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西“花華色”
納西人家甚是看重春節(jié),它的地位高于任何一個節(jié)日,是納西族一年中最盛大、最隆重的節(jié)日。每一個納西人都有著深深的祖先崇拜觀念,這種觀念已經(jīng)浸透在納西人的日常生活以及各大節(jié)慶日中,成為了一種禮儀。
小時候,我生活在一個叫做“溫呂”的納西村寨。每到臨近年關(guān),村子里總是彌漫著一股神秘又快樂的氣息,大人們開始忙碌起來。冬至以后,家家戶戶就開始準備殺年豬了。這是兒時的我們最期待的事情之一。
殺年豬那天,天還沒亮,外公就起來燒水,等母親起床時,火塘都已經(jīng)燒得紅紅旺旺。母親在給“素筒”(納西人廚房里灶塘旁的木柜)掃灰祭拜時,請來幫忙的親戚就陸續(xù)來了。
吃過早點,大人們就去豬圈里抓豬。此時,豬的哀嚎讓我和弟弟睡意全無,遂起床加入到看熱鬧的行列。外公動作嫻熟地把豬殺了,接著刮毛、處理各部位的肉,切成不同形狀。外公總是急急忙忙地把切好的里脊肉和腰子遞給母親,讓她趕緊做熟,先祭給祖先——這在外公眼里是頭等重要的事。
大人們分成幾組,動作麻利地完成外公分配的各項任務(wù),腌制豬頭、火腿,還要吹豬肝做豬肝糟,有人洗腸子準備做米灌腸。母親和姑媽們在廚房里忙忙碌碌,進進出出,不時傳來響亮又爽快的笑聲。
殺年豬那天,人們的心情總是愉悅的。到了晚上,外公會喝點酒,在飯桌上與老友大聲地高談闊論,帶著一種欣慰、讓人歡喜的神情,此時的外公是滿足的。
進入臘月,春節(jié)的腳步越來越近。不管是城里居住的納西族,還是在村寨里的納西人家,采辦年貨是必備的事項。母親開著一家雜貨店,每當春節(jié)到來之際,就會在店鋪門外貼上一張大大的“公告”,哪些東西打折,哪些東西可以換購,一一羅列說明。最忙的時候,外公會過來幫忙賣東西。外公是老實人,禁不住村民的幾句美言,賣出去的價格總是低于母親的定價,有時母親少不了要說他幾句。而外公總是一副沒脾氣的樣子,笑著說:“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能少點就少點,都是老熟人。”趁母親不注意,他還會拿零食給我和小弟吃。我們最喜歡外公來雜貨鋪,他一來,就能帶給我們快樂。
大年三十,每家每戶都忙碌著打掃衛(wèi)生,貼對聯(lián),做年夜飯。納西人家在喜慶的日子里,喜歡在大門屋檐左右兩側(cè)插上兩根茂密的松枝條,在門前臺階上鋪上翠綠的松針,以示吉祥長青之意。我家的松枝每年都是外公送來的,都是他精心挑選的。他搬來小凳子,站上去認真插好后,還要下來查看位置是否正確。方向若有偏差,又站上凳子繼續(xù)擺弄,直到他滿意為止,才大聲跟母親交代一些關(guān)于祭祀的禮儀。之后,他微微駝著身子,背著雙手,慢悠悠走回他的家。
年夜飯是團圓飯,要做足12道菜,以葷菜為主,各有寓意。當天,父母讓我和小弟從頭到腳都洗干凈。沐浴后穿上新衣,大家向安放著祖先靈魂的“素筒”虔誠地燒香磕頭,把飯菜擺放在祖先靈位前,先敬給祖先享用。等把菜肴擺到我們的餐桌,早已饞得流口水的小弟忍不住伸手去拿吃的,卻總會招來母親的呵斥:“外公剛才說的,沒聽見嗎?”其實,每年的儀式,我們早已深深銘記——在吃年夜飯前,要先準備一碗冷水泡的米飯混合著肉和菜,父親口中念念有詞,并從火塘中夾起一塊黑炭放入其中,然后把這碗頗有神秘氣息的飯菜用力潑到廚房屋頂?shù)耐咂稀V螅贉蕚湟恍╋埐耍媒o家里的大黑狗吃。等一切都做完,在“噼噼啪啪”的鞭炮聲中,大家終于坐到餐桌前,正式開吃年夜飯。
除夕夜,等父母收拾完家里的活計,我們?nèi)揖吞嶂鴸|西去外公家拜年。外公外婆滿面笑容,等我們磕完頭,拿出準備好的紅包塞到我們手里,還不忘叮囑我們:“要有規(guī)矩,懂禮貌。”有一回,外公的手放在我頭上摸了摸,然后順勢摸了一下我的小臉,我的臉竟辣疼起來。我心里一驚,原來外公的手這么粗糙,像老樹皮。當時,我詫異地抬起頭看了外公一眼,只見他滿眼的歡喜。在這之后的漫長歲月里,那雙眼晴曾給我許多的鼓勵和感動……
大年初一,納西族的男人們不但要早起,還要燒火、燒水,把早上要做的活兒承擔起來。而女人們則可以好好睡個懶覺。這天,父親會早起,洗漱后,在火塘燒上火,就趕去村里的一口老井處打水,要用干凈的“頭水”來祭祀祖宗,講究時辰越早越好。
在村子里,沒有比外公更勤快、更講究的男人了。天沒亮時,外公就悄然起床,洗漱干凈,在火塘燒上一年之中最有誠意的一把火,輕車熟路地前往村口不遠處的那口老井,在微弱月光的下,舉行他最樸素、最純真的古老儀式。
大年初一,納西人家熱熱鬧鬧去上墳掃墓。在家族的墳群中舉行“祭天”“祭山神”“祭祖先”等儀式。因我家的墳地與外公家的墳地相去甚遠,我跟小弟竟一次也沒參加過外公操辦的儀式。我想,外公總是謹慎、嚴肅地完成這些儀式,帶著他平時少有的肅穆神情。
接下來幾天是各家親戚相互串門拜年的時間,家家戶戶笑聲不絕于耳。相逢久未見面的親戚或老友,這讓外公格外高興,有時就要多喝幾杯。一次,幾個多年未見的老友來看外公,他們在酒桌上憶起往事,個個激情洋溢、滿臉通紅,講到興奮處,手舞足蹈地在院子里跳起了蘆笙舞。那一晚,外公醉了,沉沉地睡去。
到了正月十五,就是納西族的傳統(tǒng)節(jié)日“棒棒會”。許多人從各地運來了各種竹、木農(nóng)具和鋤、斧、鐮刀、犁鏵等鐵農(nóng)具,還有鍋蓋、甑子、水桶等生活用具,擺滿了村寨集市里狹窄的巷道。人們從四面八方趕來,到“棒棒會”購買自家需要的物品。作為一個地道的農(nóng)民,外公最期待的就是這個會了。他把我們都喊上,組成了一個浩浩蕩蕩的隊伍,出發(fā)去逛“棒棒會”。每年,外公都喜歡買一些農(nóng)具,盡管科技已經(jīng)逐漸普及到鄉(xiāng)村,但他還是對傳統(tǒng)的農(nóng)具更有感情。每當他見到中意的東西,總是左摸右摸,還試著比劃幾個動作,逗得賣家直笑。
我常想,生命是有輪回的吧?一天夜里,突發(fā)的心臟病奪去了外公的生命。在他家族的墳中,多了一個屬于他自己的冢。每年的春節(jié)都會如期而至,一個個遠在他鄉(xiāng)的親戚都會回來團圓,而我們思念的外公卻總也不歸……
十幾年過去了,我們都已長大,納西大地也迎來了新時代。外公生前總是歌頌黨的偉大,如果他還活著,看到納西村寨的巨變,他肯定會欣慰不已。納西語里,“花華色”是“非常好”之意。我們常說:“納西花華色。”而我在2018年的春節(jié),再一次懷念起我那個“花華色”的外公——那個微駝著背,習慣背著手慢悠悠地走路,喜歡抽旱煙,還有一雙漂亮眼睛的小老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