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上的舞蹈
“沒有趕上父親的葬禮,在中國你怎么祭奠他?每當(dāng)我父母祭日,我都要焚一炷香,倒三杯米酒,擺一碟點心,敬供在他們的遺像前。無論是在洛杉磯還是南非,我從沒遺忘過。在我很小的時候,就跟著母親做同樣的儀式,在更早的先人遺像前,我們?nèi)乙黄鹂念^表達懷念,然后全家人圍桌吃晚飯……”回北京奔喪,有近一個月沒有查郵箱,只陪母親終日在河北的小縣城里吃素讀書。那個暮春的傍晚,讀到了多蘿茜的郵件。
仍是有著一些語法問題的英文,仍是不時冒出來的美國人都極少用到的極文雅的形容詞,仍是因為年紀大了而拼少了字母的單詞。讀罷不禁微笑。那一刻,我想象著在遙遠的南非,說著英文的孩子們,齊齊跪在地上,為他們沒有一點印象的中國祖先磕頭的場景。
74歲的多蘿茜長著純中國人的臉,年輕時想必很小巧清秀,如今老了萎縮脫水了,像顆秋風(fēng)中的快樂核桃。對,那簡單的不需要動過多腦子的快樂,那么自然地寫在經(jīng)了風(fēng)霜卻沒有疲憊感的臉上。15年前與丈夫一起被歸化入了美國籍,來到加州西南一個叫阿納海姆的小城市與三個讀書并工作于此的兒女團聚。她出生在南非,每次見面,我都要費力豎起耳朵才能聽明白她的語速極快的南非英語。唯一會說的漢語是“Tai Tai”,太太,那是她也不知從哪兒學(xué)來的稱謂,以為是中國對已婚女士的尊稱。無論是寫郵件給我,還是在會客室見面,她都一口一個“Tai Tai”,叫得我哭笑不得。我曾糾正她,說這是舊中國的稱謂,現(xiàn)在早已不合時宜了,她用那涂著大紅指甲布滿皺紋的手指捂著嘴,露出難為情的笑,原本就瘦小的她一下子像個無助的小姑娘,直到她旁邊的同樣是一句漢語不會、同樣是中國人面孔的先生維克多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You are OK,my dear(你沒事的,親愛的)!”她才抬手理理頭上細柔而蓬松的染成棕色的頭發(fā),笑著露出一口白牙說她明白了。可下次,她仍叫我“太太”。
在洛杉磯,我從沒見到過比多蘿茜夫婦更驕傲并熱心推廣中國文化的夫婦。按說除了父輩是中國人,除了30年前到過一次中國,他們的生命軌跡與中國那棵大樹幾乎沒有太多交集。可是后來我漸漸懂得他們的愛國情懷更接近家國情懷,家就是國,國就是家。
“我們的motherland(祖國)強大了,我們才越來越被尊重。小時候,我們受到的歧視是現(xiàn)在人難以想象的。”我和他們僅有的幾次見面,都是在辦公樓下那個臨時接待不重要客人的會客室,有著玻璃門,就在前臺對面,過往人等都看得清楚,沒有絲毫隱秘性。可能是我感覺他們根本不是那種在乎場所的人,所以從沒想過要請他們到里面鋪著松軟地毯、擺著仿古瓷器的真正會客室去坐。
第一次接觸是多蘿茜打電話到我辦公室,初來乍到,英文又不熟悉,對她行云流水般的南非英語我聽懂了小一半,只知道是一對夫婦要舉辦中國針灸文化講座,希望得到我們的支持,給提供一些中國文化背景的圖書。便讓她寫郵件給我。
那是一封非常長的郵件,信尾列出了需要的書單,準確說是一些關(guān)鍵詞:中國古代人的生活/中國祭祖儀式/纏足/太監(jiān)/烹飪/漢族服飾……
她用大量篇幅講到他們夫婦的來歷,平鋪直敘,卻很有人情味兒。從他們的父母背井離鄉(xiāng)從廣東漂洋過海到南非闖蕩說起。“他們被招募去非洲淘金,淘到的卻是艱辛。我父親運氣還算好,沒有像他許多同鄉(xiāng)一樣勞累患病致死,他去給一個白人開的小雜貨店賣貨,不識字不要緊,慶幸的是他從沒找錯錢。他節(jié)衣縮食供著我們幾個孩子讀當(dāng)?shù)氐乃饺藢W(xué)校,為省通勤的費用,我們寄宿在學(xué)校。這已經(jīng)是相當(dāng)幸運。我的許多同伴因為無法負擔(dān)學(xué)費,只好去上教堂辦的免費學(xué)校,條件是你必須皈依天主教……”
與中國人作為低廉勞動力被運到美國修鐵路淘金礦一樣,南非是另一片中國人的尋夢園。1899年至1902年,英國發(fā)動了入侵南非的布爾戰(zhàn)爭。戰(zhàn)后為恢復(fù)經(jīng)濟和政局,英國駐南非專員密爾納認為應(yīng)先從恢復(fù)礦業(yè)著手,最終形成10萬華工赴南非的歷史浪潮。1906年,在南非德蘭士瓦的華人礦工人數(shù)就高達5萬多人。為了最大限度榨取勞動剩余價值,礦主故意壓低工人薪水,延長工作時間,惡化居住條件,減少醫(yī)療照顧,從而迫使白人自動離開。然后再要求政府大量輸入華工。而嘗盡苦頭的華工,不再抱任何幻想,等契約一滿,便迫不及待地踏上返程歸鄉(xiāng)的道路。從1907年起,華工開始大批返國,到1910年最后一批契約期滿的華工撤離南非后,留下的華工僅有305人。
多蘿茜的父母就是那不多的留守者。因為沒錢看病,華人與黑人又都相信草藥的功效,會點推拿針灸的父親看店之余,開始給人捎帶著看看病。他為人和善,窮人出身,對窮人自然同情有加,逐漸小有名氣,開了一間小診所。多蘿茜就是聞著中草藥香,見識著細長的銀針在人腿上身上扎成一個刺猬長大的。她恬靜而簡單,巴掌大的小臉上總掛著單純的微笑,像生長在屋外巖石裸露地上的生石花,陽光暴曬,缺衣少食,一點雨露就可以讓她茁壯成長。
父親某天喝起了白酒,哼起了家鄉(xiāng)戲,原因是他收了個聰明聽話的好徒弟,一個同鄉(xiāng)的兒子維克多。年輕懂事、勤快好學(xué),他的出現(xiàn)不僅讓診所日益興隆,也讓三個女兒的父親臉上露出了笑容。不到20歲,多蘿茜聽話地嫁給了維克多,仍然是在父親的診所做事,并快樂地生兒育女。“感謝上天,我們倆從沒吵過一次架,就是窮日子也過得很開心。”
這對知足感恩的夫妻永遠也想不到,在遙遠的美國,某一天他們將與美國總統(tǒng)有什么牽連。
……
云南地震了。他們老夫婦又要來捐款,給我電話留言,說希望看到我。如每次都貼心地帶點好吃的一樣,他們又帶來了兩盒剛從果園里摘的加州甜橙,仍是一盒給我,一盒給每次開門讓他們進來的保安老張。仍是在門口把角那個相對寒酸簡單的有著透明玻璃的小會客室,我打電話給負責(zé)收取捐款的同事下樓。我看到多蘿茜掏出一小卷林肯像(20美元),5張,100塊。“我們照張相吧!”他們提議。照過了,多蘿茜展開手里那張同樣寒酸的手寫收據(jù),“再照一張”。她臉上的自豪快樂點亮了陰晦的天。
“母親有難,我們要表達心意。”這是老太太唯一的豪言壯語。200公里,70多歲的他們要開車兩個多小時才能趕過來。他們反倒一臉謙和與難為情,好像打擾了我們一樣,讓我都不忍心多看他們一眼。他們是那么協(xié)調(diào)的一對伴侶,明明都是那么謙卑,多蘿茜永遠是好說話的順從,安靜克制的維克多卻有著不怒而威的君子之風(fēng),顯然拿主意的是他。
“這對夫婦特別慷慨,別看他們自己穿得那么樸素,你們中國汶川地震,他們是第一個找上門來捐款的中國夫婦。”墨西哥保安面無表情,卻陳述著事實。我點頭稱是,并告訴他,也就是幾個月前,他們剛剛獲得了奧巴馬頒發(fā)的總統(tǒng)志愿者獎,在整個加州,他們是唯一的受獎?wù)撸 罢娴膯幔緾ool(真酷)!”他伸出舌頭一臉佩服。
有兩個月沒有他們絲毫音信,直到那天我接到了他們的電話,說剛從中國回來,一定要來看我。“你知道嗎?這趟中國之行是我們?nèi)齻€孩子送給我們的75歲的生日禮物!七周時間,我們沿著毛澤東當(dāng)年長征路線走了七個省,最后回到上海,參觀世博園,那么大的風(fēng)雨也沒出任何意外,太棒啦……北京當(dāng)然去了,參觀人民大會堂排隊三個小時,在里面一小時,但太值得了!我們還回廣東老家拜訪了維克多的舅舅家,他舅媽居然還活著,已經(jīng)94歲了!”
這一趟是他們這輩子第二次回中國,第一次是30年前了,他們?nèi)⒓右粋€針灸按摩學(xué)習(xí)班。說起中醫(yī)多蘿茜總是眉飛色舞,揚著瘦小的臉說個不停:“這是多么令人振奮的消息,2010年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把中國中藥與針灸列為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A thing is Good only when it brings real Benefit to the People(一件事只有讓他人受益才是真的好事),找我們幫助恢復(fù)健康的人越來越多了。你知道嗎?美國一些大醫(yī)院也開始結(jié)合中醫(yī)中藥治病了,只不過他們不相信來自大陸的中草藥,認為打農(nóng)藥,或有假藥,他們自己開辟農(nóng)場種三七、杜仲,無論如何,這是中藥的勝利……”
維克多輕輕地拍打下她的胳膊,充滿愛意地望著她,她立即領(lǐng)會趕緊停下。
他們做了個剪貼簿,景點留念、與親戚在老宅合影、世博會報道、門票、高鐵車票……林林總總,一頁頁貼滿了他們的興奮與新奇。
聽說我父親病重。他們一臉的關(guān)切,維克多讓我把父親的名字寫給他:“我們要請牧師為他在做彌撒時祈福。”
不久,我收到了他們寄來的寫有我父親拼音名字的卡片,來自一個很有名望的當(dāng)?shù)亟烫谩N蚁胂笾谀乔f嚴的穹頂之下,牧師引領(lǐng)著上千信徒一起為一個從沒進過教堂的、在病榻上忍受折磨的中國老軍人祈禱上帝的恩典。他們的善意,讓我感動得想落淚,但我沒有告訴父親,我擔(dān)心他這參加過自衛(wèi)反擊戰(zhàn)的老兵會倔強地嘟囔“我不信什么上帝”。
接到父親病故的消息,我只簡短發(fā)郵件告知他們父親去了。
“你還回洛杉磯嗎?我們那么想念你。你的孩子在這里讀書,如果有什么需要請告訴他,我們的大門永遠是向他敞開的。我們會在教堂為你升天的父親祈禱……”
看關(guān)于南非的紀錄片,才知道這個獨特的國家被稱為“彩虹之國”,因為它多族裔多文化的混雜與融合像彩虹一樣斑斕。多蘿茜和維克多,這對夫婦的人生多么像是在彩虹上舞蹈,不在乎國界,不考慮人種,不用語言,他們只管舒展地舞動,直到生命盡頭。
(摘自《我在洛杉磯遇到的那個人》,淡巴菰著,作家出版社2017年1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