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浪漫騎士的不死傳奇 ——《堂吉訶德》和堂吉訶德
塞萬提斯畫像
馬德里郊外塞萬提斯故居前的雕塑:堂吉訶德和桑丘
1605年1月16日,《堂吉訶德》首次出版
今年是西班牙文豪塞萬提斯(1547—1616)誕辰470周年。他筆下的堂吉訶德是一個具有旺盛熱情與生命活力的不死傳奇。4個多世紀以來,這個經(jīng)典形象固執(zhí)地植根于讀者的心靈深處,為了胸中理想同苦難斗爭、同遺忘斗爭。
··Ⅰ··
“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這是幾千年來人們所向往的傳統(tǒng)理念與人性人倫合一所達到的高度寫意的大手筆。從人類有了自我意識的時候始,我們所孜孜以求的人格終極一直是浪漫的——人品即詩品,人心即詩心。這種詩化的精神吐納方式要求在如風如歌的人生詠嘆中保留著一種更深層的慰藉——脫離塵世的喧囂,更專注于心靈的傾聽和訴說。
然而,生活畢竟不是詩,也不是歌,正如唐代詩人劉慎虛所說:“道由白云盡。”人有追求完美的天性,可世界本身就不完美,甚至連這種追求完美的過程也并不完美。生活,畢竟只是一個暫時的承諾,而不是永久的現(xiàn)實,“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的高標自持、“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的寬柔沉靜,在現(xiàn)實生活中也許從來就沒有真正舒展開過。當我們從一切理想化的氛圍落腳到堅實的大地上時,我們發(fā)現(xiàn)我們一直奉為至尊的一些優(yōu)秀品質:勇敢、癡情、忠誠、堅定、嚴肅、認真……是多么的難能可貴。
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卻把這種失落當作一個大大的玩笑,在種種嬉笑怒罵中他讓我們看到人類精神的深處。有一位法國詩人說過:只有平庸的心靈,才會產(chǎn)生平庸的痛苦。在我們?yōu)橐磺惺浪椎摹⒛w淺的痛苦、歡喜而掙脫不開的時候,堂吉訶德騎著一匹瘦馬,用他那支慣指人間不平事的長矛,撩開了世俗生活的面紗,讓我們看到我們自己靈魂深處茁壯、熱烈、年輕、蓬勃和瘋狂的一面,而這正是人類得以脈脈相傳、生生不息的緣由。
和同時代莎士比亞的巨著比,《堂吉訶德》似乎少了些機智和驚心動魄,更多了些樸實和渾茂,多了些不溫不火的散淡和嘲諷。塞萬提斯只是在慢慢講述一個人的故事,把線索拋得很遠,又慢慢拉回來,于是這位奇思異想的西班牙紳士自命為騎士,騎著一匹可憐的瘦馬,帶著一個侍從,自17世紀以來幾乎走遍了整個世界。
在這個揮戈沖殺、嫉惡如仇的“騎士”的一生中,我們看到他的創(chuàng)造者——一個歷經(jīng)苦難、波折、流離、失望、創(chuàng)傷的西班牙人,對世界的最后的思考:在他生命的盡頭,懷著深深的善意和淡淡的嘲諷俯看著眾生——同堂吉訶德的“壯懷激烈”相比,這種略帶憂傷的平和反而顯得更意味深長。其實,人與人并不一定是在對峙中,往往也在包容中相互周旋——我們相信,堂吉訶德對當時的時代、社會背景、道德環(huán)境的沖殺,更是出于他心底里對一種永恒的人性和標準的認同。生活的虛實相生、分朱布白、大起大落,稽古鉤沉,就在種種漫不經(jīng)心中滲透出來。
堂吉訶德可以說是世界上最有名的瘋子了吧?誰能說他不瘋呢?西班牙一位有名的醫(yī)學家卡瑞拉斯曾有專著《塞萬提斯的生平及著作》證明堂吉訶德的瘋病完全合乎醫(yī)理。其實,不用這些醫(yī)學上的證明,我們也能看出他在精神上的偏執(zhí)、幻視幻聽。而重要的不僅僅是這些,是他一意孤行地生活在一個他苦心營造的虛幻的世界里。他從一出場,就注定有著一個悲劇的開始和一個失敗的結局。悲劇是什么?悲劇不是悲傷,而是一種崇高,現(xiàn)實生活中沒有悲劇,正如辭典里沒有詩和文章,采石場里沒有雕塑作品一樣——因此,現(xiàn)實生活中也沒有堂吉訶德,他是人類精神、品性、向往的一種凝聚;是超越其時代的大智大慧、大愚大勇、大隨大意、大執(zhí)迷大醒悟、大悲傷大歡喜,讓一切社會的成規(guī)在人性面前都顯得蒼白無力。
··Ⅱ··
作為作者,塞萬提斯一向聲明,他寫這部小說,是為了諷刺當時盛行的騎士小說。但是,不僅作品的客觀效果已經(jīng)超出作者的主觀愿望,同時,它在文學史上的意義也遠遠超出了文體變革的意義。從作者的原意看,主人公堂吉訶德的確是從一開始就模仿騎士小說中的英雄,他的瘋瘋癲癲也確是作者用滑稽夸張式的手法諷刺騎士小說。塞萬提斯處處把堂吉訶德和騎士小說中的英雄對比取笑。騎士小說中的英雄武力超人,戰(zhàn)無不勝;堂吉訶德卻是個哭喪著臉的瘦弱老頭兒,每戰(zhàn)必敗,除非對方措手不及、吃了眼前虧。騎士小說里的英雄往往有仙丹靈藥;堂吉訶德按方炮制了神油,喝下去卻嘔吐得翻腸倒胃,桑丘喝了竟大小便同時失禁。騎士小說里的英雄都有神駿的坐騎、堅固的盔甲;堂吉訶德的駑馬“難得”卻是一匹罕有的駑馬,而他那副霉爛的盔甲,還是拼湊充數(shù)的。游俠騎士的意中人都是嬌貴無比的絕世美人;堂吉訶德的杜爾西內(nèi)婭卻是一位像莊稼漢那么壯碩的農(nóng)村姑娘,堂吉訶德卻說她尊貴無比、嬌美無比,并且那位姑娘心中壓根沒有堂吉訶德這么個人,可堂吉訶德卻摹仿著小說里的多情騎士,為她憂傷憔悴,餓著肚子終夜嘆氣。小說里的騎士受了意中人的鄙夷,或因意中人干下了丑事,氣得發(fā)瘋;堂吉訶德卻無緣無故,硬要摹仿著發(fā)瘋,盡管他苦惱得作詩為杜爾西內(nèi)婭“哭哭啼啼”,他和他的情詩都成了笑柄。
應該說,《堂吉訶德》并不只是一部諷刺滅亡了的騎士制度的長篇小說。蘭姆所說不錯,塞萬提斯創(chuàng)造堂吉訶德的意圖是眼淚,不是笑。堂吉訶德這個人物表面上的可笑,掩蓋了一種能夠徹底打動人心的偉大的思想,他仗義扶貧、鋤除強暴,雖然世人都明白這是徒勞無功的,他卻一往直前,因此堂吉訶德絕不是一部喜劇中的主人公,他代表著人類自身的浪漫、幼稚、沖動、質樸的情懷,他的美德使得他頻頻碰壁、以至被人看成是瘋子,狼狽不堪。他的故事是一切傷心人的故事,是一切故事里最傷心的故事。他要去申雪冤屈、救助苦難的人,獨立反抗強權的陣營,要從外國統(tǒng)治下解放無告的人民——但是,這些崇高的志愿不過是可笑的夢幻罷了,在這個意義上,堂吉訶德是一個生不逢時的、失敗了的英雄,真正可悲可嘆的不是堂吉訶德,而是那個時代,甚至是一切對他發(fā)出殘忍的笑聲的時代。
《堂吉訶德》第一部出版于1605年。那時菲利普三世接位不久,西班牙文學正當黃金時代,西班牙王朝剛由盛極轉向衰微。在它最強盛的時期,西班牙是歐洲最強大的帝國,管轄大半個意大利和其他附庸國,它在荷蘭駐有軍隊,征服了葡萄牙并吞并了葡萄牙的殖民地。同時,中部美洲和南美洲全部屬于西班牙,在非洲、亞洲它也擁有廣大的殖民地。自從1588年它的“無敵艦隊”被英國海軍殲滅,西班牙不復稱霸海上,它在國際上的地位才開始衰落。可是,這個封建王朝在國內(nèi)仍然是個很強的專制政權,資產(chǎn)階級剛剛興起,封建貴族已無力和王室對抗,堂吉訶德出身的那個紳士地主階級已是沒落階級,參加不了封建貴族間爭權奪霸的戰(zhàn)爭。他們地位低,輪不到在朝廷上做官,也找不到好差事,同時他們屬于剝削階級,從來不知道勞動,只會靠家產(chǎn)過活,整天無所事事。在這種背景下,騎士小說正是安慰人們特別是中產(chǎn)階級的一劑良藥。在這種背景下,我們不難理解何以堂吉訶德會認為,要掃除社會不平“莫過于游俠騎士和騎士道的復活”。
騎士制度是在中世紀沒落的。當時為封建君主效勞的騎士,多半是兇橫的強徒。教會把這些騎士招致在十字軍的旗幟下,企圖用“騎士道”籠絡他們——首先騎士是基督教的虔誠保衛(wèi)者,應該奮勇殲滅異教徒,以求自己的靈魂永生天國。其次,應該忠于所屬的君主,為君主增光;最后,應該恭謙侍人,扶助弱小,尤其當尊敬貴婦人。為貴婦效勞,在詩人的歌謠里漸漸成為向貴婦用情;于是對情人用情專一,又成了騎士的一項重要職責和美德。但一般中世紀的騎士,并不能奉行“騎士道”,他們恣橫驕縱,這些無組織、無紀律的個人英雄,使十字軍屢屢大敗。從此,組織嚴密、配備槍炮的軍隊,取代了各自為政的騎士。到了十五六世紀,國家的強盛、中產(chǎn)階級的興起、新世界的發(fā)現(xiàn)等等,使游俠騎士成了歷史上的陳跡。但騎士道所宣揚的舍己為人的武俠精神,卻流傳下來。
以后的騎士小說把那些游俠騎士神化了。他們天不怕地不怕,力大無比;而且有魔法呵護、神通廣大,能長生不死;有靈丹妙藥、能起死回生。他們殲滅敵人、衛(wèi)國護家;斬妖魔、除惡霸,為世界上的人們造福。在堂吉訶德心目中,騎士小說里的每一個游俠騎士,都是活生生的英雄模范,所以他自負受命于天的事業(yè),是要在他那個黑鐵一般的時代,恢復原始的黃金時代。應該承認,堂吉訶德剛一出場,不僅他的面貌只有一個模糊的輪廓,他的性格也只是一個簡單的框架——他是個發(fā)瘋的紳士,他瘋病的癥結,無非要獻身做游俠騎士,濟世救貧,干一番他所認為的千古流芳的大事業(yè)。不唯如此,堂吉訶德在西班牙和許多他沖殺過的地方被揉碎了近三百年,三百年來,塞萬提斯也成為“不學無術”的代名詞。
但是,在塞萬提斯改變初衷,把故事延長的同時,堂吉訶德的性格也逐漸成長、充實和生動,堂吉訶德就不僅僅是一個夸張滑稽的鬧劇角色,《堂吉訶德》也不僅僅是一部夸張滑稽的喜劇作品,單純滑稽打鬧、引人發(fā)笑、魯莽、固執(zhí)、人文主義者的形象,不可能使得堂吉訶德的形象持久地深入人心。塞萬提斯在充實堂吉訶德的性格時,不是把他簡單地寫成一個舉止言行頗為可笑的勇夫,來和他主觀上的英勇騎士相對,而是把他寫成夸張的模范騎士。凡是堂吉訶德認為騎士應有的學識、修養(yǎng)以及大大小小的美德,他自己身上都有;不但有得充分,而且還過度一點。他學識非常廣博,常使桑丘敬佩傾倒。他不但是武士,還是詩人;不但有詩才,還有口才,能辯論,擅說教,每每議論滔滔不絕,振振有詞。他的忠貞、純潔、慷慨、斯文、勇敢、堅毅,都超過了常人。他正像書中自命不凡的瘋子,不觸及他心理上的癥結,他和常人一樣;一觸及他的癥結,他就瘋癲氣十足,瘋癲得可笑又可愛。堂吉訶德所攜的侍從桑丘,一心指望主人做了大皇帝,照顧他做大官、發(fā)大財;他雖然識得風車不是巨人、羊群不是軍隊,他仍免不了傻氣。
··Ⅲ··
要我說,盡管如此,《堂吉訶德》卻絕不是一部一個瘋子帶著一個傻子出來胡鬧、不斷被人捉弄的故事。海涅和屠格涅夫對堂吉訶德的評價很高,甘心為他傷心流淚,為他震驚傾倒。的確,在19世紀的浪漫主義者看來,一個一心為著一個理想寧愿犧牲自己的人是深可敬佩的,縱然這個理想是和現(xiàn)實不相容甚至虛無縹緲的。他們讓我們看到了堂吉訶德的另一個方面——在某種意義上,堂吉訶德代表著一種主義、一種信仰,他堅決地相信,在超越了人類自身的存在之外,還有一種永恒的、普遍的、不變的東西是人類存在的價值和根本,這些東西須得一片摯誠地努力爭取,方才能夠獲得。這樣,我們就能夠理解,為什么作為一個家境還過得去、滿可以打獵看小說優(yōu)哉游哉了度余生的紳士地主,卻不甘心過閑散的日子,情愿承擔起最艱險辛苦的任務,干大事,立大功,以至青史留大名,這種留取千秋萬歲之名的志向,是符合當時的人文主義精神的。他認為吃苦挨打,原是游俠騎士的本分;經(jīng)過種種鍛煉,他愈發(fā)覺得自己勇敢堅定、溫文有禮了。他末了雖敗在別人手里,卻戰(zhàn)勝了自己,這也是人文主義思想的影響。
堂吉訶德雖然常惹人發(fā)笑,他自己卻非常嚴肅,他不僅面貌嚴肅,而且嚴肅入骨,嚴肅到靈魂深處。他要做游俠騎士不是做著玩兒的,是死心塌地、拼生舍命地“做”。他表面的夸張滑稽直貫徹他的思想感情,他哭喪著臉,披一身雜湊的破舊盔甲,待人接物總按照古禮,說話常學著騎士小說里人物的腔調(diào)。他思想的滑稽也和他外表的滑稽相一致。他認為最幸福的黃金時代,人類只像森林里的素食動物,餓了吃橡果,渴了飲溪水,冷了還不如動物身上有羽毛,現(xiàn)成可以御寒。他抱著他的一套理想,滿腔熱忱,一片苦心,盡管在現(xiàn)實里不斷地栽跟頭,卻始終沒有學到點兒乖。堂吉訶德的嚴肅增加了他的可笑,同時也代他贏得了更深的同情、更多的敬意。
塞萬提斯還在作品中為堂吉訶德添上一個侍從桑丘,使單純的故事復雜、平凡的事物變得新穎有趣。兩個人物相互對照,使得彼此的言行,都增添了意義。奧沃巴赫認為,堂吉訶德是有閑階級,所以脫離實際、一味空想;因為他是沒落階級,所以想入非非要當騎士去干大事、立大功,而桑丘是勞動人民,所以腳踏實地。堂吉訶德抱著偉大的理想,一心想濟世救人,一眼只望著遙遠的過去和未來,看不見現(xiàn)實世界,也忘掉了自己的血肉之軀。桑丘則念念只在一身一家的溫飽,一切從經(jīng)驗出發(fā),壓根兒不懂什么理想。這樣一個腳踏實地的人,卻會被眼望云天的幻想者煽動,跟出去一同冒險。
堂吉訶德的歷次冒險,總讓我們在意想不到的時候,看到堂吉訶德的一些新的品質。從他的行為舉動,尤其從他和桑丘的談論里,表現(xiàn)出他的奇思異想,由此展現(xiàn)出他性格上意想不到的方面,使我們驚奇失笑。可是隨著我們對堂吉訶德認識漸深,他的勇敢、堅忍等美德使人敬重,他的學識使人欽佩,他的挫折也就愈博得人們更深的同情。塞萬提斯引導我們?nèi)プ⒁曀聂斆А⒒闹嚒⒐虉?zhí)、一往情深,讓我們發(fā)笑。這種笑不是冷冷的譏笑,而是溫暖的笑。我們仿佛是看到了堂吉訶德的微微之處而笑他,也看到我們自身跌跌撞撞的過去和未來。
不管堂吉訶德是想做中世紀的騎士還是16世紀的騎士,他都不是那種意義上的騎士,他是一個真正的游俠騎士。一方面,他堅信自己的理想是濟世救人,決不計較個人利害得失;一方面,他又不事空想,為自己的理想進行無休無歇的斗爭。在這兩方面,他是杰出的,堂吉訶德堅信自己的理想最美、最好,是真理正義。他對待心目中的情人一心向往、堅定不二,抱定自己的信念,矢志不移。他急切地要鋤強扶弱,掃除世上一切罪惡,以至出門所見,盡是些為非作歹的強徒惡魔和待他救助的落難男女。盡管他給風車的翅膀打翻在地,身受重傷;盡管塵埃落處,軍隊分明只是羊群,他還執(zhí)著地相信風車和羊群是魔法幻現(xiàn)的虛像。他受盡挫折也不喪氣,挨打挨揍只看作本分。他明知在發(fā)明了火藥的“倒霉時代”,單槍匹馬的騎士比在古代冒的風險更大,成功更難,還是知其不可為而勉為其難。他雖然被人關在木籠里押送回鄉(xiāng),但他的信心絲毫沒有動搖;對指著他叫他投降的矛頭,他寧可送掉自己的性命,決不放棄“真理”,可見他對自己信念的堅貞不二,已經(jīng)達到了極點。
堂吉訶德深信自己是上帝主持公道的工具,他的手是清除世上一切罪惡的手。就是說,這個家伙,他不僅有理想,還是個地地道道的實干家,是按照自己的理想去改造世界的戰(zhàn)士。他的職責是一個腳印一個腳印地走遍天涯海角,把害人的妖魔一一找出來,和它們拼死搏斗,然后把它們一一消滅。他相信自己的力量和恒心。清閑安適的家里他待不住,富貴人家的熱情款待留他不住,他寧可在荒山野地里吃苦受罪。
我的服裝是甲胄
我的休息是斗爭
我的床是硬石
我的睡眠是長夜的清醒
這正是堂吉訶德的寫照。他看見成群揮舞長臂的巨人,毫不遲疑,馬上就沖上去廝殺,準備把他們打個落花流水。他碰到兇猛的餓獅,只防著自己的坐騎懼怕,從容下馬徒步,準備和獅子來一番短兵相接的搏斗。戰(zhàn)斗是他的任務,理想給予他無盡的勇氣。魔術可以奪掉他的運氣,卻奪不掉他的力氣和膽氣。他那堅定不移,為理想奮勇獻身的熱忱,也達到了極點。
··Ⅳ··
我們雖嘲笑堂吉訶德為虛幻的真理、正義、道德而斗爭,然而真理是什么?正義是什么?道德又是什么?經(jīng)過了許多個世紀無數(shù)人的探索,我們總也沒有個準確的答案,真正的——也許是理想的或假設的——真理、正義、道德只不過是人們心靈深處的終極關懷,而不是人與人之間的相互設定、相互約束,而法律只不過是對真理、正義、道德無可奈何、無能為力,甚至是失敗的一種手段。像堂吉訶德那樣,揮舞長矛,迎著風車,為脫離現(xiàn)實的理想而戰(zhàn)的人,并不罕見。
作品中的堂吉訶德最終明白自己所讀的騎士小說都是胡說八道,并且否定自己的游俠經(jīng)歷和自我塑造的騎士形象進而還原為從前的“善人”阿隆索·吉哈諾作為結束。對于小說的這一處理,并不能理解為作者借堂吉訶德的自我批判來否定騎士小說,如果如此,那么堂吉訶德建立在游俠過程中的熱情、癡迷、執(zhí)著、專注、勇敢和堅定之上的情感和行為的價值,將被徹底摧毀,他的人生意義也要被完全消解。
堂吉訶德臨終前的行為固然是由于他的幡然悔悟和繼而產(chǎn)生的悔恨,但這只是他理智上的覺悟,是塞萬提斯對他所作的理性宣判。其實,對堂吉訶德的致命一擊,是覺醒后的他在情感上的極度失落和憂郁,他終于意識到自己只不過是一個平常人而非大英雄,他意識到自己是孤獨的,自己的信仰無人理解,自己的理想無法實現(xiàn)。就內(nèi)心情感而言,他依然維護著自己的信仰,雖然理智和現(xiàn)實已宣判了這一信念的虛幻和行為的荒謬,他的臨終遺言是理性的自我嘲解和內(nèi)心的無可奈何的寫照。這是理想主義者從理想回到現(xiàn)實的失落。其實,歷史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制造種種誤會,用于欺人,也自欺。關鍵在于我們知道事情真相以后的態(tài)度,在這一點上,堂吉訶德是失敗的。
《詩經(jīng)》有云:“君子作歌,維以告哀”。有人集注《離騷》,將這句話置于篇首,真是言簡意賅。動若轟雷,息如敗葉。自古以來,這早已不僅僅是戰(zhàn)場上的成敗觀。然而,又唯其如此,一切掙扎、較量、執(zhí)著、維持才有了分量。雖然人性往往表現(xiàn)為被同化和誠服,而有些時候,屈辱中方能顯現(xiàn)人性的高貴。堂吉訶德作為一個悲劇人物的悲劇性正在于此:在他所有的智慧、所有的真誠、所有的勇敢里,最后都帶有了某些惶惑。這對他來說是掙脫不開的,理想遲早要撞著現(xiàn)實,每每倒吸一口涼氣,漸漸把心冷了。
讀《堂吉訶德》,感覺沉重。說“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是一種沉重,說“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也是一種沉重。那是積健為雄、化渾茫為平淡、不知何起也不知何終的沉重。說大了,這是在生與死、愛與恨、獲得與失落、高屋建瓴與秉燭探幽之間的猶疑不安中擠迫出來的一聲吶喊。一場風暴之后,平靜縱然平靜,雨停了然而霧并未散。盡管有太多太多的無奈,人生的使命感并不因此而淡漠或斷送,清風道骨依然是清風道骨,人性的樊籬也從來都是越不過的。
人類的價值,同樣取決于它能在多大程度上給自己的經(jīng)歷打上永恒的印記。生活的底子畢竟是現(xiàn)實而不是浪漫的,人間的牽絆是如此痛楚而又如此多情。
(作者:李舫,系作家、人民日報海外版副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