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鳳凰
那一年是哪一年?你逃班與我登上前往鳳凰的列車。這是現(xiàn)代文學大家沈從文的故居,夢中都想去朝圣的地方。
“一切光景靜美而略帶憂郁。隨意割切一段勾勒紙上,就可成一絕好宋人畫本。滿眼是詩,一種純粹的詩……一個人若沉得住氣,在這種情境里,會覺得自己即或不能將全人格融化,至少樂于暫時忘了一切浮世的營擾。”沈從文筆下的鳳凰靜美中略帶傷感,靜是主線,或許沈先生那一抹淡淡的憂傷便是唯恐此景之美不復見吧?
眼前的鳳凰似乎真的不夠靜了,眼見處皆是水潮一般涌動的人群。也沒有失望,慢慢走進它,轉(zhuǎn)入各種靜街僻巷,試著尋回沈先生筆下那靜美的湘西模樣。風雨橋上走過,看遠遠近近的吊腳樓立在水邊,像踩著高蹺的鄉(xiāng)村藝人,一溜兒地排著隊,等著去趕廟會。
在沈從文故居里安靜地站了一會兒,我們都沒有說話,只想在靜默中找尋先生曾留下的印跡。不算寬敞的小天井,舊式的雕花窗棱,潮氣四散的老屋,青藍的天空之下集滿苔蘚的瓦檐,忽然發(fā)現(xiàn)墻角的石縫里躥出了一枝綠色的蕨草來,讓有些蒼涼的老房子一下便充滿了生命的張力,我亦兀自歡喜起來。就是這么一個樸素的院落,走出了現(xiàn)代文壇的一位巨匠。然而,其筆下的文字亦如眼前的小院,樸素敦厚,溫情四散;更如古城內(nèi)默默流淌的沱江,綿長深遠,清凈絕美。出門時在小窗口買了一套沈先生文集,包括《湘行散記》《長河》《邊城》等。先生這一生對故土對山水對親人的情結(jié),早已化成柔軟的文字流傳于世,流轉(zhuǎn)于歲月的長河。斯人雖已逝,其精神氣節(jié)卻永存于世。
沱江水緩慢地穿城而過,一座城有了水的縈繞,城便活了。江邊有幾個女子說笑著在浣洗衣裳,木質(zhì)的棒槌“啪啪”敲打著青石板上的衣物,面上的歡悅隨著濺起的水花跳到人面前,我們?nèi)滩蛔∫残α恕?吹桨哆叢粗鴰字坏窳瞬束P的渡船,兩個發(fā)髻上插著花兒的小姑娘,藍褲青衫花圍裙,笑瞇瞇地召喚著:“姐姐,來來!快來乘渡船呀!”耐不住這熱情,我們便跳上船去,隨著小姑娘漂江而下。渡船行至水中央,小姑娘開始扯著脆脆的嗓子唱起歌來,你也忍不住拉開小嗓兒對上了,這好聽的一唱一和,惹得岸邊走過的人有的駐足觀望,有的笑著起哄,有的干脆也隨著吼上那么兩聲。恍惚間,竟以為自己真的回到了沈先生筆下那個年代的邊城,靈魂隨著美妙的歌聲浮起來,輕輕地各處飄著,上了白塔,下了菜園,到了船上,又復竄過懸崖半腰去摘虎耳草……鳳凰在那一刻,忽然就攝住了我的心。
你猜,最難忘的還有什么?是站在鳳凰城上往遠處看,一溜兒的大紅燈籠,在午后的陽光中迎風飄蕩。最遺憾的是什么?沒有在那兒住一晚。趕什么呢?偷得浮生半日閑,在那吊腳樓上住一晚,或許就真的找回當年翠翠擺渡的那個彼岸了。
我與維佳到達鳳凰古城時,是2017年5月26日清晨5時49分,她是第一次到此處,我卻是尋著當年的印跡來。
我們走下梯階,向穿城而過的沱江走去。清晨的鳳凰城安靜得有些不真實,仿佛昨夜漂江夜游時兩岸的笙歌勁舞、煙火嘈雜就是個夢。高高矮矮的吊腳樓臨江而立,再遠一些,風雨橋連接兩岸,一層柔曼的輕紗半遮半掩,幾盞掛于橋廊上的紅燈籠時隱時現(xiàn)。風雨橋的后面,便是一座座蔥蘢的山了,大片的云霧像是濃得化不開的飛瀑,從兩岸相接處噴涌而下,直接飛進起伏不平的心內(nèi)。“在青山綠水之間,我想牽著你的手,走過這座橋,橋上是綠葉紅花,橋下是流水人家,橋的那頭是青絲,橋的這頭是白發(fā)。”沈先生的這一段文字驀地躍于眼前,情深如此,讓人眼濕。先生一生重情,儒雅斯文的他,在感情上率性而執(zhí)著,勇于表現(xiàn)及擔當。他的湘西系列作品,文字間看似木訥質(zhì)樸,卻處處顯現(xiàn)對一方水土的摯愛之情:“對于農(nóng)人與士兵,懷了不可言說的溫愛,這點感情在我一切作品中,隨處都可以看出。我從不隱諱這點感情。”于《邊城》題記中,先生開篇即如是說。他認為“美在生命”,雖身處于冷漠虛情的都市,卻醉心于人性之美。先生終其一生,可稱作是個徹頭徹尾的理想主義者。然而現(xiàn)實的殘酷、家人的不解,以致暮年的他,在學生面前冷不丁冒出這樣一句話:“我對這個世界沒什么好說的。”這樣的告白,讓人心酸,不忍以對。
沉溺于想象和思索中的我,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向遠處凝望。我覺得,緊接著各種仙子該從這云里霧中飄然出場了吧?我甚至舍不得眨眼,怕神仙自身邊擦過時而不得見。我們看到,漸漸地,噴薄而下的飛瀑似被涂上一層金色,我們正驚嘆于眼前的變化時,一輪紅日破云而出,整個世界閃漾著金光一片,吊腳樓、沱江水、風雨橋以及眼見的一切,都被金色籠罩。我們什么話也沒有說,在沉默中互看了一眼,便從彼此的眼里看到了一個金色的自己。
一位身挎竹背簍,頭戴花布包頭,身系小圍腰的苗族大姐笑著走來:“妹子,買一頂薺菜花環(huán)吧!很好看的呢!”我便笑著跳回岸邊,付了錢,隨手拿起一頂花環(huán)就往頭上戴,大姐連忙喊我低下頭,她先是小心地把我頭上的花環(huán)取下?lián)Q了一頂戴上,然后一邊擺正花環(huán)的位置,一邊像是對我又像是對自己說:“這一頂?shù)幕ǜ蟾r一些,你戴上會更好看呢。”在微涼的春末夏初的沱江邊,一陣暖意不可抵擋地向我襲來。
等回過頭來,沱江邊上已是人頭攢動,旅行團的旗幟在風中飄揚,小喇叭的吶喊在耳邊回蕩,這不過是清晨6點20分的光景,此刻的鳳凰,想要覓求一方清靜已難。這也難怪,沈先生用手中的筆將鳳凰之美宣揚于世,引得千萬人慕名而至。不用說,先生與鳳凰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人們到此,既為朝拜先賢,亦為尋訪山水。說到底,這是鳳凰古城之幸與不幸?先生倘若看到如今這般繁鬧的光景,他會更為喜愛昔日寧謐的小城,亦或?qū)Υ丝痰男鷩W同樣歡喜?而在發(fā)展現(xiàn)代文明的同時,鳳凰古城當如何更好地保其寧謐樸素的風貌,才不至于讓先哲失望,讓千里而來朝圣的旅者心無抱憾?
簫聲忽起,一位白衣的老先生,立于沱江邊上,手持一管老舊的洞簫,古曲《陽關(guān)三疊》汩汩而出,聽來蒼涼而悠遠,仿佛敘說著這湘西古鎮(zhèn)的千年往事。循著簫音,我仿佛看見,沈從文先生以及筆下那些讓人動容的湘西人物,一個個乘著渡船,從緩緩流淌的沱江飄然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