候手都會抖。一到冬天就更糟糕了,稍微沾點涼氣慢性支氣管炎老病就會犯,整天彎著羅鍋一樣的脊背,垂著腿坐在床邊又是咳又是喘,臉憋得像紫茄子一樣。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他常常覺得自己仿佛站在一架晃晃悠悠的天橋上,四面黑洞洞的,既看不見來處,也望不到去處。腳下的路虛無飄渺,誰知道哪一腳踏空,整個人就沒了。
大約有七八年的時間,病魔一直在沒完沒了地折磨他。他的床頭擺滿各種各樣的藥瓶,大都是在街上的小診所買的,更生很少帶他到大醫(yī)院看病,他說那里的藥貴。最嚴(yán)重的時候,也打過幾次吊瓶,也是在小診所里打的。他從來沒有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住過一次院,要是換了嬌貴一點的城市人,也許早就死過好幾回了,可他居然奇跡般地活了下來。家里人都笑著說,這叫新罐子耐不過破罐子。然而他自己卻十分清楚,這個破罐子很快就要破到底了。
“要不等到冬里再說吧,那時候銀生也回來了,我要是顧不上就叫銀生帶你回去,反正他肯定是要回去的,正月里一般閑在窯里也沒什么事……”更生的話多少給了莊一點安慰。他不再奢望讓大兒子帶自己回老家,而把希望寄托在在店頭挖煤的二兒子銀生身上。
銀生比更生小兩歲,個頭卻比他哥高出半個頭,人也長得壯實,特別能吃苦。小時候,先天營養(yǎng)不良的更生體弱多病,家里人都盡量讓他少干重活累活。更生初中畢業(yè)后學(xué)了木匠,經(jīng)常到外面做工,家里的農(nóng)活主要靠銀生幫忙。成天灰頭土臉的銀生臉上的皮膚被太陽曬得像木炭一樣黑,而他的哥哥更生則洗涮得白白凈凈,因此,村里人都開玩笑說,這哥倆一個像城里娃,一個像農(nóng)村娃。莊除了這兩個兒子外,還有六個女兒,由于家庭負(fù)擔(dān)重,從前光景過得十分恓惶。八個子女沒有一個上過高中,有兩個女兒純粹是睜眼瞎。因為居住的地方過于偏遠,交通不便利,女兒出嫁都沒有嫁到好地方,現(xiàn)在大部分生活在農(nóng)村,不過光景比莊年輕的時候要強得多,最起碼有衣穿有飯吃。五年前,一直在老家種地的銀生聽說下煤窯能掙錢,就跟著村里的幾個小伙子到店頭挖煤去了。他的老婆和孩子也搬到城里,那個城是老家的小縣城,而莊和更生住的這個城卻是真正的大城市,離老家有好幾百里。
就在父子倆的談判宣告失敗的那天晚上,半夜里莊被爬到臉上的幾只蒼蠅弄醒了,眼睛一睜開,感覺后面的布簾里有微弱的光亮透過來,仔細(xì)一看原來是手電筒的光。更生和秀英的腦袋在布簾上晃動,手里的紙翻得嘩嘩響。
“……再存上兩千就湊夠四萬了。”
“小聲點,別讓外面的人聽見。”
“你今兒后晌說火車站那里有兩間房子要多少錢?”
“六萬。”
“地勢高不高?”
“半山腰上。”
“不行,最起碼要平處的,吃水上廁所都方便。上回相親的時候人家女方說了,買不起樓房可以,但是最起碼要住平處的窯洞或房子。”
“那就得八九萬。”
“唉!”更生嘆了口氣躺下身子,“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一面窯賣一萬多的時候,咱手里才有一千塊錢;咱有了一萬塊錢的時候,窯要賣四五萬;咱有了四五萬,窯錢又漲到八九萬……”
“聽我說掌柜的,要不你再去找找你那個在縣里當(dāng)官的親戚,讓他趕緊給咱保民找個工作,保民要是有了工作,婆姨也就好說了。”
“你以為當(dāng)官的好找呀。去年咱倆不是去過一次,花了五六百買了好煙好酒,連人家的門都沒讓進。現(xiàn)在的人不認(rèn)東西,只認(rèn)錢!”
“該花的就花嘛。”
“就這點錢?哧,做夢吧你!”
……
壇子里正在發(fā)酵的酸菜咕嘟咕嘟冒著氣泡,濃重的酸味刺激得人嘴里不停地分泌唾液。莊一邊用手撓被蚊子叮腫了的胳膊,一邊木呆呆地望著黑糊糊的窯頂。他清清楚楚地看見,更生和秀英苦心經(jīng)營的看似浮華的生活缺了一個很大的口子。從更生住在鄉(xiāng)下的那時候起,這個缺口就一直這么令人驚心地張開著,從來沒有被填平過。
哼,都說老家不是人待的地方,這個鬼地方才不是人待的地方。至少,不是窮人待的地方。莊伸手從枕頭底下拽了一綹衛(wèi)生紙,用力咳嗽了一下,朝里面唾了口痰,然后卷成團拋在地上。
床頭的手電光突然滅了,更生和秀英的嘴巴就像用紙糊住了似的一點聲響都沒有了。
不久,銀生打來電話,像往常一樣詢問他大的情況。他問莊身體怎樣?吃飯怎樣?睡覺怎樣?每次打來電話他都是這么幾句。莊說還是老樣子,然后問他什么時候回來。銀生說,年底吧。莊遲疑了一會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這次你回來帶大回趟老家吧,大想老家了。”銀生說:“行啊。”莊聽見兒子在電話里咳嗽,就關(guān)心地問他是不是病了?他說沒事。莊就勸他干完今年別再去店頭了,人家都說那活不能長時間干,否則會落下一身的毛病。銀生說,我曉得,現(xiàn)在身體還好,再干上兩三年再說。
掛完電話,莊的心里特別高興。那天早上他破天荒吃下兩個饅頭、半碗咸菜,還喝了兩碗稀飯。一吃完飯,他就拄著拐杖,胳肢窩里夾著個小板凳,到院外的墻根坐下,主動跟來往的鄰居打招呼。
“林子他媽,今年過年我要回我們村里去啦,我們那里過年比城里紅火多了!”說話的時候,莊的臉上露出掩飾不住的笑容。
“是嗎?怎么個紅火法?”正在晾衣服的林子媽心不在焉地敷衍道。
“我們那里呀,從臘月十幾開始家家就做上年茶飯了,什么豆腐呀,油糕呀,米饃饃呀,米酒呀,酥肉呀,丸子呀……鞭炮成天劈劈啪啪響個不停。臘月二十三要送灶馬爺爺,還要跳火樓。”
從賈縣遷來延安的林子媽聽得眼睛瞪了老大:“跳什么火樓?”
“哎呀,你咋連這都不曉得!就是把干柴架起來燒火,然后人先拿著枕頭、被子在火上燎,燎完了,再一個一個從火堆上往過跳。火堆就是火樓嘛。”
“媽呀,那還不掉到火里去?”
“嘿嘿,等火焰低的時候人才跳。跳得越高,來年越有福氣。”
莊咳嗽了幾聲,用僵直的右手輕輕捋著發(fā)白的胡子尖。
“大年三十晚上,場院里拉著幾百瓦的電燈泡,把滿村子都照得亮堂堂的。年輕人聚在一起搖骰子喝酒,老年人在一起講古今,說古朝,娃娃們看一陣電視,放一陣花子,想怎么放就怎么放,連貓貓狗狗身上都落滿了花紙紙。整個正月天,親戚朋友你來我家轉(zhuǎn),我到你家耍,一直能熱鬧到月盡的那天晚上……”
說到這兒,他突然打住話頭不說了,臉上浮現(xiàn)出溫柔而又陶醉的神情。他想起小時候跳完火樓蹲在火堆邊,看著母親把棗饃饃小心地埋進灰里,然后焦躁地等待著香氣撲鼻的熱棗饃出爐的情景。那時候的白面饃饃多香多甜呀!哪里像現(xiàn)在嚼在嘴里就像嚼橡皮似的。
莊的變化院里的人都注意到了,大家開玩笑說這個死老漢又活泛起來了。聽到大家的議論,莊的笑容更燦爛了,就像刨紅薯的時候刨出了個金元寶似的。
十月份的一天。銀生干活的煤礦突然打來電話,說銀生挖煤的時候煤窯塌了,銀生受了傷住進了醫(yī)院,讓家里來個人伺候。三天后,銀生的老婆提著個大包哭哭啼啼地來到更生家,更生給她買了一張火車票,還背著婆姨偷偷塞給她二百塊錢,親自將她送上火車。
“銀生今年肯定回不了家了,傷筋動骨一百天呢。”更生看似無心的一句話在莊的心里激起了不小的波瀾。他即為小兒子的傷勢日夜憂愁,又為遙遙無期的回家計劃再次落空悵然若失。
從電話中莊了解到,銀生除了斷了幾根肋骨,摔壞骨盆外,并無生命危險,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他成天坐在沙發(fā)上摸索著那條殘腿若有所思,沒人的時候,悄悄從貼身的衣兜里掏出積攢了多年的零花錢,一張一張一遍一遍地數(shù)。一共六百塊錢,其中有二百塊錢是莊原先在老家的時候挖藥材掙下的,剩下的全是逢年過節(jié)兒女孝敬他的。他一分錢都舍不得花,打算在關(guān)鍵的時候派上用場。他已經(jīng)暗下決心,立冬前一定要回趟老家。他有錢買車票,只是需要央求老家的親戚或者熟人回去的時候把他這個老廢物捎上。盡管他的身體看上去仍然很單薄,但是坐車走路并不礙事,誰要不信,他可以拄著拐杖當(dāng)著他的面在院里走給他看。
半個月后,家里真的來了一個老家的親戚娃。莊殷勤地給他遞煙倒茶,坐在他身旁不停地問長問短。那娃說:“叔啊,我現(xiàn)在早就不住村里了。三年前咱村的人就全部遷移出去了……咱村現(xiàn)在也不叫白家圪嶗了,跟附近的田村合并成一個大村子了。”
“那你現(xiàn)在住在哪里?”愣了半天,莊才問。
“離咱村一百多里的張家鎮(zhèn),爾格的日子過得可顫活呢!我買了一兩小四輪,夏秋兩季出去做點小生意,冬天呢,勤快了就打上一兩個月的零工,不勤快就在家里待著,跟周圍的年輕人打打麻將,溜溜街。”年輕娃搖晃著高高翹起的二郎腿,用小拇指彈了一下手上的煙灰,“白家圪嶗,地圖已經(jīng)沒有這個村子了。咱們這些老一點的人還曉得原來是從哪里出來的,以后的年輕人誰也不曉得延長縣還有過白家圪嶗這么個村村。”
莊的頭嗡地響了一下,仿佛被誰一棒子敲醒后又從懸崖上推了下去。白家圪嶗,地圖上已經(jīng)沒有這個村子了,它在地球上永遠地消失了,再也找不到了!就像它從來沒有在世界上存在過一樣,就像他無數(shù)次在可怕的夢中夢見的那樣!
親戚娃走后,莊的臉上就像蒙了一層灰土似的,人也變得異常沉默。他終日呆坐在家中,跟誰都不說一句話。他似乎突然間衰老了許多,并且對周圍的一切事物都失去了興趣。好幾次秀英發(fā)現(xiàn)他耷拉著腦袋,歪著脖子很長時間一動不動,眼睛灰蒙蒙的,看不到一點光亮,以為他中風(fēng)了。連喊幾聲“大”,見他慢慢地抬起頭,眼珠子又轉(zhuǎn)動起來,才松了口氣。有一天晚上,更生起夜的時候一掀簾子,驀地看見前面的床上端坐著一個黑糊糊的人影,嚇得寒毛都豎起來了,趕緊拉亮燈,才看清是他大。
“我看咱大怕是日子不久了,趕大老之前,得想法子把他早點拉回去。”更生憂心忡忡地跟婆姨商量。 “是啊,不拉回去往哪兒埋?城里屁大一點墓位就得好幾萬塊錢,而且還要把死人燒成灰,裝進小盒子里。”說這些話的時候他們并不避諱莊,因為他們發(fā)現(xiàn)莊的耳朵和腦子都不怎么好使了,即使趴在他耳邊大聲說,他半天都聽不清對方在說什么。秀英借口歇幾天,到鄰居家給莊縫制壽衣。
沒過多久莊果然大病了一場。當(dāng)他在醫(yī)院的病床上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鼻孔里插著氧氣管,頭發(fā)蓬亂胡子拉茬的更生滿眼都是血絲。一向精打細(xì)算會過光景的更生肯把莊拉到大醫(yī)院治療,說明他的病確實不輕。
整整一個月時間,莊都不能下床活動。可是從昨天晚上開始,他感覺渾身突然輕快多了,腦子也變得異常清醒。更生驚異地看著自己的老父親慢慢地從床上坐起來,喝下一大碗稀飯還吃了半個饅頭。更生走后,秀英給莊換洗了衣服,扶著他上了一趟廁所,看見他精神氣還好,也出去了。
深秋的陽光在凝結(jié)著白霜的地面上綻開一瓣瓣耀眼的金黃,成群的瓢蟲扇動著翅膀爭先恐后地朝反射著金光的玻璃窗飛來。院子里不知從誰家的錄音機里傳出熟悉的嗩吶聲,那一吟三嘆的嗩吶聲把人心底最纏綿的愁思糾結(jié)起來,在喉底一浪一浪地涌動。莊把光禿禿的腦袋斜靠在身后的被褥上,用含淚的眼睛看著窗外在寒風(fēng)中亂飛亂撞,拼命想擠進屋子的瓢蟲。已經(jīng)有成堆的瓢蟲枯死在窗縫里,每天秀英拉開窗子打掃的時候都忍不住要咒罵。這些可笑而又可憐的東西,雖然拼盡了最后一絲力氣始終沒有踏進夢想的天堂,但終歸是做了一場富麗堂皇的夢。
下午兩點多鐘,提著一包東西氣喘吁吁地從坡底爬上來的秀英,一推門,差點被眼前的情景嚇得叫出聲來:莊站在門口的鏡子前,正在試穿她偷偷藏在柜子底的顏色艷麗樣式古怪的長袍短褂!發(fā)現(xiàn)臉色慘白目瞪口呆的秀英后,莊不慌不忙地脫下壽衣,說了句:“料子不錯,很合身。”他的棺材早在老太婆死之前就準(zhǔn)備好了,一直寄放在老家的親戚家里。當(dāng)初“賀材”的時候,更生和銀生請了不少親友喝喜酒,小輩們齊刷刷地跪了一院子給莊和他的老太婆磕頭行禮。莊喝了不少白酒,還請人拍了幾張照片留做紀(jì)念。村人都羨慕地說:看人家的兒子多有出息,早早地就把老人的后事安排好了。
莊似乎想用這種特殊的方式告訴兒子和兒媳,在死亡面前他是多么坦然,多么平靜。同時也在暗暗地提醒他們:該做準(zhǔn)備了。他知道自己遲早是要埋到祖墳里去的,因為他的根在白家圪嶗,他生是白家圪嶗的人,死是白家圪嶗的鬼。
整整一下午,秀英都沒敢跟莊說話。活人穿上死人的衣裳,好像魂靈也被那身晦氣的衣裳帶走了似的。她已經(jīng)隱隱地預(yù)感到,她最擔(dān)心的事情就要發(fā)生了。果然后半夜的時候,莊的病情驟然加重,躺在床上氣一口接不上一口,臉白得像紙一樣。更生坐在床旁,拉著他大的手,用帶著幾分恐慌的聲音不停地喊:“大,大!”莊深深塌陷下去的眼窩里射出一道異常痛苦的光芒,嘴巴張了好幾下都沒有發(fā)出聲音。更生的眼圈紅了,他用手擦了一下鼻涕,趴在父親耳邊大聲說:“大,我知道你想的是啥。咱回,現(xiàn)在就回老家!我一定把你埋在咱白家圪嶗。”
莊長長地嘆了口氣,閉上了眼睛,眼角似乎有冰涼的液體在緩緩地滑落。更生的聲音越來越遠,越來越遠,而莊的身體卻變得越來越輕,越來越輕,慢慢地已經(jīng)飛起來了。穿過一片溫暖絢麗的光芒,他清清楚楚地看見了他熟悉的高原,美麗的家鄉(xiāng),但是他一點兒也不激動。他又像年輕時候那樣,腿腳利索地走在熟悉的鄉(xiāng)間小道上,身后跟著一頭健壯的老黃牛。他的老太婆笑吟吟地站在村口的老槐樹下,左側(cè)是長勢喜人的玉米地,右側(cè)是翻滾著金色波浪的麥田。蘋果紅了,桃子熟了,瓜果遍地。他甚至還看到了精神矍鑠的老父親攙扶著年邁的老母親,與許許多多的親人依偎在一起靜靜地等待著他。啊,太好了,太好了,這就是他向往的一切,他的生命,他的快樂,他的幸福,他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