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文明 資料圖片

提及二胡，很多人會想起“瞎子阿炳”，卻少有人知道同為盲藝人的二胡演奏家孫文明。

孫文明是近代江南有名的民間藝人，生于1928年，4歲因病失明，憑借自身極高的音樂天賦和對二胡的癡迷，通過諸般創(chuàng)新將二胡演奏技術提高到了一個新的高度。遺憾的是，他留下的樂曲和技法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幾成絕響。如今，上海音樂學院汝藝老師歷時多年系統(tǒng)整理孫文明的二胡藝術，將他的藝術首度完整地呈現(xiàn)在公眾面前，并重新帶回民樂課堂。

在汝藝看來，對孫文明二胡藝術的回望和尋找，是中國民樂人對傳統(tǒng)的自覺禮敬和對創(chuàng)新的不懈求索，是對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創(chuàng)造性轉化、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文化方針的扎實踐行。

塵封多年的二胡絕響

活躍在20世紀50年代的民間二胡演奏家孫文明，在二胡表演藝術和二胡樂曲方面所作的貢獻是巨大的。他對豐富和發(fā)展二胡藝術的貢獻完全可以和劉天華、華彥鈞（阿炳）兩位二胡界泰斗級大師相提并論。然而，他的名字長久以來卻鮮為人知。孫文明其名為何不彰？汝藝認為：“一方面是時代的原因。20世紀50年代初到70年代末，社會中充滿著對舊社會的控訴和對新社會的歌頌。阿炳的《二泉映月》，流露著受舊社會壓迫的底層盲藝人的思緒情感，符合當時的時代情緒，得以廣泛流傳。而孫文明的音樂更多的是一種純音樂性的悠揚婉轉，對這樣一位藝術大師的全面認識有時需要經(jīng)過時間的發(fā)酵。”

另一原因則是，他的技巧太高，非一般人能夠掌握。汝藝說：“孫文明的二胡技藝非常高超，弓法、指法、換把在他那里不再只是技術，可以說，爐火純青的技藝使得孫文明已臻‘自由王國’。而這樣的自由帶來的結果就是‘無跡可尋’，大多數(shù)人因此畏難而退，所以孫文明傳播至今仍處于不溫不火的狀態(tài)。”

1960年，孫文明由上海音樂學院民樂系邀聘授課。作為孫文明的嫡傳弟子，如今年逾八旬的林心銘回憶：“1960年秋，孫老師到上音大禮堂開獨奏音樂會，他的演奏時而委婉哀怨，時而歡樂活潑，聲聲扣人心弦。我就被這樂聲迷住了，所以申請向孫老師學琴。后來愿望成真，猶記得孫老師教我的第一課是《四方曲》和《流波曲》。”

孫文明青年時曾跌傷右手臂，所以他的持弓方法與眾不同，這對當時的林心銘可謂一大挑戰(zhàn)。“孫老師會把二胡夾在雙腿之間拉，他有的曲子會把‘千斤’綁很高，有的又不用‘千斤’，這導致把位很大。所以當時我遇到大跳把時，音準便很難掌握。孫老師運弓虛實兼用，變化多端。以《夜靜簫聲》一曲為例，他用虛弓模仿洞簫音色，至今少有人能像孫老師這般奏得惟妙惟肖。”

除《夜靜簫聲》外，孫文明二胡中的創(chuàng)新之處不勝枚舉。《人靜安心》一曲，孫文明借鑒口琴中“復音”的演奏技法，雙音與單音在最后一段交替而巧妙地展開；《志愿軍歸國》則借鑒了民間常見的大雷拉戲手法，又創(chuàng)造性地在二胡上發(fā)揮出各種模擬技術，通過頻繁地調弦換音，琴弓特技，使二胡發(fā)出了令人驚奇的音響效果；《送聽》具有濃郁的廣東音樂風格，孫文明巧妙運用了八度定弦的雙弦演奏，仿佛展現(xiàn)了廣東音樂中高胡和椰胡同時演奏的特殊效果。

回到傳統(tǒng)的寬闊河流

1961年，上海音樂學院錄音室曾錄制孫文明親自演奏的9首二胡曲目。1980年，林心銘整理出《孫文明二胡曲集》，并由香港上海書局出版。如今，汝藝繼續(xù)著孫文明二胡藝術的整理研究工作，并將于近期完成出版孫文明的全版二胡集和演奏錄音。

孫文明的作品，很多有錄音沒有譜子，給復原工作增加了極大的難度。“最難的就是沒有譜子，不知該如何演奏。只能反復聽、記下來、演奏、思索……循環(huán)往復。”汝藝說。

復原孫文明失傳絕技的困難程度，遠遠超出汝藝的想象。他遍訪孫文明的親友和學生，希望找到破解其藝術寶庫的密碼。《二琴光亮》這首曲子，雖然只有兩分多鐘，卻尤耗心力。怎樣用一把琴演繹出兩把琴同時奏響的效果？汝藝曾百思不得其解。后來，他發(fā)現(xiàn)秘密就藏在“千斤”里。千斤是胡琴類樂器獨有的部件，孫文明對“千斤”的使用非常靈活，通過“半千斤”的方式，汝藝終于破解了《二琴光亮》的謎題。

在汝藝看來，孫文明的二胡呈現(xiàn)出和觀念中傳統(tǒng)二胡迥然不同的特點，真正體現(xiàn)了對傳統(tǒng)“創(chuàng)造性轉化、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的理念。“他在音樂創(chuàng)作時從民間音樂中汲取養(yǎng)分，但絕不刻板承襲，模仿前人，而是在接受傳統(tǒng)熏陶的同時，形成自己的音樂個性和風格。由于不斷對二胡演奏的新音色、新技術、新表現(xiàn)手法發(fā)展開拓，孫文明的作品充滿著質樸清新的情韻，又透露出敢為人先的創(chuàng)新意識。”

2017年11月，作為上海音樂學院建院九十周年系列音樂會之一，由上海音樂學院民樂系和上海市奉賢區(qū)文化廣播影視管理局共同主辦的“春秋彈樂，四方流波”汝藝獨奏孫文明作品專場音樂會，在上海音樂學院賀綠汀音樂廳舉行。這是迄今為止孫文明全版作品的首次公演。

談及那場籌備多年的音樂會，汝藝掩不住心里的興奮。從《四方曲》開始，他用8把胡琴分別演繹了孫文明創(chuàng)作的11首曲子。其中既有大家相對熟悉的《四方曲》《流波曲》，也有多部首演作品。《彈樂》（上音版首演）《送春》《志愿軍歸國》《二琴光亮》這四部作品的首演更是極大拓寬了人們對孫文明的認知。

眼下，汝藝正在致力將孫文明的二胡樂曲納入日常教學中。他始終堅信，傳統(tǒng)中不乏創(chuàng)新，吃透傳統(tǒng)是創(chuàng)新的起點。汝藝說：“創(chuàng)新是二胡未來發(fā)展的必要條件，但不能為創(chuàng)新而創(chuàng)新，它是自然而然發(fā)生的事情。在器樂教學和演奏中，完整保存和呈現(xiàn)孫文明的樂曲形態(tài)，也是當下二胡藝術的一種創(chuàng)新。”

回到民間的廣闊田野

據(jù)音樂文化學者白曉煒講述，民樂從民間被納入專業(yè)教育體系，以及到現(xiàn)在民間和專業(yè)并重，是中國民樂的兩次轉捩點。當代民樂作曲的方向，要么以西方創(chuàng)作思維為主導，要么引入小提琴等西方樂器嘗試“中西合璧”。在白曉煒看來，“從前這類樂曲尚具有穩(wěn)固的中國根基，后來樂曲里中國的味道、中國的思維方式越來越少。現(xiàn)在有的民樂連傳統(tǒng)樂曲都沒有繼承下來，更何況文化。在民樂教育教學的過程中，首先應當把根扎得結實，加強學生對傳統(tǒng)的認知。”

如今二胡演奏和教學主要依循的是作曲家和教育家劉天華所創(chuàng)立的現(xiàn)代二胡學派體系。劉天華基于西方音樂理念為二胡制定標準和規(guī)范，使二胡得到快速發(fā)展。作為民間藝人的孫文明，可貴之處恰恰在于突破了這種標準和規(guī)范。汝藝發(fā)現(xiàn)，孫文明的二胡藝術不但運用了今天所通用的五度定弦演奏方式，更創(chuàng)新使用了八度定弦、同度定弦、無千斤、雙音演奏等特殊演奏技法，使二胡的表現(xiàn)力得到極大擴展。

“孫文明和劉天華有著完全不同的藝術呈現(xiàn)方式。孫文明的二胡藝術特質是開放的，無拘無束的，不會設立固定的標準和模式。在這種理念的引領下，會給傳統(tǒng)的評判法則帶來積極意義。”汝藝說。

令汝藝感動的是，在整理研究孫文明二胡藝術的過程中，眾多藝術家和機構給予了無私幫助。作為唯一健在的聽過孫文明流浪時現(xiàn)場音樂會的人，上海民族樂團的老藝術家周皓給出了很多建議。林心銘則把自己的琴拿出來給汝藝使用。目前，孫文明二胡演奏技術已被列入上海市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汝藝老師也成了孫文明二胡藝術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承人。

上海音樂學院人事處處長曾敏介紹，學校特別設立針對40歲以下教師的“英才助飛”項目和40歲以上教師的“雙馨雙成”項目，打破條條框框，支持有想法的老師。汝藝對孫文明二胡藝術的整理研究就入選了上海音樂學院的“雙馨雙成”項目。

在汝藝看來，現(xiàn)階段對孫文明二胡藝術的傳承只是“1.0版本”，先還原技法，接下來會是“2.0版本”。“我用了8把不同的胡琴才復原了孫文明的11首曲子，而他用1把琴就能演完，要鉆研的還多著呢。”今年，他希望能背上二胡，去上海奉賢，江蘇昆山、蘇州等地，跟隨孫文明的腳步一路走一路演。“來自民間、田野的鮮活素材，深深植根在孫文明的創(chuàng)作中，這恰恰是我們民族音樂的寶藏和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