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伯格逝世一周年:感受世界,并賦之以良心的緊迫性
約翰·伯格 資料圖
留住一切親愛的。
這是伯格在2008年出版的一本散文集的書名,它取自加雷斯·埃文斯獻給伯格的一首詩,詩的題目正是《留住一切親愛的》,這首詩的最后幾行是這樣寫得:
詞語
面包
探尋著門外真理的孩子
一切重新開始的渴望
動物機敏,在世界議會里
屋里的人,街上的人,這許多人
留住一切親愛的
要如何理解詞語和面包?它們一個象征著語言和行動的自由,另一個代表著基本的物質(zhì)需求,對于伯格筆下的部分群體而言,兩者都是奢望。在《留住一切親愛的》——這本不足兩百頁的散文集里,伯格向我們講述了許多關(guān)于失去“詞語”和“面包”的人的故事。加雷斯·埃文斯,這位不知名的詩人或許就是伯格筆下的人物之一,一位生長在巴勒斯坦或者阿富汗的普通民眾,還是某場解放運動的領(lǐng)袖,我們無從得知。
巴勒斯坦,伯格集傷痛與憤怒的目光所望之處。相比他可以在1962年選擇離開英國,用雙腳做出自己在政治理念上的選擇,他卻無法在地理意義上永遠長存于巴勒斯坦,唯有在精神上,對這塊土地進行長久地思付。
對巴勒斯坦人來說,只有一個詞的含義未曾消減:Nakbah,災(zāi)難日。
1948年5月14日,以色列宣布建國。次日阿拉伯國家同以色列爆發(fā)了第一次中東戰(zhàn)爭,70萬巴勒斯坦人被迫離鄉(xiāng)流亡,這一天被巴勒斯坦人稱作民族的災(zāi)難日。在2005年寫就的那篇《不敗的絕望》中,伯格將這個國家概括為“瓦礫堆”,在過去的半個多世紀(jì)里,巴勒斯坦的面貌被歸屬于,道路和房屋的殘骸。每一個巴勒斯坦家庭都曾被迫逃亡,就像每一個巴勒斯坦城鎮(zhèn)都曾被占領(lǐng)軍一次又一次地鏟平。
瓦礫還表現(xiàn)為“語言的瓦礫”。當(dāng)聯(lián)合國和海牙國際法庭裁定在巴勒斯坦領(lǐng)土上以色列居民和八米高的隔離墻屬于違法建筑的時候,這些建筑依舊在被修建。所有義正辭嚴(yán)的外交辭令和官方對話都成為了瓦礫,它們的存在就像是那些實實在在散落在巴勒斯坦土地之上的瓦礫,除了進行諷刺般的見證外,毫無用處。這是身為行動主義者的伯格所無法容忍的。
“對我們而言,”一位巴勒斯坦母親說,檢查站里她的身后正跟著一名抱著催淚瓦斯的以色列國防軍士兵,她朝裝甲車點了點頭,“西方的沉默比他們的槍彈更為惡劣。”
那么,《不敗的絕望》中,“不敗”在哪里?《石頭》一文中,伯格緬懷了自己的朋友埃格巴爾·艾哈邁德,一位投身于巴勒斯坦解放運動的革命者,伯格稱之為“見過生活全部面目的人”。在伯格探訪拉馬拉——巴基斯坦民族權(quán)利的首府時,埃格巴爾的照片“主動”找到了他。他們一同看到了,市鎮(zhèn)中心周圍一道道貼滿死者照片的墻壁,其中包括那些決定舍棄生命反擊以色列的人。
伯格沒有告訴我們埃格巴爾是如何死去的。他提到自己寫過一篇關(guān)于埃格巴爾在印巴分治時期的經(jīng)歷,埃格巴爾曾在阿姆斯特丹的一間酒吧里告訴了他這些故事。伯格寫了下來,埃格巴爾讀完之后,懇請伯格改掉了自己的名字。
現(xiàn)在他已亡故,我將他的名字歸還給他。
埃格巴爾,遺留在墻壁上的犧牲者們,他們被伯格留在了自我對記憶和思考的溫柔訓(xùn)誡里。他們共同歸屬于“探尋著門外真理的孩子”。那么,失去伯格的這一年,我們又要如何留住他?
2017年1月2日,英國藝術(shù)評論家,小說家,公共知識分子,畫家,被譽為西方左翼浪漫精神真正傳人的約翰·伯格在法國安東尼去世。
伯格最開始為人熟知,源于他對藝術(shù)獨特而膽大的見解。1946年從英國軍隊退役,伯格先后進入切爾西藝術(shù)學(xué)院和倫敦中央藝術(shù)學(xué)院學(xué)習(xí)。1940年代后期,伯格以畫家身份開始其個人生涯,在倫敦多個畫廊舉辦展覽。1948年至1955年,他以教授繪畫為業(yè)。在此期間,他開始為倫敦著名雜志《新政治家》撰稿。
《關(guān)于地點的通訊十則》的結(jié)尾,伯格寫到:“是的,在種種身份之外,我依然還是馬克思主義者。”馬克思主義者這一標(biāo)簽貫穿了伯格的整個藝術(shù)評論生涯,他對藝術(shù)評論的取向與此息息相關(guān)。在為《新政治家》撰稿期間,他很快就成為英國頗具爭議性的藝術(shù)批評家。1972年,伯格的電視系列片《觀看之道》在BBC播出,同時出版配套的圖文冊,遂成為藝術(shù)批評的經(jīng)典之作。于今看來,《觀看之道》和當(dāng)下的“政治正確”、“女性主義”、“營銷經(jīng)濟”等熱詞背后的說辭頗為相似,但在上世紀(jì)六七十年代,伯格的藝術(shù)批評依然表現(xiàn)出超前的敏銳和反思。他本人被認(rèn)為,“改變了幾代人的觀看方式。”
觀看先于言語。兒童先觀看,后辨認(rèn),再說話。
伯格為“觀看”而著迷,他以一種接近動物本身的原始性來完成觀看。而伯格對世界的感觸也由“觀看”而來。在《看》一書中,伯格告訴我們?nèi)绾卧谟^看動物,或是與動物進行凝視的過程中來確定自己的存在,確定我們在世界中的位置。
動物看人時,眼神既專注又警惕......唯有人類才能在動物的眼神中體會到這種熟悉感。其他的動物會被這樣的眼神所震懾,人類則在回應(yīng)這眼神時體認(rèn)到了自身的存在。
伯格的觀看觸及四分五裂的中東,流離失所的難民,工人,波蘭地區(qū)的農(nóng)民,被馴服為奴隸的動物們。“對待動物的方法通常預(yù)示了對待人類的方法。對動物工作能力所采取的機械式觀點后來被應(yīng)用在工人身上。”而當(dāng)我們“觀看”伯格的時候,有一個問題是無論如何都無法避免的,就是世界變得怎么樣了?蘇珊·桑塔格為伯格這樣寫過:“自勞倫斯以來,再無人像伯格這般關(guān)注感受世界,并賦之以良心的緊迫性。”當(dāng)我們“觀看”伯格的時候,必須要做的是,從伯格以道德感和悲憫之心書寫的,我們時代之前的世界中抽身出來,去思考:世界變得怎么樣了?
在《本土的素描簿》里,伯格借文字和素描與自己鐘愛的十七世紀(jì)哲學(xué)家斯賓諾莎完成了一次超越時間和死亡的對話。斯賓諾莎與伯格都熱愛素描,這位受到伯格仰慕的荷蘭哲學(xué)家曾以研磨鏡片為生,用人生最璀璨的幾年寫出了《倫理學(xué)》和《知性改進論》。伯格把那些“主動要求進入畫面的事物”畫了下來,通過對素描的實踐來達成他與斯賓諾莎對事物共同的感悟。這是一次不可見的對視與觀看。
一切都是不可見的。
伯格于1926年出生于英國倫敦,他的父親斯坦利是一個匈牙利移民。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伯格全家遷到倫敦。在《約定》中,伯格為自己的母親畫了兩幅素描,他把對這兩幅母親的肖像的看法隱藏在了文字里:“她噘著嘴唇,眉毛擰成一團,盤算著、思索著。下定一個無言的決心。”伯格的母親出生于倫敦南部,在伯格看來,她是一位在艱苦生活中逐漸成長為堂吉柯德式騎士的女人。
從五六歲起,伯格就在擔(dān)心父母的死亡。他把父母晚睡前和自己說過的最后一句話看作是,退潮后巖縫中捕獲的一條魚,用來抵御著黑暗。當(dāng)伯格寫下這篇《母親》時,他的父親已經(jīng)去世十年,母親也在一個月前去世。
這是寫作一部自傳的天賜良機。我對自己一生的敘述不會再傷害到他們。這書若完成了,擺在那里也就有點像我的父母似的。自傳始于一種孤獨感,它是孤苦伶仃的文學(xué)體裁。
伯格并沒有完全屈服于這種孤獨感,《我們在此相遇》是這個“擅長講故事的人“的最接近自傳的作品,《昆西四季》是伯格留給世界最后的影像。
1926年離開英國后,伯格將自己余生四十多年的時光都交給了法國阿爾卑斯大區(qū)一個叫做昆西的村莊,而這部全稱為《昆西四季:約翰·伯格的四幅肖像》的電影拍攝于伯格八十多歲的時候。在《觀看之道》粗糙的畫面里,我們看到的伯格身穿花紋襯衫,卷曲凌亂的長發(fā),當(dāng)鏡頭給到他特寫的時候,他銳利的眼神,線條明朗的臉頰,富有力量的聲音,仿佛一個被畫作包圍的嬉皮士。
然而,時間沒有給予任何人仁慈。在昆西的冬天,伯格與自己多年的好友蒂爾達·斯文頓圍坐在桌子上,伯格向斯文頓講述自己的父親如何教他削蘋果,他們一起削蘋果,為一只蘋果畫下一幅素描。伯格老了,依舊卷曲但已是灰白的短發(fā),臉龐顯得有些臃腫,他開始長久地忍受關(guān)節(jié)炎帶來的疼痛。他坐在那里,抬頭望向天花板,點燃的香煙發(fā)亮,伯格思考著如何將自己再次托付給下一個故事。
愛不受時間愚騙……
愛不隨分分秒秒日日月月改變
愛直到世界末日不斷綿延
若此言于我身上證明為錯
則我從未寫過,亦無人曾真愛過。
這位老人依舊在輕柔地訴說著自己的愛。《A致X:給獄中情人的溫柔書簡》是伯格在八十二歲時創(chuàng)作的小說。伯格虛構(gòu)了一對身處苦難時代的情侶,全書的內(nèi)容由愛妲寫給獄中情人澤維爾的信件組成,伯格借愛妲之名,透過冰冷的高墻,無望的壓迫,書寫了這封獻給希望,自由與愛的告白書,獻給革命年代的理想者和從自我生命中消逝的人。
在《昆西四季》的結(jié)尾,伯格重新騎上摩托,帶著斯文頓的女兒去兜風(fēng)。畫面里,一老一少逐漸消失在路的另一端。
伯格已經(jīng)離開一年了,但發(fā)動機的聲音似乎還沒有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