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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2017年網絡文學:“媒介融合”與“世代更迭”
    來源:文藝報 | 邵燕君 肖映萱 吉云飛  2018年02月02日11:24

    我們今天處在一個多重媒介融合的時代,沒有人是“單一媒介人”,所有人都是“融合媒介人”。所謂“世代差異”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媒介差異。從媒介變革的角度出發(fā),我們更能理解文學的變化、世代的更迭,以及我們自己持續(xù)不斷的內心沖撞。“媒介融合”和“世代更迭”在2017年呈現(xiàn)出十分突出的特征,在未來的幾年內,也將成為我們觀察網絡文學發(fā)展趨向的重要維度。

    跨越“媒介震驚” “IP 導向”下的多元生態(tài)

    20年前,媒介革命進入文學領域,帶來一場猝不及防的“媒介震驚”。網絡文學進入了以網絡為媒介的亞文化空間,一方面充分發(fā)展了新媒介特性,另一方面,也隔斷了某些文學傳統(tǒng)和資源。“震驚”總是暫時的,隨著互聯(lián)網成為主流媒介,“網絡文學”也不能一直以“網絡”這一媒介屬性籠統(tǒng)命名,而是要在網絡媒介環(huán)境中,重新生成文學的多樣形態(tài)——網絡文學是網絡時代的文學,其文學形態(tài)與紙質文學一樣,是多種多樣的。

    網絡文學形態(tài)多樣化的生成,前提必然是其環(huán)境生態(tài)的多元化。2015年以后興起的跨越多種媒介的IP運營正是打破網絡文學以超長篇類型小說為絕對主導、在亞文化空間相對封閉性發(fā)展的一種爆破性力量。

    對處于產業(yè)鏈上游的網絡文學來說,IP運營可以讓其從以前單一的付費閱讀模式升級為產業(yè)化運營。IP商買的是整篇文章,而不是像VIP收費制度那樣按字數(shù)收費,字數(shù)越多收費越高。作者賣的是世界觀、是故事、是人設、是文筆、是他/她的粉絲團。當作者不再是流水線上的計件工后,似乎又變回了“手工藝人”——當然,只是似乎。因為這個手工業(yè)是“后工業(yè)時代”的,作家完成的“作品”不是獨立自足的,而是一種更具綜合性生產中的一個部件。如何在“IP導向”的生產鏈條中,保持文學生產的相對獨立性,這是另外的問題,這里暫不討論。

    進入IP時代,出現(xiàn)的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是,原本在商業(yè)化跑道上跑得慢,“工業(yè)化”不充分的網站反而占先了,比如晉江文學城。創(chuàng)立于2003年的晉江文學城,直到2008年才施行VIP收費制度,在諸多VIP機制的商業(yè)網站中,最大程度地保留了粉絲的主導性,管理風格接近于“無為而治”。在其他網站為快餐式消費者們大量產出同質化的類型文時,晉江喂養(yǎng)了有更高需求的“老白”讀者們,也培養(yǎng)了一群對作品有鑒賞力、對網站有群體歸屬感和忠誠度,肯為喜愛的作者們花錢的粉絲型讀者。這個“有愛+有錢”的粉絲群體的存在,也讓在IP機制中堅守工匠精神的作者有了底氣。十余年來,在“有愛的粉絲經濟”的滋養(yǎng)下,產生了大批精品好文,經口口相傳,逐漸建立起圈內的“經典”序列。進入這一序列的作者、作品,到今天就成了資本最為看重的IP。于是,與閱文集團其他女頻網站的市場體量相差甚遠的晉江,在IP時代“華麗逆襲”,成了IP內容高地。

    IP打破的不僅是單一的付費閱讀模式,同時也打開了媒介空間。什么是IP?“IP”(Intellectual Property)直譯為“知識產權”,但并非印刷文明系統(tǒng)之下的著作權,而是指具有長期生命力和商業(yè)價值的跨媒介內容運營模式。換句話說,IP運營就是要進行跨媒介文藝生產,而每一個媒介背后都是一個不同的消費群體,他們有著不同的年齡、階層、趣味和文化淵源,一部“全版權開發(fā)”的作品,勢必老少咸宜,男女通吃。在“IP導向”下,原本在一條“單向街”上向“青少年向”、“二次元化”狂奔的網絡文學,有了前后左右的路口,跳出了相對封閉的亞文化空間。

    與做網文起家的老牌網站不同,“IP向”閱讀平臺往往自帶豐富的IP開發(fā)資源,如“火星小說”以中匯影視為依托、“愛奇藝文學”以愛奇藝視頻為母體,它們需要的是IP的多媒體開發(fā)價值,小說傳播本身倒在其次。從老牌網站那里購買IP 版權固然是最主要的途徑,但當“囤貨”所剩無幾以后,就不如自己開發(fā)。這些“IP向”閱讀平臺給出的自由空間和資源利益都是老牌網站難以企及的,這無疑是“回歸大神”和其他急于擺脫網站控制的網文作者最佳的選擇。

    在VIP制度成氣候之前,網絡作家的發(fā)展路徑基本是網上成名后就到線下發(fā)展,甚至刻意剝離網絡作家的身份(如安妮寶貝、江南等)。還有一些一直立身于暢銷雜志的作家,一直沒有真正進入網絡。隨著紙質出版業(yè)的衰落,這些作家也有向網絡遷移的趨向,“IP向”的新平臺無疑提供了再次入場機會。于是我們發(fā)現(xiàn),這兩年,一些“老大神”又回來了。如“新武俠”代表人物之一滄月,于2017 年6月將全系作品電子版授權給“四月天”重新發(fā)布,并于12月底在個人微信公眾號上連載科幻小說《星沉永夜》。曾位列言情“四小天后”的藤萍,于2016年正式簽約火星小說,推出篇科幻網絡小說《未亡日》。已移居海外多年的“元老級”大神風弄,也把她在“米國度”(臺灣網站)連載的《金玉王朝》同步發(fā)布到“咪咕閱讀”。這些“老牌大神”如果再回起點、晉江等主流網站,未必拼得過更年輕的一線大神,但卻有著更高的文學起點、更老到的文筆、更忠誠的鐵粉團,以及比紙質文學傳統(tǒng)更深的淵源,可以為網絡文學的發(fā)展提供新的元素,探索新的可能。

    “IP導向”新平臺的出現(xiàn)和自媒體商業(yè)渠道的暢通,改變了以往網站絕對主控的生態(tài),一些作者開始自立門戶。如原起點中文網的“白金大神”天蠶土豆離開老東家后,新書《元尊》開啟“全網連載”模式,于9月14號在縱橫中文網、17K中文網、掌閱、阿里文學、火星小說等除閱文外的所有重要平臺上線,并將作品版權與IP的開發(fā)掌控權牢牢把握在自己手中,顯示出IP時代頂級作者的自主性和強勢地位。此外,微博、微信等自媒體也突破了網站渠道限制,開辟了網文新空間,找到一條更以文學為本位的小眾寫作模式。七英俊的《有藥》、蔡駿的《最漫長的那一夜》都是以微博為發(fā)表平臺的;倪一寧的《丟掉那少年》、匪我思存的《愛如繁星》都是以微信號為平臺。這些帶有惆悵氣息的小說把一股“純文學”氣息帶回了網文,精確的筆觸,微妙的感覺,即使用文學期刊的標準衡量,也是讓人眼前一亮的好作品。

    一般而言,由粉絲創(chuàng)建的小眾亞文化社區(qū)最有創(chuàng)造力。而一旦壯大起來進入主流化,卻可能失去其原有的特性和魅力。晉江本來是小眾聚集的最大樂土,隨著IP開發(fā)的成功,大量“圈外”讀者進入,一些老讀者便再度遷移。她們逐漸在晉江論壇的文庫板塊、隨緣居、不老歌、長佩、LOFTER等非VIP站點匯聚起來。《如此夜》《殺戮秀》等更有抵抗性和異質性的作品都誕生于這里。

    小眾寫作未必只棲居于小眾部落,也有在主流網站大張旗鼓安營扎寨的特例。迄今為止,已經在起點中文網連載8年的《臨高啟明》是一部網絡文學史繞不過去的作品,它的成書方式生動地演示了互聯(lián)網寫作中“集體如何智慧”。這部小說的作者吹牛者實際上是一位總執(zhí)筆人,他在整個創(chuàng)作過程中始終與讀者密切互動,并直接采用了大量同人創(chuàng)作。應該說,《臨高啟明》是論壇時代的網絡部落文化孕育出的“寧馨兒”。在創(chuàng)造“臨高”世界的過程中,許多人都能找到合適的位置參與其中,放飛自我的想象,這種對于“寫作民主”的想象又何嘗不是文學寫作的烏托邦?

    “九千歲”人多勢眾 “歡脫風”勢不可擋

    網絡文學發(fā)展20年間,不但媒介幾經變遷,主流讀者群的代際也在不斷更迭,大致而言可分為三個世代:“70后”、“80后”、“九千歲”。第一世代以1975年前后出生者為中心,他們從小讀港臺武俠言情等小說,在20歲左右成為中國大陸最早的個人電腦用戶,網絡文學網站的創(chuàng)始人、早期大神也大都屬于這一人群。第二世代以1985年前后出生者為中心,青少年時期接受了上一代所開創(chuàng)的網絡類型小說,同時也看動漫玩游戲。他們將網絡文學進一步向網絡化方向推進,打造了“爽文”的核心模式。目前,他們仍是網絡文學的中堅力量,最當紅的一線大神大都從其中間產生。第三世代以1995年前后出生者為中心,是與互聯(lián)網一同長大的一代。他們與歐美日韓“網生代”同步接受最新網絡文藝的滋養(yǎng),在精神上擁有一個二次元世界,正在把網絡文學推向二次元方向。這三個世代如今共同塑造著網絡文學的面貌,雖然被外界視為一個整體,然而他們之間不但有著內在的差異,有時甚至表現(xiàn)出價值和趣味上的鴻溝。

    比起“80后”,“九千歲”才是真正享受了中國30年經濟增長和獨生子女政策紅利的一代,他們非但沒有“70后”童年記憶中的布票糧票,也沒有“80后”的房貸壓力。在他們成長的歲月里,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包括現(xiàn)實世界與虛擬世界之間的界限。網絡空間給他們帶來了無數(shù)個“平行世界”,在各種亞文化生態(tài)中自給自足、自娛自樂,與主流社會保持著若即若離的關系,不再渴求既有體系的認可。他們是犬儒的、小確幸的,但卻是天生具有互聯(lián)網基因的一代,隨著媒介革命的深入,世界文化潮流正在向他們走來。

    據(jù)閱文和掌閱兩家行業(yè)巨頭2017年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目前讀者中“九千歲”的比例達到七成左右,作者也占到一半左右,人數(shù)大約在2億左右。網生一代已經全面崛起,并且人多勢眾,他們的價值模式和快感模式必然改變著網文的敘述模式和爽點萌點。

    成于“70后”、“80后”之手的網絡小說,在千變萬化的類型背后,有一個核心的模式,就是“屌絲的逆襲”。這是當代青年深層焦慮的折射——社會價值觀單一到只剩下世俗成功一途,而事實上階層日益固化,下層青年的成功夢只能靠在幻想中滿足。“屌絲的逆襲”雖然奉行的是叢林法則,仍是某種宏大敘事,即認定世界有一個總體的價值體系,個人需要在這個價值體系內獲得認可。而在胸無大志的“九千歲”看來,這個宏大敘事太沉重了,人生的意義不在做人上人,而是讓自己高興。沒有了苦大仇深的情感動力,即便是屌絲也懶得逆襲。于是,他們把以往宏大敘事的深度模式去掉,變成數(shù)據(jù)庫,供自己“搭積木”。日常向、歡脫風和陪伴感成為網文的新潮流。《一念永恒》(耳根)、《修真聊天群》(圣騎士的傳說)、《美食供應商》(會做菜的貓)都是順應著這一潮流而出現(xiàn)的。其中,《一念永恒》和《修真聊天群》都是修仙小說,前者是耳根的轉型之作,后者是老牌作者圣騎士的傳說抓住新潮流的成果,它們不約而同地顯示了修仙小說的轉型。

    這三部作品的作者都是“80后”,他們率先踏入了新一波潮流。隨著網文寫作門檻的提升和老一輩大神的霸榜,年輕作者們成名的年齡不可避免地延后了。當“90后”乃至“00后”成為網絡文學的真正主角后, 又會如何“我手寫我口”呢?再有,“九千歲”恰好生長于一個“去政治化”的時代,但是“去政治化的時代”與“網絡時代”的重合不是必然的,他們不關心政治,不意味著政治不關心他們。當他們重新被納入現(xiàn)實的社會秩序后,二次元與三次元、現(xiàn)實世界與虛擬世界的關系都會發(fā)生變化,他們將如何應對呢?這些都將是我們未來觀察的重點內容。

    “主流化”走向“國際化”

    “主流化”是近年來網絡文學發(fā)展的主要趨向,在跨媒介的同時也跨出國界。2016年以來,中國網絡文學在海外的傳播成為網文界乃至整個文化界的一個熱點話題,“網文出海”已成為一種全球文化現(xiàn)象,受到各方面高度關注。目前Wuxiaworld(武俠世界)、Gravity Tales(引力)等翻譯網站已基本完成與閱文集團、中文在線等中國網站的合作,國內居于網文界霸主地位的閱文集團也開始布局海外市場,并將“網文國際化”作為集團未來的核心戰(zhàn)略之一。2017年5月,“起點國際”正式上線,成為海外布局的開端,這也是網文行業(yè)已擁有相當高的產業(yè)成熟度后的必然選擇。

    目前,有上百本中國網絡小說在這些網站連載翻譯著,有的還在同步更新。《一念永恒》《修真聊天群》《放開那個女巫》等都在其列,其中二目的《放開那個女巫》(起點中文網)雖是新人新作, 卻同時在海內外受到追捧。這部根植于中國互聯(lián)網文化的超級爽文,以西方中世紀歷史為背景,以敘述上極佳的節(jié)奏感和情理上適宜的分寸感,將男性最難以割舍的渴望——情欲、暴力與歷史——融匯在了一起。將這些作品的海內外粉絲評論參照來看,可發(fā)掘出不少文化研究的命題。

    我們今天處在一個多重媒介融合的時代,每一種媒介背后是一種人——印刷人、電子人、網絡人(PC人、手機人)——有著不同的審美結構和感知方式。其實,沒有人是“單一媒介人”,所有人都是“融合媒介人”, 只不過居于主導的媒介不同而已。所謂“世代差異”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媒介差異。從媒介變革的角度出發(fā),我們更能理解文學的變化、世代的更迭,以及我們自己持續(xù)不斷的內心沖撞。“媒介融合”和“世代更迭”在2017年呈現(xiàn)出十分突出的特征,在未來的幾年內,也將成為我們觀察網絡文學發(fā)展趨向的重要維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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