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里下河文學研究的一點思考:思想與文學
對于文學,我一直有個最基本的判斷,那就是不管文學的形式如何變化,也不管其表現(xiàn)的主體是誰,是民族國家,還是普通個體,最終都是思想的深度決定了文學的高度。因此,如果哪個地方文氣充沛,文脈悠長,那么按圖索驥一路探尋下去的話就會發(fā)現(xiàn),這個地方往往也是思想的生產(chǎn)地。
歷史上,里下河地區(qū)是個“水勢回繞,風氣之秀,發(fā)為人文科目之盛”的地方,文脈相當深厚。在長期的韜光養(yǎng)晦中,這片土地終于在明代迎來了本土的大思想家、著名的泰州學派創(chuàng)史人王艮。作為我國歷史上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思想啟蒙學派,泰州學派引領了明朝后期的思想解放潮流,對晚明以后的哲學、倫理、社會、政治、教育、文化等方面都有很大的貢獻和影響。當一個地方有漫長的文明史,而且在這個歷史中形成了思想家的話,它對本地的影響當然是尤為巨大的。
思想會以什么樣的方式存在呢?它可以以理論或著作的方式存在,但更重要的其實是對人潛移默化的影響與作用。一個地方的思想要影響文學,它一般不會是直接影響,你要隨便問個里下河作家或評論家他受什么思想影響,他也許說不上來,因為思想往往是以人們習焉不察的方式,通過民風習俗、地方制度、生活方式等無數(shù)中介,先影響個體,再通過個體被建構到文學或文學評論中影響文學,這是一個復雜而漫長的過程。但這種通過無數(shù)中介影響個體、影響文學的思想?yún)s是最有生命力的,因為它與人們的日常生活緊密相連,所以可以被代代承續(xù)而成為一種傳統(tǒng)。今天,影響里下河地區(qū)人們思想的路徑有很多,有當下各種多元的思想理論,也有主流價值觀,同樣,許多傳統(tǒng)的思想也在影響人們的生活,這些傳統(tǒng)思想不怎么為人察覺,但一定是存在的。
從施耐庵到劉熙載,從作家到文藝理論家,里下河一帶文風繁盛久矣。從2009年的“興化文學現(xiàn)象”開始,這幾年,里下河文學更是越來越受到文學研究者的關注與重視,很多出生或成長在里下河地區(qū)的作家和評論家們也開始作為一個群體被討論和研究。我們發(fā)現(xiàn),里下河著名的作家基本上都以小說見長,興化還被譽為中國小說之鄉(xiāng),這與施耐庵開創(chuàng)的小說傳統(tǒng)也許不無關系。我們看一下里下河作家群名單:汪曾祺、畢飛宇、魯羊、朱文、楚塵、魯敏、朱輝、龐余亮、劉仁前、顧堅、羅望子、王大進,等等。粗粗一看,這些作家之間似乎沒有太多相似之處,但讀他們的作品多了和久了以后,我們至少可以感受到這樣幾個共同點:比如,那種整體上溫柔敦厚、恬淡內斂的美學風格;比如,專注日常生活,不約而同遠離宏大敘事的默契;比如,永遠關注人和人的命運,熱衷于挖掘人性,并對人性心懷悲憫。這些特點幾乎在所有的里下河作家筆下都可以找到。如果我們聯(lián)系泰州學派的“百姓日用即道”、“淮南格物論”“明哲保身”“以身為本”等主要思想主張,那么我們就可以清晰地看到泰州學派思想對里下河文學非常深遠的影響。
再看一下里下河的評論家名單:丁帆、王堯、葉櫓、費振鐘、王干、汪政、曉華、溫潘亞、姜廣平、吳義勤、何平等等,中國當代文學批評界,應該是找不到第二個評論家隊伍如此齊整的地方了。跟里下河的小說家一樣,里下河的評論家之間似乎也沒有什么共同點:他們有的身居學院,有的在作協(xié)文聯(lián)系統(tǒng),也有完全脫離于體制之外的自由評論家;他們的文學思想和批評路數(shù)并不相同;他們各自擅長的批評領域和方向也不盡相同。但把這些評論家的批評文章放在一起研讀,我們還是可以找到他們的共同之處:首先,他們的評論都是“在場”和“及物”的。緊跟當下文學創(chuàng)作,及時作出同時代的理論反應,由心出發(fā),貼著文本,敏銳而犀利地說出自己的真知灼見,少有刻板的程式與套路;其次,他們的批評文章都體現(xiàn)著批評家自身的創(chuàng)造,他們的性情與才情。他們有的執(zhí)著于為思想啟蒙吶喊,有的果斷地為日常生活的合法性正名,還有的喜歡用近乎苛刻的標準審視文學的語言及其創(chuàng)造的藝術世界,揮灑淋漓,透著濃郁的文人氣、才子氣;第三,他們都強調文學批評的獨立性及其自身的文體特征,重視表達的美感,他們的批評文章常常是充滿思想深度的美文。可見,里下河的詩性批評傳統(tǒng)在自覺不自覺中依舊被今天的里下河評論家們很好地延續(xù)了下來。
當然,思想影響文學,它不僅僅表現(xiàn)在上述對文學作品內部的價值立場、敘事特點、審美風格等方面的影響,或者是對文學評論家的理論供給、批評風格、思想追求等方面的影響,思想更深遠的影響在于對一個地方的社會倫理、價值取向、生活方式甚至是思維方式的影響,這些影響會在更宏觀、更廣泛的層面上影響一個地方的文學生態(tài)。
最近看到了一套《泰州知識叢書》,這是一套泰州文史普及性讀本,用文學和歷史結合的方式,把泰州成為陸地以來的地方知識作了一個系統(tǒng)的梳理。這套叢書令人驚訝之處在于:一是地方政府對文化建設超乎尋常的重視,對地方文化傳統(tǒng)記錄和保存的高度自覺性,相較于其他地方而言,這真的可以算是現(xiàn)象級的了;二是這套叢書總共50多本,基本上都是本地的作者撰寫的,本地竟然有這么多寫作者能堪此重任,這真的非常了不起。除了這套知識叢書之外,據(jù)說還策劃有一套《泰州文獻叢書》,是對泰州歷代重要典籍文獻影印本的匯編。由此可見里下河地區(qū)的寫作,不僅是文學方面的,還有地方文獻整理、地方知識書寫等,這種對歷史資料的搶救、收集和整理,反映的是一個地方對文化的敬重之心。同時,這些寫作也是對地方思想文化的一種詩性建構,它會反過來重塑地方思想文化,并使之成為新的傳統(tǒng)。今天的里下河,文風依舊如此繁盛,無疑跟它的思想傳統(tǒng)密切相關。
泰州學派的平民意識、思想啟蒙意識、對人的尊重,使它的門徒在當時來說是“上自師保公卿、下逮士庶樵陶農(nóng)吏”,也就是說它的受眾很多很廣。思想啟蒙和文化普及最直接的作用就是地方人口的文化素質和文明素養(yǎng)的普遍提高,這也間接地培養(yǎng)了地方上為數(shù)眾多的寫作人群。因此盡管時過境遷,里下河地區(qū)的文脈就這樣被廣大地方寫作者很好地承續(xù)了下來,以至于到今天寫作在當?shù)剡€依舊是一種被稱頌、被追隨的美德,無論是官方還是民間,對文化教育、對文學書寫都非常重視。當文學寫作成為里下河地區(qū)人們自覺不自覺的價值追求,甚至是社會責任和道德驅動時,里下河文學怎么可能不繁榮?
行文至此,我突然對里下河文學研究的路徑及其意義有了一個新的想法。雖然里下河文學知名的作家、評論家很多,但里下河文學的成就不應該只體現(xiàn)在它有多少經(jīng)典作品,或者說它有多少著名作家和評論家,更重要的是這些經(jīng)典作品背后更多普通的文學寫作行為,是這些著名作家、評論家背后更龐大的文學基礎人群,正是這些無名的業(yè)余寫作者默默的寫作行為,它更好地體現(xiàn)和詮釋了一個地方的文學風尚。在里下河,文學不僅僅是在描寫日常生活,而是真真切切地影響了人們的日常生活,甚至成了有些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從而影響了他們的生活方式和精神面貌,這才是里下河文學最值得驕傲的地方。
所以,里下河文學研究不應該僅僅是一種地方文學的研究,也不能僅僅是對幾個著名的里下河作家作品的研究,還應該有更深入的里下河地區(qū)思想文化和文學是如何相互影響、相互塑造的研究,這在文學研究和地方文化研究中都有很強的示范意義。在這個熱鬧奔騰、價值多元的時代,為數(shù)眾多的里下河人還會選擇安靜的文學作為他們介入社會生活、表達思想情感的方式,這是一種從土地里生長出來的對文字的信任,是一種長久的文化積累形成的對思想的追慕。如果我們能從地方出發(fā),通過考察里下河文學來考察里下河人觀察、思考、書寫生活的方式和能力,在文學與思想的共生共塑中找到這份信任的種種線索;通過文學來探究思想是如何在多重、復雜、漫長的過程中影響了個體,如何在一代代書寫者的接力中完成了最富有韌性的傳承。那么,里下河文學研究就真的可以成為中國當代文學一個特別有意義的樣本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