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大地震》劇照

《十八洞村》劇照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高冷”成了她的標(biāo)簽，一直跟她到現(xiàn)在。

“陳瑾是個不好接觸的人。” 外界這么看待她。

“可能因為我的臉長得沒那么喜興，尤其不說話的時候，會顯得很嚴(yán)肅吧。”她自己這樣分析所謂高冷的來處。

略熟悉她的人，除了一致認(rèn)為她是個好演員外，還一致認(rèn)為——陳瑾是個特別逗的人。而那些在空政話劇團和她合作過的老相識會開玩笑說：“陳瑾是個演喜劇的人，怎么就去演了正劇呢。”

的確，很多年，她除了在一些性格復(fù)雜的人物身上展示一些她駕馭笑的能力，許多時候，她演的角色，是人們認(rèn)為的陳瑾本色。

她是有心去創(chuàng)造喜劇人物的，但她并不急，也不求。她說：“登頂?shù)臅r候，該遇見的人，一定會遇見。”

見我等她繼續(xù)說下去，她就又繼續(xù)說：“我說的當(dāng)然是形而上的登頂。其實在生活中也一樣，我們會選擇爬一座山，這山，不一定是大家都選擇的，而且爬的過程中，又有人會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不再堅持。只有最后在登頂?shù)囊豢蹋阋姷降纳贁?shù)人，他們從不同的路上攀登上來，有的你熟識，有的你根本沒見過，但你知道他們是志同道合的，就在山頂互相道一聲：你好！那些，就是你該遇到的人。”

她微笑著靜默了一會兒，帶著一種“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的自在。

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幾個小時的交談，她坐得很挺拔，兩腳并得齊整，青灰長衫的前襟平展在膝蓋上。平底鞋，黑色白底，一塵不染，自有一派卓然莊重。可你看她談笑間的神情，卻又有辛棄疾詞中“青鞋自喜，不踏長安市”的散淡疏狂。

1.洞見

2017年10月13日，由苗月導(dǎo)演，陳瑾和王學(xué)圻等主演的電影《十八洞村》在全國上映，這是一部主旋律的影片，背景是國家實施的“精準(zhǔn)扶貧”戰(zhàn)略。它用詩意的電影語言描敘著湘西鄉(xiāng)村在當(dāng)下生活中的圖景。

陳瑾很少有地主動參加了所有有關(guān)這個影片的宣傳活動，讓一直稱呼她為“神隱王”的影迷們這個月有了過節(jié)的感覺。

“我的心態(tài)就是，戲完成了沒我的事兒了，至于宣傳不宣傳，你喜歡不喜歡看，我不在乎。我在乎演戲，享受那個過程，對得起我自己就好。所以宣傳活動，我真的能逃就逃，不知道該說什么。我有恐懼癥。每次人家一說‘明天做宣傳了，你要講話’，我就開始痛苦。”

“你不太愛接受媒體采訪，也是這個原因？”

“我覺得這些跟我沒什么關(guān)系。我也沒有讓別人宣傳自己的需要。對有些提問的人，我是不想回答。因為你知道他的問題是在100個活動的通用的，只是把名字從張三換成李四，把這個電影換成那個電影。你來采訪一個電影的新聞，你連電影都沒看過，多尷尬呀。我做這種采訪干嗎？任何一種職業(yè)精神的基礎(chǔ)難道不是真誠嗎？你對自己的職業(yè)都不感興趣，我們是不同頻的，是兩個世界，不知道怎么交流。”

“那為什么這次會走這么多城市，為《十八洞村》站臺宣傳？”

“就像我說的，登頂?shù)臅r候，該遇見的人你會遇見。苗月導(dǎo)演，音樂何訓(xùn)友，還有王學(xué)圻他們，就是有志同道合的人，走在一起做想做的事。我覺得這個電影回到了電影本體里，有畫面，有內(nèi)容，有故事，有情節(jié)，用的都是電影的語言。這個電影沒有一句口號。精準(zhǔn)扶貧的政策只是一個石子，我們注重的是它投入到池塘中，激蕩起的那個波紋影響到的人。我想讓更多人走進(jìn)電影院，看見我們用真誠質(zhì)樸做出來的東西。” 她興致勃勃地講著電影，講著她塑造的那個人物麻妹，那是一個湘西苗族村寨里，普通得像草窠一樣的女人。電影里，她的臺詞都很少。可是就是這樣的女人，冷風(fēng)吹了老人的頭，她會用脊背擋住門縫；刺柯戳了娃娃的腳，她會用心肝去墊著路。這樣的女人在，火塘的火就不會熄滅，這樣的女人在，山倒下了，男人會扛起來。

“女人、母親，多重要呀，不管是在小家大家還是國家。女性多偉大、多寬廣。她是大地，是大地上的水，滋養(yǎng)流動彌補軟化。女性角色很重要很重要，不管她處在社會哪個階層中，都是如此，我想通過角色傳達(dá)這些。”

10月16日，在北京，又有一個小型的活動。電影開場前，在主辦方的要求下，她簡短地說了幾句話，基本和電影沒有關(guān)系，就在如此簡短的幾句話里，還有一句是——“我沒什么可說的”。她的局促和不自在，和剛剛交談的那個生動的陳瑾判若兩人，讓你相信她這時候更愿意躲到人群后面，只通過角色和觀眾交流。

2.職業(yè)

陳瑾很瘦，她說20多年來她的體重沒有什么太大的改變，“就是增加，最多也不會超過兩斤。讓自己胖兩斤以上，那不可以，絕對不允許。這也是職業(yè)給我?guī)淼摹２还苣汩L得怎樣，在鏡頭前面，你最起碼得讓別人看著舒服。那你在生活中就得有節(jié)制，要約束自己，不能胡吃海塞。”

她說自己最胖的時候是上了山東藝術(shù)學(xué)院后，“你知道我們那個時代，物質(zhì)匱乏嘛，小孩成天就想著吃。上學(xué)我就覺得學(xué)習(xí)沒有樂趣，也沒什么想法，就想高中畢業(yè)去食品廠上班，一邊工作一邊還能吃好吃的。記得我有個理想：長大以后，每天早餐吃一個面包，喝一杯牛奶。后來上了山東藝術(shù)學(xué)院，半年時間，吃，一下就特胖。山東人，都吃面食，在家里父母管著，到學(xué)校放開了，花生米一捧一捧地吃。那時候我特別健碩，那大腿上的疙瘩肉，兩腿并一塊兒都快成美人魚了……”她噘著嘴皺著鼻子在自己腿上比劃，她的形容把我逗笑了，越想越笑，她也樂，把自己笑得沒有樣子，很可愛。

“雖然實在太難把健碩兩個字和你靠在一起，可健碩也是一種美。”

“是，年輕嘛，都美。我上學(xué)（藝術(shù)學(xué)院）時候演過一個中學(xué)生，特皮一孩子，不好好學(xué)習(xí)，上天入地的，就完全是我自己。那演得得心應(yīng)手，都演瘋了。實際上是那次演出，把我對表演興趣全部激發(fā)出來了。”

“那才是陳瑾的本色演出。”

她笑，“對對對，本色就那樣。可有個什么問題呢，影視表演，演完了看回放呀，一看，有點小受傷害。山東姑娘，本來就大臉，又胖。你去演話劇還好點，話劇舞臺上要求坨兒要大點兒。可你一旦介入影視，鏡頭里那樣真不沾光，你只適合去演健碩的農(nóng)村姑娘。一個女孩，你也沒決定一直去演那種撒潑打滾的角色，就感覺要減肥。什么方法都試過，其他地方減下來了，臉還是那么大，就不敢睡覺，不敢多喝水。后來瘦下來，一直就保持這樣了，所以我很多年不吃早飯的習(xí)慣和我的職業(yè)也有關(guān)系。”

《校園先鋒》中的南方、《嫂子》里的朱慧云、《冬至》的戴嘉、《花非花》中的項青、《前妻回家》里的韓青、《橫空出世》里王茹慧、《大地情深》中的寶娘、《醫(yī)者仁心》中的江一丹、《我的1997》中的岳芳英……從影以來，她演了許許多多深入人心的女性角色。

問她在表演中的狀態(tài)。

她說：“我喜歡在動中表演。我一定要讓看到我的人覺得舒服，不能太匠氣。雖然所有的表演一定都是設(shè)計的，要設(shè)計還要把這些融化。他們說陳瑾是個本色演員，我接受這個。我希望我演出的角色自然而然到就像我的本色演出。”

“比如說？”

“比如說《校園先鋒》里的南方老師。大家都以為南方就是陳瑾本色出演，不是的。那時候我的本色就是剛才說的那樣，一小屁孩，走哪兒一歪，身體是懈的，拎都拎不起來。可我內(nèi)心要南方是美的，她長得可能特普通，但她形體是美的，是飄逸的，她每一個動作都是美的。那個年代正是化濃妝的年代，可我堅決拒絕化妝，南方就要是天然的樣子。為了演南方，為了她那種挺拔，我把自己弄得跟舞蹈演員似的，走到哪兒，坐著、站著、騎自行車，腰一直挺著；練字、練板書，字寫得不好看，那不行，字里透出人的氣質(zhì)呀；下個（自行）車，腳步一錯，定住，很優(yōu)美流暢……都得設(shè)計。我設(shè)計她的每一個細(xì)微的動作，又把這些完全變成陳瑾的下意識。其實南方是那樣一個和社會有點格格不入的人，是容易引起人反感的，我不能要人覺得她是作。所以我去讀教育理論的書，在每一個小細(xì)節(jié)上把握那個分寸感。我要讓人們喜歡她，讓她是可愛的。

“再比如《大地情深》里的寶娘。我先知道她是一個彪呼呼的山東婦女，孩子多，又都是男孩，一天忙忙碌碌去照顧十幾個孩子，她這樣一個人沒辦法精致細(xì)膩。你掌握住這個人的靈魂，那她外化的動作自然而然就來了，邋邋遢遢，一條紅褲腰帶永遠(yuǎn)吊在外面，和人說話蘸著唾沫摳那衣服上的嘎巴。那些動作有設(shè)計嗎？有。可人物附體的時候，那些就變成了下意識。”

陳瑾說，如果戲霸這個詞有它褒義的一面，她愿意努力成為這樣的“戲霸”：本人非常不起眼，很容易淹沒在人群中，內(nèi)心卻擁有強大的磁場，一旦進(jìn)入角色，自己是沒有的，但創(chuàng)作的角色卻能把人的情感攝收住。她用了“攝收”這個詞，你就再很難找到其它的詞去替代它。

這些年來，她得獎無數(shù)，幾乎成了中國影視各種表演獎項的大滿貫得主。在電影《橫空出世》中只有七場戲的她，卻拿下了金雞獎的最佳女配角獎和華表獎的優(yōu)秀女演員獎，也創(chuàng)了七場戲拿八個表演獎的紀(jì)錄。可在同時代的演員中，她似乎有點“默默無聞”。有人問她會不會因此覺得失落，她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其實她是不去想這些，覺得想這些對她沒有意義。

又常有人表揚她的敬業(yè)，她的堅持，她亦無言以對。

她講起自己在德國經(jīng)歷的一件小事：一天，她遠(yuǎn)遠(yuǎn)看見街上有個人對著墻，做出好像在畫畫的狀態(tài)，畫幾下，停下來，站遠(yuǎn)了去端詳畫得是否準(zhǔn)確，然后再畫，再端詳。可那個人對的墻上卻什么也沒有。她抑制不住好奇心，專門走上前去看，才發(fā)現(xiàn)他只是在用水泥膩墻縫。“太震動了！他對自己做的事那么認(rèn)真，他抹一點，就退回去看看，不能多了，不能少了，平不平，齊不齊。要我們得問，不就一普通的外墻嘛，你把墻縫膩得再整齊再漂亮，誰會注意呢？可他不想這些，他就是去認(rèn)真做，那叫職業(yè)，那就是職業(yè)！”

3.局外

陰沉沉的春日清晨，一輛公交車停靠站臺。車門打開，匆忙而混沌的人群依次刷卡上車，她面無表情地擠在人群當(dāng)中。在搖晃向前的公交車?yán)铮鋈粡埧陂_始念一首里爾克的詩，聲音不大，沒有腔調(diào)：“在春天，或者在夢里，我曾經(jīng)遇見過你。而今，我們一起走過秋日，你按著我的手哭泣，你是哭即逝的云彩，還是血紅的花瓣？都未必，我覺得，你曾經(jīng)是幸福的，在春天或者在夢里。” 然后，她停下來，微微地扳了扳頭，剛剛臉上顯出的柔軟的光彩消失了，重又恢復(fù)了漠然。可就在那一瞬間，從瑣碎生活背景中迸發(fā)出的詩意，給人留下無窮的想象。

這是陳瑾在2015年出演的一分鐘短片《春天》。看了，總覺得那種在人群中的游離，那在一地雞毛的生活中隔離出來自己世界的狀態(tài)，是陳瑾的。

她講到自己。出生在山東。父親是個軍人，嚴(yán)肅而謹(jǐn)慎。她小時候，在新疆工作的父親只有節(jié)假日才能見到。父親喜歡讀書，有一柜子名著，卻鎖著，從不讓她接觸。那個年代，很多書籍會被當(dāng)成“毒草”。她有一個哥哥，從小就特立獨行，在藝術(shù)的世界里沉溺。她仰慕哥哥的一切，可他卻不肯把自己的世界向她打開。母親帶著她倆生活，勞累而焦慮，像那個時代的很多母親一樣，不善于表達(dá)情感。學(xué)校照本宣科的教育讓她厭倦，她痛恨上學(xué)，因為她從未曾感受到學(xué)習(xí)的樂趣。生活在部隊大院，和外界接觸得很少，父母并不怎么約束她，她肆意地長著，在混沌中苦悶自己的平庸，思考她這樣的個體為什么要來到這個世界。她的天地如此狹小又枯燥，沒有人給她答案，也沒有什么能告訴她到哪去找答案。

她考上山東藝術(shù)學(xué)院，畢業(yè)留校當(dāng)了老師。然后她有機會來到北京空政話劇團，成了一個軍人。

她講到自己早年間演的林兆華的一個話劇《三姐妹等待戈多》。契訶夫和薩繆爾·貝克特毫不相關(guān)，兩部作品中共同的主題卻都是等待。她說臺上每個人都在不停地說話，誰也聽不見誰，她稱那是一種節(jié)奏的荒誕。她說那是一個好戲，卻并沒有多少觀眾懂得。但她又不在乎別人會不會懂。

“從小我們的世界里，大家整齊劃一地在走。”她快速揮動手臂，做急行軍狀，“我們要上好學(xué)校，要上重點中學(xué)，要考大學(xué)，要找好工作，要找好老公……我也跟著走，可是，我的眼睛總是看著別處，走著走著，我就出隊了，再回來，踏不上大家的點兒了。”

她說自己天真卻不幼稚，成熟卻不世故，她愛觀察愛思考，好奇一切新鮮的事物。在宣傳現(xiàn)場，她一眼就發(fā)現(xiàn)工作人員里有個小姑娘戴了一副美瞳，她毫不吝嗇她的贊美：你的眼睛像貓，好看！然后就欣欣然地想去嘗試一下。

她對外部世界的好奇，讓她無法按部就班。在空政話劇團的時候，有一段時間，她很想出國看看外面的世界。可出國就要脫下軍裝，放棄當(dāng)下她擁有的一切。很多人不理解她，你個傻子，團里房子都開始蓋了，馬上就分了。一直住在團里的宿舍，廁所得上公共的，洗澡得去大澡堂，在北京擁有自己的房子，對她何嘗不是誘惑。她也糾結(jié)，可分房子、評職稱、掙錢、買車，永遠(yuǎn)會有讓人等下去的理由，就算這些都等到了，又怎么樣？

立了功，她問自己，這是我想要得到的嗎？得了獎掙了錢，她問自己，這是我想要的嗎？她追問自己，沒有答案。這樣的追問讓她覺得消極和不快樂。可她又停不下來想：自己到底要去哪里？什么才能讓自己真正快樂？

她還是離開了空政，雖然發(fā)現(xiàn)自己去國外看看的渴望并沒有那么強烈。

她喜歡不斷地行走，卻從不提前計劃。她說，所有美好的東西都在這個宇宙里，只是你有沒有敏感度去發(fā)現(xiàn)。

她講她在西藏轉(zhuǎn)山時曾住在豬圈里，她講豬們是如何在圈外探頭探腦、哼哼唧唧，抗議他們的占領(lǐng)；她講在西班牙餐館遇到的老板食物做得如何美味，講他如何的不羈和帥氣，如何把世界各地旅游淘來的銀鐲子戴了一手臂；講自己在云南曬太陽，如何突發(fā)奇想，把太陽形容成一塊豬油；她講她遇見的一個小孩，那孩子因為看見了她開的車，就篤定地告訴媽媽，陳瑾一定是個內(nèi)心特別浪漫的人，你看她買的車就知道了。她立刻充滿喜悅地把這小孩引為知己，“他直呼我的名字，他平視我，他用他的本心來判斷我，他看懂我，是志同道合的呀。”

她調(diào)動著自己的一切來感知這個世界。雖然“我不知道”“沒有意義”這樣的詞在她的談話中出現(xiàn)得頻率略高，可你仍能感覺到她有一種執(zhí)著而深沉的激情，對絕對和真實的激情。

她有她自己的世界，在那個世界里，因她不斷追問著的哲學(xué)問題很難找到答案，顯得邊界空茫虛無，可這樣苦苦地向內(nèi)的尋找和思考，給她帶來了許多改變，讓她世界的核心漸漸豐沛強大，直到強大到可以給予，給予她并不全然認(rèn)同的外部世界——愛，并且，不問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