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到頭吃什么呢?去問問土地就行了!
一年十二個月,我從一無所有的廚房“榨”出菜肴來,品嘗四季的味道。八月是涼拌豆腐的季節(jié),九月是松茸的季節(jié),十月是野果成熟的季節(jié)。我認(rèn)為,“精進料理(素菜)”就是“吃土”。
一月
我從九歲開始在禪宗寺院的廚房里生活,如果問我有何收獲,大概首先就是學(xué)會做素齋吧。禪宗為了培養(yǎng)小僧侶,不會不厭其煩地灌輸難懂的經(jīng)典,而是將難懂的道理融化在日常的細(xì)微小事中予以教育。例如將洗東西剩下的一點水隨手潑到院子里要是被和尚或師兄看見,就會大喝一聲:混賬!不許糟蹋東西!如果辯解說這是洗東西剩下的臟水,沒什么可珍惜的,不明白為什么要呵斥我。對方便立即回?fù)舻溃恳坏嗡畬Σ菽径际菍氋F的。為什么想都不想就這么浪費?即便要潑掉,走出院子,潑到需要水的樹根上。這么一說,覺得有道理。如果和尚或者師兄有點學(xué)問的話,會告訴你先師的事跡:“昔有滴水和尚,將一勺水潑在院子里的時候,師父教導(dǎo)他要珍惜水,頓時恍然大悟。”
不論什么事情都是這樣,怎么燒水、怎么燒火、怎么使用抹布、怎么使用笤帚、怎么泡茶、怎么喝茶、怎么煮粥、怎么蒸飯,從早到晚,每人都在干著自己的活兒,要是該做而沒有做,馬上就有人過來提醒,這種時候總是受到祖師們是如何從小事悟出大道理的教育。
我九歲進入寺院,算是年齡大的,還有更小的孩子,五六歲就進入寺院。他們從小就以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和尚為父,無論多小的事情,只要做錯了,就在和尚的指導(dǎo)下予以改正。因為大和尚從小就是這樣受教育長大的,所以現(xiàn)在對小和尚也這樣教育。其實這是好事。親生父母對孩子有很多注意不到的地方,雖然和尚對小和尚的嚴(yán)厲教育會讓父母親感覺自己的孩子可能受苦,但過后想起來,這的確是一件好事。我的素食烹調(diào)就是得益于這樣的教育。
幸運的是,我從十六歲至十八歲在等持院擔(dān)任東福寺管長尾關(guān)本孝長老的隱侍。所謂隱侍,就是長老的助手。本孝長老當(dāng)時六十六七歲,由于擔(dān)任東福寺管長時期的一些事情,離開本山,成為遁世管長,馳名于佛教界。在巡錫四國八十八寺的時候受到賞識,晉山為等持院住持。后遷往奈良慈光院,在該寺遷化。他擔(dān)任等持院住持不長的時間里,我作為隱侍跟隨他兩年。這個時期,他身體相當(dāng)健康,居住在隱寮,過著僧堂與師家的生活。我不是云水僧,還是一個中學(xué)生。放學(xué)以后,就急急忙忙趕到隱寮,給長老做飯、洗衣服、打掃衛(wèi)生等。當(dāng)時的飲食,即兼任典座的經(jīng)歷使得我今天能夠勉勉強強地做素菜,讓與本孝長老有同樣口味的人感到喜歡。
隱寮里總有客人,每到傍晚,必備酒菜。長老直接吩咐菜品,我在廚房忙于準(zhǔn)備。當(dāng)時的等持院相當(dāng)貧窮,雖然是菩提寺,也藏有室町時期的珍寶文物,但寺院的廚房里不會有豐富的食材。隱侍要利用這有限的食材做出飯菜來。與其說是“做”,不如說是“榨”。我想,這就是長老教給我的烹調(diào)法的根本。
長老一有時間就到菜地里,除草施肥,每天要干大約一個小時的農(nóng)活。菜地的蔬菜品種也比較齊全,因為是在京都,所以有水菜、茄子、扁豆、番杏等。當(dāng)然,這些蔬菜各有各的季節(jié)性,不是同時生長。到了冬天,大雪覆蓋,就比較困難,從鋪著葦席的地頭會長出菠菜、蕪菁,寒冬則有小芋頭、野山藥、慈姑、百合根這些東西。不能去地里摘菜的時候,只好打開籃子,拿出里面的干香菇、蘿卜干、干羊棲菜等。平時騎自行車出去買東西,也就是買豆腐、油豆腐這些便宜貨,因為伙食費有限。如果買貴的東西,會受到師兄的嚴(yán)厲訓(xùn)斥。
從一無所有的廚房“榨”出菜肴來,這就是“精進”。當(dāng)時不像現(xiàn)在這樣,商店里的東西應(yīng)有盡有,必須看“土地”辦事。正因為這個原因,我認(rèn)為“精進料理(素菜)”就是“吃土”。所謂“吃時令蔬菜”就是“吃土”。因為選取的都是地里剛剛長出來的蔬菜,精進料理也由此煥發(fā)出生命力的光彩。典座職(負(fù)責(zé)禪寺飲食的人)必須把廚房與土地緊密結(jié)合起來。這是本孝長老教導(dǎo)的烹調(diào)的根本理念。當(dāng)然,長老并沒有明確告訴我這個道理。來客人的時候,他會說:“承弁啊,來客人了。這么冷的天氣,你就是到地里,那些蔬菜也都還在冬眠吧。不過,你還是想辦法弄出兩三道菜吧。”
“承弁”是我的僧名。無酒不成席,我首先把酒燙熱,酒壺放在盤里,再加上炸海帶做下酒菜,端出去。然后回到廚房里盤算做什么菜。
烤慈姑是我當(dāng)時擅長的手藝。我后來還俗,在菜店看到堆積如山的慈姑,城里人卻敬而遠之,任其干癟,不由得落淚。慈姑一般是煮著吃,或者做拼盤,我則喜歡把洗干凈的慈姑放在鐵絲網(wǎng)上架在炭爐上烤。整個烤。要有耐心,文火慢慢地烤,剛剛還在泥土里的慈姑,接著出現(xiàn)條紋般的裂紋,與升騰的白氣一道,帶著獨特苦味的香氣撲鼻而來。烤慈姑不要總是翻動。因為是文火的“烤”,不是猛火的“燒”,所以不能急。當(dāng)然,外皮也不剝掉。烤到一定時候,外皮呈黃褐色,再逐漸變黑。到這個火候,翻動慈姑。這時,外皮變得焦黃,恰到好處,有的地方露出里面黃色的果肉,如同栗子。如果慈姑較大,我就用菜刀切成兩半,放在盤子里端出去。如果是小慈姑,盤子里則放兩個,邊上一小撮鹽。這是嗜酒的長老最喜歡的食物。
我現(xiàn)在極少看電視里的烹調(diào)節(jié)目,偶爾一看,發(fā)現(xiàn)節(jié)目里表演用刀削掉慈姑的外皮,感到吃驚。而且削皮的方式,就像把小孩子穿的棉襖或者衣服整個剝下來一樣,只剩下很小很小的身體。這似乎就是雅致。當(dāng)然是用來做拼盤的,但看上去分辨不出是芋頭還是慈姑。慈姑本身有苦味,但外皮發(fā)甜,將外皮以及里層的果肉一起削掉,過于浪費。而且,慈姑的外皮極薄。
削芋頭皮與之相似。小芋頭具有獨特的外形,用刷帚把泥土刷干凈,露出茶褐色縱向條紋的外皮。我們運用獨特的方式刮皮,多少留下一些。就是把帶泥土的芋頭放在大約三斗大小的桶里,放滿水,將頂端釘有橫向木板的棍棒插進去,雙腳踩在桶沿上,雙手轉(zhuǎn)動棍棒。在棍棒下端的橫板攪動下,芋頭互相碰撞摩擦,大約二十分鐘,芋頭皮浮在水面,開始露出里面美麗的芋頭肉。就這樣保存起來,用作食材。不要用刀把皮削掉。可是,在電視上表演的廚師麻利地把芋頭削成郁李那么小,把那么厚的芋頭肉毫不可惜地扔掉。這樣的做法讓芋頭難過。它剛剛還在雪下的土地里。這讓整個冬天溫暖著芋頭、孕育著芳香的泥土感到難過。芳香,對,也可以叫作香味。芋頭埋在土地里,要比放在塑料袋里保留更多的香味。
淘米洗菜等,自己動手親見,精勤誠心而作。不可一念疏怠緩慢,一事管看,一事不管看。功德海中,一滴也莫讓。善根山上,一塵亦可積歟。
這是道元禪師《典座教訓(xùn)》中的一段話。臨濟宗也有“百丈清規(guī)”,是百丈禪師制定的日常飲食的規(guī)矩,有相似之處。其中說浪費一片山芋皮,作為佛家弟子也是不合格的。
淘米、摘菜洗菜等,典座必須親自動手。親切地審視食材,一點細(xì)微之處也不能放過,不可有瞬間的疏忽怠惰。不可察看一處,而放過另一處。積累功德,大海之一滴水這樣微小的事情也要親自過問。積累善根,高山之一粒塵土這樣微小的事情也不可馬虎。須知滴水成海,積土成山。
我就是這樣在廚房里一直堅持修行。如今我在輕井澤的山莊迎來第三個冬天,自己燒菜,在一般人看來,我的生活顯得十分小氣吝嗇。想想吧,洗菜的水都舍不得倒掉,帶皮的芋頭看上去也許臟兮兮的,烤慈姑還留著一些翻翹起來的外皮,拼盤里的小芋頭也是帶皮的。這難道不是最自然而然的嗎?這世界上沒有不帶皮的芋頭和慈姑。有的話,也是怪物。如果味道不好,那無話可說,決定成敗的就是食材本身的甜味,所以只能依靠泥土的力量。正因如此,廚房旁邊的三畝地可以說是典座的生命線。把落葉掃在一起堆積起來,把草木灰堆積起來,挑一個雨后把這些埋在地頭,肥沃土地。這與膳食直接相關(guān)。
我在這里談到典座,但我是以隱侍的身份進入廚房的,這在僧堂是不可能的。等持院不是僧堂。后來寺里有了很多必須進入僧堂修行的小和尚。師兄弟們從僧堂回來,經(jīng)常向我們講述僧堂的規(guī)矩。由于我身負(fù)守護長老的責(zé)任,既是隱侍,也從事典座的工作。這賦予了我后來制作精進料理的力量。說起來,我并沒有引以自豪的拿手菜,只是可以說具有品味當(dāng)?shù)貢r令菜蔬的聰穎,此外別無特長。
我之所以把這些文章取名為“吃‘土’的日子”,也是因為我的精進料理、即向本孝長老學(xué)習(xí)的烹調(diào)法就是每天吃“土”。我現(xiàn)在居住的輕井澤位于日本的高原地帶,冬天的蔬菜品種很少,而且田地里生長的是高原地帶獨特的東西,但四月至十月這段時期品種豐富,還有其他地方?jīng)]有的蔬菜。于是,差不多一年的時間里,每個月兩三次我讓家政婦休息,親自下廚房做菜,并把自己所做的素菜寫在文章里向大家介紹。
下面這道菜不是我的拿手菜,只是為了博取大家的贊揚,便將京都送來的水菜油炸或水煮。這種普普通通的做法,是任何家餐館都有的所謂“媽媽的味道”,但是,我的水煮方法與一般餐館的不一樣,可以把食材的甜味提上來,沒有別的味道混雜在一起,香氣純正鮮美,客人也吃得津津有味。好吃而不開口表揚,固然有點在意,但哪一盤最先一掃而空,就證明那一盤好吃。不管客人怎么眾口一詞說好吃,我絕對不加菜,這也是禪宗的方式,對好吃的東西要格外珍惜,所以量少。
說來說去,調(diào)味在于人。例如使用(甜味)料酒的話,就索性不要用酒。因為覺得用酒調(diào)味,很浪費。本孝長老喜歡喝酒,看到我用酒調(diào)味,就訓(xùn)斥我。這個習(xí)慣,我保留至今。在寺院的時候,酒由長老直接掌管,放在小和尚不能隨便出入的隱寮的佛龕下面。如今我住在輕井澤,一戶之主,但烹調(diào)還是很少用酒,不是我吝嗇,而是因為這樣的教育銘記在心。
一月的輕井澤,早晚寒氣凜冽,氣溫在零下十五度,天寒地凍。土地、樹木都進入冬眠狀態(tài)。其實,與其說是睡眠,不如說是死亡。雖然院子的角落里還生長著黃連、款冬、鴨兒芹等,但附近一帶已經(jīng)沒有綠色的菜,地里的大蔥、蘿卜葉都枯萎卷縮,菠菜掛著霜柱蔫頭耷腦。有些地方哪怕積雪很厚,扒開一看,雪下還生長著綠油油的青菜,但輕井澤不一樣,這里是萬物枯死的世界。那么,在這里吃什么呢?
從秋末開始,我就開始儲存過冬的蔬菜。小芋頭、土豆、大蔥,全都堆放在狹小的水泥地下室里。冬天,走進這個糧食儲藏室,像輕撫般小心地把一棵棵蔬菜拿出來,有的做湯料,有的水煮,當(dāng)然還有干貨,如腐竹、冬菇、裙帶菜、羊棲菜、蘿卜干、海帶等,把這些東西撒在蔬菜上。
希望大家理解我在寒冬從儲藏室取岀蔬菜時,那種哪怕是一個小芋頭都會愛惜地?fù)崦男那椤M饷媸橇阆碌膰?yán)冬,寒風(fēng)呼嘯,火爐的煙順著煙囪噴在寒天里,立即凍結(jié),一點兒也沒有散開。這個時候,我感覺手中的芋頭是多么難得。陽光和煦的春天不能早點來嗎?我幽怨地望著冰雪覆蓋的田地,一邊自言自語“善根山上,一塵亦可積歟”,一邊用刀細(xì)心地刮掉芋頭皮。
這是我從正月至二月的日常生活,品嘗時令菜蔬的日子尚未到來。
十二月
冬眠的山巒的確寒冷孤凄。從秋初開始,地里、山上到處蓬勃而出的蘑菇、野果如節(jié)日般熱鬧,五彩繽紛的收獲品令人陶醉,以致一直沒有講述環(huán)繞我家四周的美麗景色。前面凈敘述飲食的話題,如果描寫山川樹木、風(fēng)花月雪的色彩變化、脫下紅妝進入冬季的陽光那細(xì)膩微妙的變遷,又會帶來難以盡言的快樂和惆悵。
說快也快,我家院子角落里的大栗子樹整整一個夏天遮天蔽日,后來,繁茂的綠葉變成金黃色,到十一月末,變成茶褐色,寒風(fēng)吹刮,落葉紛紛,鋪滿整個庭院。當(dāng)然,與之相呼應(yīng)的是,楓葉著色,辛夷也著色,再看松樹和樅樹,雜木林的葉子紅黃交織,相映成趣。尤其是黃櫨、衛(wèi)茅、絲棉木等的葉子如同噴涂紅顏料一樣如火如荼,真想讓讀者親眼目睹這樣的景色。然而,紅葉也經(jīng)不起大風(fēng)的摧殘,只要刮兩三天,便落英遍地,然后只剩下光禿禿的樹枝,如枯木一般指向天空,徒余赤裸裸凄涼蕭瑟的模樣。這個時節(jié),所有的樹木都進入冬眠狀態(tài)。寒霜初降,早晚生起火爐,但脖子四周還是感覺寒冷。淺間山的山頂早已初雪降落,如撒了一層鹽。
我一天到晩拿著竹笤帚在樹下?lián)О锹淙~,堆成幾座小山,等到晴天,點火焚燒。夏天割的草堆在院子的角落里,作為地里作物的肥料,已經(jīng)枯黃,相當(dāng)潮濕,把這些枯葉和枯草一起燃燒,就不會燒成熊熊烈焰,而是冒煙,一整天噼噼啪啪響,有時突然啪地躥出一股火苗,有時只是白煙裊繞。我有時用銀紙包著土豆放進火堆里,有時是土瓜。還是挑一個形狀合適的土豆洗凈后用銀紙包著放進火堆里有意思。
差不多快忘記的工夫,拿根木棍把土豆攪出來,剝開銀紙再拿一根細(xì)樹枝戳一下土豆,如果能戳進去,就說明烤熟了。然后擺在院子的石桌上,撒點鹽,或者抹上黃油,用匙子舀著吃。噢,這種美味。不過是普普通通的土豆,微妙的味道讓舌尖迷戀。
上面介紹焚燒落葉時的兩個樂趣,把松樹枯葉集中到一起焚燒時,我還用來燒水溫酒。我家院子里有二十多棵松樹,秋冬時節(jié),落葉紛紛而下。我用耙子把落葉摟到一起。找一個空閑的傍晚,擺放兩三塊淺間石,算是簡易的爐灶,在落葉里添加一些薪柴,點火焚燒。鐵壺置其上,酒壺置其中,把剛才燒烤的土豆放在旁邊加熱,用匙子舀著,抹上黃油,同時品味日本酒。吃得飽飽的,可以省去晚飯。寒冬傍晚的樂趣令人忘卻時間。
較早以前的事情,大概也是十二月,去三島市山腳下的龍澤寺拜訪中川宋淵長老的時候,列車在中途發(fā)生故障,到達時正是晚飯的時間。長老帶我們來到庭院里,寒風(fēng)習(xí)習(xí),松林顫動,地上鋪著紅毛氈,院子的邊上有小石頭壘起的爐灶,一個云游僧用手扒拉附近的落葉焚燒。爐灶上放置著茶壺。我喝過熱騰騰的一杯茶后,長老從隱寮里端來高腳酒杯,里面斟著“拿破侖”白蘭地,與我干杯。一會兒,一個云水僧把裙帶菜放在松葉的火焰上烤,烤好后,放在和紙上,擺放在毛氈上。我伸手取過裙帶菜,那種清香與白蘭地的醇香糅合在一起。
長老說:“該去敲了吧。”
我一時不知何意,只見一個云水僧立即跑出去,一會兒從松林對面的鐘樓傳來撞鐘的聲響。那鐘聲打破暮色將臨的林間的寂靜,絲絲縷縷,在耳邊回蕩。松葉焚燒的白煙,悠悠裊裊,在長空繚繞,仿佛與鐘聲一起消失。
所謂的風(fēng)流,莫非就是如此?這也是長老教給我的。我無法忘記,當(dāng)時白蘭地在舌尖上的西洋味道竟奇妙地變成鄉(xiāng)土風(fēng)味滲透到腹中。銀紙包裹的土豆置于焚燒松葉的石頭旁邊,加上溫酒的情趣,這是在龍澤寺體味的感動。回到輕井澤,出于這種感動,我在雜木林里也試著體驗,盡管我的心底能聽見鐘聲,但周邊傳來的盡是野狗吠叫的聲音。狗吠就狗吠吧,既然來到這塊土地,就用這塊土地的落葉焚燒出情趣來。如果到處都是龍澤寺的鐘聲豈不大煞風(fēng)景?
我之所以說冬天是寂寞的,是因為土地在冬眠。看看地里,坦率地說,有生氣的就是蘿卜、菠菜、大蔥這些,沒有夏天的熱鬧風(fēng)采。早晚,地頭壟溝掛著霜柱。這一帶的霜柱又粗又高,寒冷的早晨,整個地面如同金剛山的全景圖,佇立著白色的冰柱,蘿卜、大蔥當(dāng)然都受凍。一切都在沉睡。大地緊繃著身子,好像要把睡夢中的蔬菜搖醒。這個季節(jié),我不能不說吃“土”的日子已經(jīng)結(jié)束。到了十二月底,連焚燒落葉的心情都沒有,獨自鉆在被爐里或者窩在火爐邊,我也在冬眠,只有飯還必須吃。
那么,從早飯開始都吃些什么呢?基本上就是干貨箱(洋鐵皮的大箱子)里的東西,蘿卜干、裙帶菜、海帶、腐竹、掛面烏冬面、干蘑菇、葫蘆干等。要經(jīng)常檢查,不能發(fā)霉,可以用來做醬湯或燉菜。另外,地下室里儲藏著蘿卜、芋頭、土豆、地瓜、大蔥、洋蔥、牛蒡、胡蘿卜等。有這些東西,對于我一日三餐的粗茶淡飯就足夠了。如果吃膩了,就拿出我去京都、若狹等地,乃至九州、東北地區(qū)講演時順便買來,并一直珍藏的當(dāng)?shù)赝撂禺a(chǎn)如瓶裝海藻之類。這些東西可以做東京風(fēng)味的佃煮,也可以舀到碟里直接吃。梅干、果酒的渣都可以做涼菜。當(dāng)然,只要去超市,有不少溫室栽培的蔬菜,生拌或熟拌都可以。雖然土地冰凍,但只要動動心思,還是有儲藏貨的。
菅平、高峰的滑雪場就在附近,去那邊滑雪的客人經(jīng)常順便到我家里來。我就把大鍋吊在火爐上,煮“無名湯”招待他們。這種“無名湯”有點像寺院經(jīng)常吃的松肉湯,但所用的食材都是我冰箱里的東西,不管什么全都放進去一起熬,所以不知道起什么名字好,就隨意稱為“無名湯”。
對于那些酒友,可以用烤山藥招待。把長有須毛的山藥橫切成約二寸長,放在炭火上烤,但要離炭火遠一點,也可以放在火爐上。一會兒,橫切面出現(xiàn)龜裂,撲哧撲哧地冒出蒸汽。須毛也烤成焦黃色。手按一下,感覺發(fā)軟,說明已經(jīng)烤熟。裝盤,一小撮鹽放在旁邊。我曾介紹過慈姑這樣的做法,二者一樣。如果有蘿卜的一夜?jié)n,那就更好,不再需要別的下酒菜。
這些就是我在冬天的精進料理的重頭戲,我輕井澤的廚房會努力度過孤寂的冬天,迎來新春。
“拈一莖草建寶王剎,(中略)縱作莆菜羹之時,不可生嫌厭輕忽之心。”這是道元的《典座教訓(xùn)》中的一段話。這部著作的獨到之處,在于強調(diào)不認(rèn)為烹調(diào)充其量不過是廚房工作,而是在如何做飯、如何用心、如何創(chuàng)意上下功夫,這樣的行為才是人最為尊重的工作。我經(jīng)常講述這個道理。現(xiàn)在想起來,少年時在寺院,飯前的誦經(jīng)叫作“五觀偈”。那時不知其意,只是跟著前輩的僧侶唱誦。
一、計功之多少量彼之來所。二、忖己之德行全缺,不應(yīng)供。三、以防心離過乃貪業(yè)為宗。四、正以為良藥治療形枯。五、為成道故今受此食。
我今年六十歲,內(nèi)心深處依然銘記此偈。下面按照我的理解來解釋一下,也許有誤:
一、面對此食物,首先要想到廚師的辛苦,來之不易,表示感謝。此食物進口之前,受到許許多多人的關(guān)照,也經(jīng)歷許許多多的辛勞,所以一粒米都不能浪費。
二、經(jīng)常反省自我:自己有資格獲得如此珍貴的食物嗎?必須端正心態(tài)。
三、修行就是洗滌心靈的污點。就是息滅佛所說的貪、嗔、癡三毒吧。為了克服貪婪之心,現(xiàn)在我接受這次飲食。
四、為了保持這副身體,將其當(dāng)作良藥接受這次飲食。
五、為了悟道,到達與佛一樣的境界,接受這次飲食。
我的解釋彌漫著佛教氣息,然而,“佛”“修行”終于與我這個凡夫俗子無緣,轉(zhuǎn)換到“文學(xué)”“讀書”領(lǐng)域后反而牢記心間。如此說來,可以理解,吃飯做菜就是為了加深自己的“生業(yè)”,即“道”。如果我們輕視疏忽每天的飲食,那就是每天對“道”的松懈怠惰。
總之,我十二個月一直在山莊的廚房里實踐著每天吃“土”并十分隨意地記述自己的感想,然而,可以說,我十二個月里不停地認(rèn)真思考“精進料理”的“精進”的含義。要說“葷俗”,我明白,但不明白“精進”。這不明白的地方,我通過具體的食材,與物對話,經(jīng)過一年的時間,如今意識到原來這就是“精進”,不寒而栗。有的東西是實踐出真知。不精進就不明白什么叫“精進”。我明白了這個道理,這是蘿卜和菜葉教給我的。
塵世之樂趣甚多,首先是吟詠風(fēng)花雪月,以其為風(fēng)雅之道。就中色欲之樂,世間之情趣莫過于此。此外,亦有人得諸藝或種種手藝,以此為樂。此中有創(chuàng)新料理者,招同好交流,徹夜談?wù)摚簧崞淙ひ病?/p>
《歌仙之組系》作者冷月庵主所說的這種樂趣,就存在于我對素食的精進之中!
(本文摘自《今天吃什么呢?去地里看看》,[日]水上勉著,鄭民欽譯,南海出版公司2017年10月第一版,定價:45.00元)
(本版文字由燕嬋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