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洛杉磯遇見的那個人》
《我在洛杉磯遇見的那個人》 淡巴菰 著 作家出版社2017年11月出版
她是一棵拒絕修枝剪葉的樹,只是向天空一味伸展著她心中的姿態(tài),從不掛念別人的眼光與規(guī)矩。她知道所謂世俗標(biāo)準(zhǔn)下的對與錯,她有時卻偏偏選擇那錯,只為痛飲出位與錯位的自由與快樂。
一棵拒絕開花的樹
與T的相識并不戲劇性,開端甚至有幾分工作的無趣。在領(lǐng)館工作的人都少不了干一樣活兒:幫當(dāng)?shù)厝A僑或因工作有瓜葛而找上門來的各色人等辦理簽證。其實前往中國的簽證手續(xù)非常簡單,在簽證大廳遞交基本個人信息,只要沒有犯罪記錄,憑一張機票復(fù)印件都可以毫無懸念地在四天后拿到簽證。
那是一個冬天的早晨,在會客室,我見到了當(dāng)年迷倒了多少英國人的“蘇絲黃”!早先讀到過她的自傳式作品《上海的女兒》,那書讓更多的中國人和西方人了解她身后的故事,如《洛杉磯時報》所評述:自1960年以來Tsai qin作為她那代人中唯一的亞裔演員,在西方的舞臺和銀幕上取得了輝煌成就,但這些成就同她自己充滿戲劇性的一生,同她悲劇與成功交織的一生相比,卻遜色太多了!”
她是蕭恩·康奈利版007中的性感尤物,是英格麗·褒曼在六福客棧中收養(yǎng)的懂事女兒,是丹尼爾·克雷格版007中夾著香煙的牌搭子,還是那個耳聰目明上下敬畏的賈母。她并非純正的漢人,因為母親的祖父是蘇格蘭人,她是生在戲服箱子里的私生子,盡管父親是大名鼎鼎的戲劇大師周信芳。她從小叛逆桀驁不羈,被父親的狂怒罵醒17歲只身赴香港讀書后到英國學(xué)戲劇,曾以才貌絕佳受盡西方文藝名流追捧,更在60歲時將自己連根拔起,再次孤身一人前往好萊塢漂泊……如今年過八旬的這位好萊塢華裔明星安靜地棲居于西好萊塢一隅,拒絕在任何社交場合露面。為了一個回中國的許可,她不得以親自開車前來“求人”。
第一眼,我便很欣賞她。明明是東方人的精致面孔,卻又透著一股西方人的自信洋派和雍容華貴,蓬松炭灰色的黑發(fā),目光坦誠如少女。
她講話時表情豐富,甚至帶有戲劇性的夸張,語言則中英文夾雜,“請講話大聲一點,否則I can not hear you,I am too old(我聽不到你,我太老了). 你知道我多大了嗎?我已經(jīng)80歲了。”當(dāng)聽者露出驚訝的表情時,她描著深藍(lán)色眼影的大眼睛會眨一下,臉上浮現(xiàn)出快意的微笑,泄露出她小心藏卻藏不住的童真。
她抱歉地說膝蓋最近感覺疼,不能走快。我輕挽著她的手臂過馬路,才發(fā)現(xiàn)她原來是如此嬌小輕盈,還像是當(dāng)年那個有著狐媚眼神的小姑娘。
聽說我曾經(jīng)碼字為生,她眼神瞬間閃爍著驚喜:“太好了,總算遇到個喜歡文字的人!我現(xiàn)在開始學(xué)文言文,剛背了《車兵行》。”我忍不住大笑,告訴她那是《兵車行》。她也大笑并自嘲:“我真是老了呀,可就是不服,耳朵也不好使了。唯一的自豪是我的頭發(fā),不僅沒怎么掉,這顏色也全是自然的黑色,沒有白發(fā)。可我已經(jīng)不像年輕時那樣凡事較真兒了……”左顧右看著終于過到馬路對面,她停住腳步,盯著我問,“我剛才聊到哪兒了?”
“你說你不再那么較真兒了……”
“對!那天我去看病,在電梯里碰到一個猶太老婦人。她突然生氣地說,Why do you stare at me(你為什么盯著看我)?我說I do not look at you(我沒看你)。其實我在過去就會說,Nobody would like look at you at all(根本沒有人愿意多看你一眼)。但我沒有說。她還是很惱怒地看著我。后來我想,可能我真看她了,但自己沒意識到,你知道,我也老了。‘You bitch(你個婊子)’,她突然歇斯底里起來。在往常我早回敬她了,但那天我沒有,我摁了最近的一層,走出去換了部電梯,我躲開她,我不想在這把年紀(jì)為犯不著的神經(jīng)病較勁。”
我說一個人如果還在有意識地提高自己,那證明她(他)還一直在成長,還沒有老。她開心地笑了。
一個失業(yè)乞討的美國退伍大兵,在街角偶遇一個中國女子,她有一個剛剛升天了的中國退伍軍人父親,是什么樣的命運之手讓他們倆有了某種看不見的關(guān)聯(lián)?佛家說,人活著就是受苦。可偏偏讓我,從地球的南北兩側(cè),同時見證著他們的苦。
擱淺在沙灘上的那些魚
在洛杉磯的街頭,他們總不期然出現(xiàn)在人們視野中。多半是在車流往來的十字路口,站在燈柱或電線桿下,舉著紙牌子,手寫的黑色大字“Hungry,F(xiàn)ood”(餓,吃的);文雅一點會寫“Stranded,Help!”(Strand是擱淺了或陷入困頓之意),意思是困苦不堪了,幫幫忙吧!多半是男人,多半衣著還算干凈,頭臉也不算臟污。有的還要面子,戴著廉價的大框墨鏡,或把帽檐拉得很低,總之避免目光與他人對視,避免被認(rèn)出來。之所以選擇路口,是因為希望有人在等紅綠燈時,搖下車窗遞出幾美元,他好用來填早已干癟的肚子。
接送孩子上學(xué),我和沫沫每天開車都要經(jīng)過的Virgil是一條并不算寬的街道,只能容兩輛車并行,可不時有車臨時停在路邊辦事,所有車只能并成一條線通過。路窄且不直,中國過去鄉(xiāng)村才有的木頭電線桿子在路兩側(cè)逶迤延伸,頂上的松松橫跨著的電線像沒撐好的毛線,隨時與那一年開三季的紫楹花糾纏在一起,破敗的建筑映襯著薰衣草一般醉人的紫色花海,很有點文藝片的味道。沿街的房屋沒有一座是重樣的,不管一層平房還是兩層小樓,共同點是破敗頹廢,與出入其中的人一樣,沒有精神,讓人嘆息辜負(fù)了這美好的加州陽光與藍(lán)天。正因為車流不快,過往行人不急著趕路,乞討者喜歡在此留連碰運氣。有時半天沒有一塊錢進項,有時一連接過幾個好心人的救助。我看到隔著車窗施舍的人,往往臉上帶著點難為情,似乎生怕傷到對方自尊一般,在一疊聲的God Bless You(上帝保佑你)致謝中,低頭把車玻璃搖上。有一個黃昏,我看到一位個子瘦小穿著洗白了的舊運動衫的年輕男子,都已經(jīng)走過去了又匆匆折返,掏出一張揉皺了的紙幣塞進電線桿下那個滿臉風(fēng)霜的中年男人手中,還親熱地拍拍他的肩膀笑著說了句什么。好像他幫助的只是一個表哥或鄰家大叔,好像在說我手頭也挺緊,但還是分一塊給你,哥們兒,運氣會好起來的,振作起來吧!我永遠(yuǎn)忘不了他臉上那友善的溫暖笑容,沒有高高在上的施舍之態(tài),沒有悲天憫人的小心翼翼,有的只是同病相憐的理解和支撐,我相信那笑容與安慰傳遞出的,是遠(yuǎn)比那一塊錢還珍貴的東西。
這種搖下車窗行善的機會并不是非常多,只有當(dāng)你的車停在離他們很近的地方時,才可能打招呼,因為他們幾乎從不游走著挨車去要錢,而是靜靜地站在靠路口的地方等。一旦紅燈變綠了,所有車開動起來,你便不容易伸出手去遞錢。
我們第一次停車搖下車窗,是一個冬天的下午,那天出奇的冷,冬天平均氣溫在18攝氏度的洛杉磯第一次讓我手腳冰涼。第一次,打開了車的暖風(fēng)。從學(xué)校接了沫沫,讓過幾個踩著滑板呼嘯而過的少年,剛離開校區(qū)拐到主街路口燈變紅了。“媽,看哪!好漂亮的狗!”比哈士奇還大毛色發(fā)黃的一條白狗,眼神忠誠干凈,安靜地立在街角,旁邊,則是牽著它的一個老人,得有70歲左右的年紀(jì),因為冷縮成一團,兩手插在口袋里,須發(fā)灰白的頭用一塊舊布巾裹著。“自己都吃不飽飯,還養(yǎng)著狗,唉真是……”沫沫嘆息著,從書包里掏出中午吃飯剩下的兩塊錢,“他不會嫌少吧?”他有些不放心地問我。我也從車?yán)镎业礁锻\囐M用的三個硬幣。沫沫搖下車玻璃,“Hi!”伸手遞出去,看得出,小家伙有些緊張,“給你,和你的狗。”那老人上前接了連聲道著謝,蒼老的臉上泛起了紅暈,他不眨眼地望著車?yán)镞@張年輕得可以做他孫子的臉,似乎想記住他。變燈了,我們離開。沫沫沉默半晌,突然有些哽咽地說:“媽,我想我姥爺,我也想黑虎。”隔一會兒,又似自言自語,“一美元可以在Ralph’s買四個面包,他和那狗至少這兩天不會挨餓了。”那一刻,我知道他開始長大了。我突然對那個與狗相依為命的老人心生感激。
我只知道花草的話比女人的更容易聽懂,它們餓了渴了不舒服了還是高興了,都會直接告訴你。
兩株螺旋鐵
“It is too late to apologize(現(xiàn)在道歉,為時已晚)……”整個午休時分,我窗外都縈繞著這好聽的旋律,輕柔,深情,時而口哨,時而歌聲,本是無奈無助的歌卻被誰演繹成了歡快的情緒。我的公寓在五樓,也就是頂樓,怎么可能會有人站在窗外唱歌呢?我拉開落地百葉窗,走上陽臺,探出頭去,呵,正與他打個照面。站在梯子上粉刷公寓外墻的這位墨西哥老兄,顯然也吃了一驚,停下手中和口中的活兒,看到我,立即給了個大大的笑容,并揚揚手中的刷子說Hi!
那是一張并不年輕的臉,得有35往上的樣子。他深藍(lán)色的套頭T恤上有一個大大的R字,這是公寓名字的第一個字母。岡薩雷斯,公寓維護人員。與他大眾化的墨西哥裔名字相比,他的長相有點兒小眾。墨裔人通常比較健壯,不管高大與否,一律比較敦實,他卻長得很像白人,大而深凹的眼睛,纖瘦的身材,開始稀疏的棕褐色卷發(fā),一小撮胡須在上唇上翹著。
“很好聽的歌!”我們近在咫尺,總得聊幾句吧。“是啊,好歌兒!”從他講英語的口音,不難分辨出他是墨西哥裔美國人。墨裔占美國人口總數(shù)的百分之十以上,加州是最密集的一個州。他們天性樂觀,對金錢沒有那么強的占有欲。喜歡孩子,即使沒有足夠收入。我經(jīng)常看到一個媽媽連拉帶抱,領(lǐng)著一串三四個孩子在街頭走過。
沒想到岡薩雷斯還真成了我們離不開的人。剛?cè)胱]多久,我就發(fā)現(xiàn)浴室的排風(fēng)扇噪聲大得難以容忍,而且那開關(guān)與電燈開關(guān)是一個,只要一開燈,風(fēng)扇就轟轟響起。報修的當(dāng)天下午,岡薩雷斯就笑容滿面地敲門了,很準(zhǔn)時,一分鐘都不差。鼓搗一會兒,還是不行,他去取件兒給我換了個新的。兒子很高興,給他一罐可樂作為感謝。他笑呵呵接了,歪著腦袋,用短袖大背心的袖口擦了把汗,道聲謝,當(dāng)場打開就咕嘟咕嘟喝起來。我才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大而明亮,眼神透著孩子般的清澈。“老岡”,這是沫沫給他起的名字,像中國的老張:“我老師也叫這個名字,最普通的墨西哥姓。”
一個房子就像一個情人,越朝夕相處越毛病頻現(xiàn):微波爐起火花,主臥浴室推拉門不在軌道,毛巾桿脫落,次臥浴室的下水堵塞,一淋浴就成泡澡。
這些毛病,都由老岡手到病除。最費勁的是下水道。他跪著爬著用長而扭曲的金屬絲探進去又?jǐn)囉滞保鰜硪粓F團頭發(fā),仍是不暢通。看他背上已經(jīng)被汗水濕透了,我都有些過意不去,他卻連連說著Sorry,下樓去取機器,第一種機器不太管用,又去取了另一種,最后掏出來許多讓人惡心的各類長短頭發(fā)和說不清是什么東西的纏繞物。“哇,估計它們在里面已經(jīng)有二三年時間了。”看著水嘩嘩地流得那么自如,我由衷感謝他。臨走,沫沫又送了一袋奧利奧餅干給他,我們還把他上次落下的一瓶粘合劑還他了,他非常高興,大眼睛里滿溢著感激,說每次來都有禮物:“你們真是好人!”
沫沫學(xué)校也有許多墨西哥裔的同學(xué)。“墨西哥的治安非常壞,警察與毒販?zhǔn)桥笥眩刻於加腥吮粴⑺馈N彝瑢W(xué)就曾眼看著他的朋友被殺死,所以他們?nèi)彝低翟竭^邊境跑到美國來了。他說他這輩子都不會回墨西哥了,保住命就行,不管做什么……”我也聽朋友說,他雇傭了三個墨裔工人裝卸貨物,說好兩天的活兒,每天給一百美金,可因為沒干完,需要再來半天,三位老墨卻說什么也不同意,說兩天二百美金已經(jīng)夠了,不需要再搭半天周末掙半天的錢,他們要和家人去公園Barbecue(吃燒烤)。弄得我的朋友哭笑不得。不過事后他也很羨慕人家這種不愛錢財?shù)纳顟B(tài)度。
老岡卻很勤勞,很少看他休假。即使不為我們工作,也常看到他手拖著各種機器跨著大步這家那家地出入。每次見面都會打個招呼,每次他都用雙眼皮極其明顯的大眼睛安靜地笑望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