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80后代表作家之一，文珍給人的印象無疑是深刻而耀眼的，這不僅僅因為她是老舍文學獎歷史上最年輕的獲得者，還因為她在和人交往當中的那種直接和溫暖，她說，這給她帶來了很多困擾，讓她吃了足夠多虧，也很容易得到朋友甚至陌生人的信賴，但是“我不太愿意對人傾訴，寧可宣泄在小說里。在生活中我希望以明亮面目示人，不要給任何人造成負擔”。

文珍，2005年至今在《當代》《上海文學》《人民文學》《十月》《山花》等發(fā)表小說數(shù)十萬字。已出版小說集《柒》《十一味愛》《我們夜里在美術館談戀愛》，臺灣版自選集《氣味之城》。部分作品已譯成英文、法文和阿拉伯語介紹至海外，并作為嘉賓出席首屆中歐文學節(jié)和第六屆澳門文學節(jié)。歷獲第五屆老舍文學獎、第十一屆上海文學獎、第十三屆華語文學傳媒最具潛力新人獎、首屆西湖·新銳文學獎、首屆紫金·文學之星提名等。

□本期對談嘉賓 文珍青年報特約對談人 姚燚

1、在寫作領域里隱形的歧視鏈是很嚴重的。說到“女作家”，總歸會有一點曖昧和不夠尊重的感覺。

姚燚：文珍你好。你之前出版過兩本短篇小說集《十一味愛》《我們夜里在美術館談戀愛》，是最年輕的老舍文學獎得主，是華語文學傳媒大獎最具潛力新人獎得主，同時你不僅僅是作家，也是我的同行，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編輯，這種感覺很特別。這本最新的小說集《柒》據(jù)說是關于七個熱情故事，我的閱讀感覺，更像是七個熱情破滅的故事。書的裝幀加深了我的印象，封面是象征著生機的綠色，枝葉像春天。內(nèi)封是黑色的，給人非常內(nèi)斂和冷靜的感覺。我想問問文珍，關于書名有什么特殊含義嗎？

文珍：說到同行，可能我們這個行業(yè)和大家想象的有點不一樣，彼此都知道做書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情，同行并不相輕，反而惺惺相惜。回到剛才的問題，叫這個書名，可能和我個人特別喜歡“七”有關。我出生在七月，阿拉伯數(shù)字“7”造型簡單又有曲致，由剛直的線條構成的，同時又很像一個問號。七在各種宗教里也是一個神圣數(shù)字。你說這是七個熱情消逝的故事，時間其實是其中最大的因素，會造成情感的改變，處境的改變，還有我們自我認知的不斷變化，以及熱情到底能在怎樣的意義上存留多久。魯迅先生說過，中國女人有母性、女兒性，唯獨沒有“妻”性，“妻”是被社會性別建構出來的角色，而“妻”與“柒”同音。

姚燚：你說過女性身份是一種原罪。我在讀《柒》的時候，腦海經(jīng)常浮現(xiàn)出七宗罪：貪婪、饕餮、驕傲等等，最后收入書里的是七篇文章也有這層指涉嗎？

文珍：可能會有一點聯(lián)想，但不是每篇或者每個人物都精確地對應一宗罪，比如說《暗紅色的云層在黑暗里》，里面就同時包括貪婪、驕傲等。佛教還有七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都是虛指，和文本不是一對一的關系。

姚燚：我們都是文學編輯，知道短篇集的開篇對整本書的意義非常大。可能會選擇最吸引讀者的一篇，或者選擇在這段時期最成熟的一篇作品。《柒》為什么用《夜車》開局？ 這個故事對你有什么特殊的意義嗎？

文珍：首先它從寫作時間上來說是第一篇，以此先定下一個基調(diào)，其他篇目都是后來慢慢生長出來的，好比一輛夜間巴士停在那里，等其他乘客慢慢上車再往前開。這篇的內(nèi)核也和我以前的小說不太一樣，希望質(zhì)疑各種公眾號或者雞湯書構建出來的愛情保鮮諸如此類的陳詞濫調(diào)，認真地審視一下我們這個時代定義的愛情的問題。《夜車》里老宋的出軌，不僅僅是“渣男”二字就可以定義的，后面有很多深層原因。有彼此的誤會，也有尚未磨滅的真情。被妻子發(fā)現(xiàn)后又罹患絕癥，我試著把這個看似不可解的情感矛盾放在一個更大的生死難關面前，看妻子理所應當?shù)膽嵟鯓幼兊脹]那么理所應當。事實上，也許激情會變質(zhì)，但兩個人曾相處過的時間是無法抹煞的，不可能因為突發(fā)行為就讓所有情感積累化為烏有。這是一個設置有點殘忍，但底色是溫情與憐憫的故事——甚至有人說太溫情了一點。但我自己很喜歡它。

姚燚：說完開篇再說布局，短篇的布局甚至比長篇小說更重要。《柒》里的七個故事雖然都是獨立的，但可以看出是有前后承接關系的。比如說前面的《肺魚》，還有《你只是一個年輕人》，都是一段表面平靜的婚姻之下的悲涼和不幸，簡直可以當成續(xù)集來看。最后兩篇《風后面是風》與《開端與終結》，則是在嘗試探討更為復雜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但是在這些關系背后，都是女性掙扎的自我泅渡。其中有一篇是不太一樣的，就是你剛才提到的《暗紅色的云藏在黑暗里》。你的小說以前基本上都是女性通過婚姻和愛情作為鏡子來反觀自我的過程，但是這篇“暗紅色”跳過了愛情，探討的是男女間的友誼和背叛，這是一個新穎的角度，也是一個很難寫的角度，但是你寫得非常好。為什么會創(chuàng)作這么一篇和其他主題不太一樣的小說？

文珍：你特別喜歡這篇有點在我意料之外，看上去如此溫柔、絲毫也不劍拔弩張……有一個可能，就是你我都是好學生，在求學的那些年有一個共同點，不太容易感覺到性別的困擾。不知道你理科成績怎么樣，我是拿過高中全年級的文理科雙料第一，不過也是拿了第一之后不久的一天，我經(jīng)過外班聽到一個不認識的男生突然大聲說到我名字，說文珍怎么可以物理第一，下次考試一定要打敗她。我這才第一次意識到，噢，原來女生物理考第一是會刺激到男生的。還有我讀高中時是寄宿的，每個周末都要回家，但回校的公交車站離學校有一段路，大概要走個十幾分鐘左右，而且一路大太陽無遮無擋的。因為我在深圳讀高中，有一年夏天特別熱，我媽就讓我?guī)б粋€很重的涼席回學校，正發(fā)愁下車怎么辦呢，就在小巴車上遇到了一個很殷勤的男生，他說一會兒我?guī)湍惆岬綄W校去。就這樣攀談起來，這人突然說到，最近有一個變態(tài)你知道不，每門課都拿第一，無論哪科的老師都在說她，讓人很生氣。我聽了以后不敢接話。他說著說著，突然想起來問，你是哪個班的？ 我說二班的。他說你和那個變態(tài)一個班啊，你叫什么名字？ 逼到眼前了，我只好承認我就是那個變態(tài)。大家可以想象那一刻我倆都無比尷尬，那個男生下車直接跑掉了。我拖著涼席在太陽地里走的時候那個悔啊，心想要是他晚一點問就好了，或者我騙他說我不是文珍呢。可是我又不會撒謊，覺得三年都在一個學校，他總歸會知道我是誰的。本來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結果到了高三冤家路窄，這個男生和我分到了一個班，但成績還是非常差，基本上都是倒數(shù)，這樣我就有點理解了他對好學生的敵意，尤其還是一個女生。高三第一學期末發(fā)生了一件事，我被大家慫恿參加了校運動會，本來也沒想那么多，非讓參加我就報了跑步，因為其他項目更差得要命。不料平時鍛煉太少，發(fā)令槍一響、一起跑就狠狠地摔了一跤。這一跤除鮮血淋漓之外，還摔出一個仰慕者——就是那個罵我變態(tài)的男生，說沒想到一個好學生還愿意為班級做貢獻。從此就四處宣稱暗戀我。從這件事可以看出來，一個男生對一個成績好的女生可以有多少復雜的心理變化，簡直是我日后許多遭遇的縮影。他第一眼看到我，愿意搭訕，甚至慷慨地提供幫助——出于體力方面的優(yōu)越感——聊著聊著，聊高興了，會告訴你有一個女生跟你不一樣，一點兒都不柔弱，物理還敢拿第一。當知道我是那個女變態(tài)之后，氣急敗壞，怎么辦呢，只能立刻拂袖而去；之后過了很長時間，終于接受一個女生成績比大多數(shù)男生都好這個事實后，突然發(fā)現(xiàn)這個讀書狂在讀書外還愿意參加集體事務，一下子又刮目相看，給予了過分夸張的好評。在這里頭，很多誤解和偏見其實是跟我本人一點關系都沒有的，這個人從來沒有了解過我，當然我也不夠了解他，我只是從他的例子中看出很多有趣的轉折，也反映了很多大眾心理。

2、我和女性朋友關系更好，女生的確更加復雜、敏感和容易受傷，我希望保護她們。

姚燚：你似乎不太喜歡“女作家”這個名號？

文珍：25歲工作后，經(jīng)歷的事變多。一開始大家會對你特別友善，會覺得你是剛剛畢業(yè)的女生，看上去也不討厭；慢慢地，從某一天開始，你會發(fā)現(xiàn)同齡的男性開始漸漸把你當成假想敵，競爭對手，又假定你有某種他們不具備的性別資源，會莫名地生出被迫害妄想癥。這在出版行業(yè)還好，也許因為女性的細心天生就比較適合干編輯工作吧，所以這個領域的知名編輯很多都是女生；但在寫作領域，坦率地說，我遇到了很多不夠公正大氣的男同行。這里頭隱形的歧視鏈是很嚴重的，我就當面聽一個男小說家說過，寫小說是我們男人的活——潛臺詞你們女生寫寫散文就好了。因為小說也是強勢文體嘛。如果實在沒辦法阻止女性寫小說，那么，至少可以把所有女性寫作者，都冠以“女作家”的名頭，就好像有一個職業(yè)專門就是女作家，而不是作家。你只配和其他女作家競爭，女小說家和女小說家競爭，女詩人和女詩人競爭。可能上世紀九十年代末本世紀初的身體寫作風潮還沒有完全被忘掉，說到“女作家”，總歸會有一點曖昧和不夠尊重的感覺。在任何領域，當一個女性努力取得成就后開始強調(diào)其性別，都并不是非常友善的事。很簡單的例子，只要說一個作家是美女作家，那么這個作家很多無關生理特征的嚴肅的個人抗爭，就都被這個輕浮、波普、庸俗的標簽遮蔽了。“暗紅色”就是在這樣的感觸中寫出來的。雖然小說中的善惡較量，并不完全停留在性別斗爭層面，還事關兩個質(zhì)地不同的創(chuàng)造者的價值觀的碰撞。

姚燚：對于在職業(yè)前加“美女”兩個字，我的感覺也是一樣的，包括很多新聞都是美女后面加上一個什么，看到這樣的新聞我都不會去看的。

剛才你講到高中，我非常驚訝我們有類似經(jīng)歷。我高一第一場物理考試考了全班第一，我同桌是個男學霸。考試的最后一題非常難，全班只有我和他做出來，有人覺得我是抄他的，讓我挺委屈的。但是我的同桌站出來，他說不一樣，我們兩個人的解題步驟不一樣，那個時候我非常感激他。大家都說男女之間沒有愛的話就是競爭，但是這時候我感覺到友誼的溫暖。我們被保送到不同的學校，后來也沒有太多聯(lián)系。但我不知道，如果繼續(xù)做朋友，這段友誼發(fā)展下去會不會像“暗紅色”一樣？ 為什么最喜歡這篇，因為我覺得它確實跳出了男女之愛的局限，而在一個更大的格局之下寫世態(tài)、寫人情。這是我近幾年看到的極少數(shù)能用很高的眼界看待個人與周遭復雜關系的一篇優(yōu)秀小說。這個小說原來是有另外一個結局的，但是后來刪掉了，你能聊一聊嗎？

文珍：的確曾有過一個4000字的結尾。這兩個有競爭關系的畫家，此后依然都還在這個圈子里，那么十年之后相遇究竟會如何呢？ 我試想了一下他們見面的場景和表情，雖然寫出來了，還是決定刪掉。因為我怕現(xiàn)在的我還想不到，想不真。女主角也有自己的問題，也就是之前我說的驕傲。這其實是七宗罪里面最大的。清高和善良共同作用，就必然導致某種程度的自以為是。目下無塵，完全是從自己理解他者，無法理解另一個人成長背景塑造出的功利心，而同時又強迫自己當一個圣人。

姚燚：我對曾今這個人很感興趣，她有很高的天資，起點高，平臺高，大有前途。但她就是無法真正融入身邊世俗的圈子，會在飯局當中顯得很笨拙，更多時候她愿意保持沉默。她聰明、敏感，但并沒有利用自身優(yōu)勢去換取實際利益。我覺得她更像一個局外人，一個冷眼旁觀者。局外人的形象在你的小說里似乎經(jīng)常出現(xiàn)，《肺魚》其實講的也是一個婚姻當中的局外人。雖然是以丈夫視角來敘述，但真正的主角是妻子，一開始就講到丈夫在給妻子讀一段文章，特別有意思的是，妻子還沒聽完就打了一個哈欠，但肉身仍然“端坐在飯桌的對面”，這讓我想到了“今天媽媽死了，或許是昨天”。這種對世界驚人的鈍感和疏離，在這個妻子身上也同樣存在，對她自己認為非常荒謬的婚姻的下意識的隔離。你對這個局外人的形象有什么看法？ 你會覺得女性身份是主流世界的局外人嗎？

文珍：我剛才在想并不是女性是局外人，可能這些主角更大的共性是“知識分子”。所謂的邊緣人或多余人，其實一直是文學的母題之一。我們現(xiàn)在的社會發(fā)展如此原子化，階層日漸固化，上升渠道單一，但總會有少數(shù)個體不接受規(guī)訓，不接受外界規(guī)定自己要扮演的角色。這些人就是異類，就是所謂的邊緣人。

更多時候，我們習慣了當一個精明的現(xiàn)代都市人。高考選怎樣的專業(yè)熱門、學校，孩子應該上怎樣的幼兒園和小學，到陌生地方很自然地打開APP搜索最近能找到的美食，一切都高效、精準、不浪費時間。但是這個商品社會又提供了過分多元的選擇，不允許自己試錯的心理和市場的供大于求，造成了每個人和社會相處的方式選擇非常單一，就是相信絕大多數(shù)人的判斷，不動腦筋，不自己甄別，買書看網(wǎng)站排行榜，買東西看大眾點評，這種盲信，造成了資源的快速過度集中，旱的旱死，澇的澇死。而因為標準和監(jiān)督機制的缺失，好和壞之間的鴻溝又的確存在。所以也沒辦法指責大家不敢試錯。

我這樣說也同樣適用于婚姻。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戀愛早已自由，卻開始有很多剩男剩女，這就導致很多90后早早開始相親，試圖贏在人生起跑線上。而其實70后80后也有很多都是相親結婚的。不管結果如何，反正先結一次婚，堵住家長的嘴。這種照顧所有人情緒，唯獨不在意自己的犧牲心理，往往就造成了很多悲劇。因為唯獨這是不能聽別人意見的，吃一頓飯不過一頓飯，但結婚、生子、乃至于其他人生大事的選擇，都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都是要花一生的時間來面對后果的。也許兩個人根本談不上天造地設，在并不合腳的情形里，依然要像車輪一樣往前走，遵守這個原子化社會的一切規(guī)范。一個不夠幸福的婚姻里，男性心思過于活絡，無疑會被冠以渣男之名；但女性同樣也面臨很多的條條框框，我身邊很多受過高等教育的女朋友都曾經(jīng)被婆婆說過根本不像一個當媽的。我們現(xiàn)階段的思想文化建設真是遠遠落后于物質(zhì)文明發(fā)展。在這樣的情況下，可能會有很多敏感的受過教育的人覺得以這種避免試錯的方式來追求利益最大化的生活根本不值得一過，理想和夢想的差距造成的痛苦就這樣發(fā)生了。他們會自動地被邊緣化，會自認為是“不合時宜”的人。

姚燚：我記得有一個評論家曾經(jīng)說過，一個好的作家應該有著敏銳的視角和局外人一般疏離的心態(tài)。《柒》里面你自己最喜歡的作品是什么？

文珍：《夜車》。《暗紅色的云藏在黑暗里》我也喜歡。

姚燚：那么回到我們都喜歡的這篇。有一段我印象很深，就是講女主角曾今和她這個后來背叛她的男性朋友薛偉，談到共同認識的一個女畫家。薛偉的表現(xiàn)非常有趣，他說她那么幫我，我從來沒夸過她畫得好，我還幫她改過畫。聰明如曾今，如果我朋友跟我說這樣的話我會立馬覺得有問題，這已經(jīng)為后面的構陷埋下伏筆。但曾今被他的才華和表面上的憤世嫉俗打動，找了各種理由為薛偉辯解，這樣在寫男女之愛的小說里是很罕見的。女性一般對朋友會比對愛人更加包容一些嗎？

文珍：就我自己而言是這樣的，尤其是女性朋友可能還要更好。因為我是和男孩一塊長大的，我覺得相較男生而言，女生的確更加復雜、敏感和容易受傷，我希望保護她們。我小時候特別喜歡看武俠小說，經(jīng)常被里面的肝膽相照義薄云天打動。但是我對女生好，很少被傷害——當然也不是完全沒有；可如果把一個男生當哥們，會經(jīng)常遭受挫折。也許異性友誼曖昧的成分真的會更多一點，一不留神就會過界，完全無愛，又很容易翻臉無情。真正值得信任的男閨蜜，或者GAY蜜并不多。很多長時間的異性友誼，都可能有一方承受更多，更喜歡對方一點，所以才會更努力把界限維持好。我到現(xiàn)在都不是很確定到底男女之間有沒有純粹的友情，而這個小說里曾今為什么會那么寬容，主要是看到兩個創(chuàng)作者一起努力，她犯了以己度人的錯。

3、我不太愿意對人傾訴，寧可宣泄在小說里。在生活中我希望以明亮面目示人，不要給任何人造成負擔。

姚燚：你的小說里面有自己的影子嗎？ 我自己在讀小說時隱約會覺得有一些，但又不完全像。其實你看起來是履歷耀眼的作家，一路走來都非常順利，給朋友的感覺也特別貼心和溫暖，經(jīng)常把自己好的那一面展現(xiàn)給朋友。可是你的小說寫的卻無一不是在非常痛苦地經(jīng)歷著內(nèi)心的失衡和坍塌的知識階層。你覺得一個正常的社會狀態(tài)或者友誼狀態(tài)，人與人之間之間的關系應該是什么樣子的？

文珍：我可能是一個老派人，還蠻喜歡寫信的。經(jīng)常會有和別人和盤托出心底所想的愿望，至今仍然相信一定程度的理解是可達成的。有時候會被說公開發(fā)言過于坦誠，或者說對同行的批評太直接了，這當然給我?guī)砗芏嗬_，因為我高估了人和人的可溝通程度。也是吃了足夠多虧，才意識到理想中的高山流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不過禍兮福倚，也很容易得到朋友甚至陌生人的信賴，受過傷，但得到的愛更多，也知道很多他人不為人知的秘密。也許是聽得太多了，我知道其實傾聽者起不到什么作用，最多也就是幫助舒緩罷了，有時候負面情緒聽多了自己還很沮喪。這樣我就不太愿意對人傾訴，寧可宣泄在小說里。在生活中我希望以明亮面目示人，不要給任何人造成負擔。

姚燚：我們知道你生在湖南，長于廣東，在中山大學金融系念本科，又到北大中文系讀研究生，之后就定居首都。你生活和成長的經(jīng)歷都是在大城市。我覺得這也是為什么你從一開始創(chuàng)作到現(xiàn)在源泉一直不斷、能把都市人內(nèi)心非常細致地表現(xiàn)出來的原因，因為寫的是非常熟悉的群體，又兼具南方的古典，北方的大氣。你對生活過的這幾個城市有什么要分享的嗎？

文珍：我出生在湖南婁底，它是上世紀七十年代才設市的一個新型工業(yè)小城，因為附近有礦。所以我沒什么在鄉(xiāng)村生活的經(jīng)歷。10歲左右到深圳，可以說是第一批留守兒童。深圳作為我見識的第一座大都市，很多小鎮(zhèn)青年去城市讀大學時初次感受的震撼感，我在10歲時就體驗到了。那時深圳還有月票制度，憑20塊錢的月票，幾乎大多數(shù)公交車都可以坐。我逃學就是不停地上公交車，又下公交車，在這座陌生、巨大、讓我感覺新異的城市一個人漫游，這也是我自己到現(xiàn)在都非常喜歡的方式。在我看來，深圳是一個非常殷實的移民城市，也許稍微有點太現(xiàn)實主義了，大部分移民都是追求物質(zhì)成果而來。廣州有足夠深厚的粵文化底蘊，相對會好些，但比起深圳的制度自信、物質(zhì)自信、速度自信，又過分保守低調(diào)了，比起北京上海來則更不自信。只有一次，我罕見地看到了廣州人的團結一心，某年南方電視臺要統(tǒng)一成普通話播音，本地人在報紙上發(fā)表了很多文章抗議，說要保衛(wèi)粵語。而北京給我的第一印象完全誤導了我——我2002年秋天第一次到北京來考察，正趕上下雨，空氣濕潤，清涼，非常宜人。后來到北京才發(fā)現(xiàn)，這個城市很少下雨，冬天也不怎么下雪了，春天倒是一直有很大的風。不過，我一直很愛北京。

姚燚：我從小在南京長大，讀的南京大學，畢業(yè)又在南京工作。而不是像你這樣，在成長階段會有不斷改變，讓你能夠比照和質(zhì)疑過去和現(xiàn)在。我的整個認知的過程都發(fā)生在南京，它的文化底蘊非常豐厚，也是一座比較溫和的城市。工作以后經(jīng)常出差東跑西跑，但都是走馬觀花。我到現(xiàn)在為止還沒有產(chǎn)生過很大的自我認知障礙，但我想這一定會在將來某個時候爆發(fā)。你會在不同的城市里有自我認知的問題嗎？

文珍：我現(xiàn)在回深圳會有很強烈的陌生感，以前讀書的時候那些街道已經(jīng)不一樣了，它真的是一個不停生長的城市。后來到北京，頭幾年也是坐公交車到處晃蕩，看展覽，加上工作后一呆就是十幾年。但至今還是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北京人。所以我是一個失去了家鄉(xiāng)的人，很羨慕你。

姚燚：你的小說人物大都是失衡的心態(tài)，也都掙扎著向彼岸涌過去。你覺得中國這種都市里的知識階層是什么樣的狀態(tài)？ 完全是你筆下的狀態(tài)嗎，還是說你會選擇一些人來反映？

文珍：我基本上只能夠代表我自己，還有一些身邊的朋友。其實我覺得現(xiàn)在的中國是否有些像二十世紀初民粹主義盛行的俄國。眾說紛紜，很難達成共識。2012年我去新疆參加一個學術會議，那個會還請來了很多臺灣學者。但臺灣學者完全不知道那邊的現(xiàn)實，也不想知道，只知道那邊水果很好吃。有個晚上，所有人坐在一張露天的長條桌上消夏，但各坐一邊，彼此都不知道該說什么，突然間，有個臺灣學者站起來，說讓我們?yōu)楸ａ灨杀?大家瞬間都輕松起來，開始自由聊天。所謂的民粹主義，就是只剩下被強調(diào)的愛國主義，除此之外不同族群的認知差異特別大，包括我身邊的知識分子圈。

姚燚：我們知道很多文學作品都是被編輯改出來的。你既是作者也是編輯，作為作者來說你希不希望編輯大幅度改動你的東西？

文珍：我的編輯都知道我也是編輯，所以即便涉及到必須改的敏感問題，也都交給我自己來處理。我想每個作家都不喜歡被他人修改，但我的雙重身份保護了我。同行相信我的專業(yè)性。

姚燚：最后一個問題，下面有什么新的出版和寫作的計劃嗎？

文珍：我其實欠了很多書稿，今年上半年可能會出一本散文集。下半年也許再出一本短小說集——就是里面不再收入中篇，都是萬字左右的短篇，在理想國出，還是我第一本書的東家。之后大概就會專注于長篇創(chuàng)作。最近這兩年，開始覺得寫中短篇不太過癮了。有更多的話想說，這應該是好事吧。

（姚燚，譯林出版社文學編輯，副編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