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說的容量與深度
小小說在今天擁有蓬勃的生命力,這種生命力源自我們千變?nèi)f化的時代生活,近些年來小小說發(fā)展之迅猛,呈現(xiàn)出許多新的可能性。一些作者不再借助強烈的情節(jié)或細節(jié)推動故事,而是走向生活化、散文化、心靈化的路線,以表現(xiàn)情緒和意味為主。如何在平易中見深刻,在平淡中引深思,打開封閉型的結(jié)構(gòu)模式,是值得探索的問題。
近讀申平的小小說自選集《記憶力》,深受觸動。作者從他發(fā)表的1000多篇作品中選出32篇,比較精湛,讀來韻味悠長。像這樣的小小說作家還有不少,隨手可舉如馮驥才、孫方友、王奎山、許行、劉國芳、秦德貴、白小易、于德北等等,現(xiàn)在又涌現(xiàn)出許多新秀。這里以申平作為例子,為的是引出話題,看看小小說的文體究竟有些什么特點,近年有何變化?它的容量和深度加大的奧秘何在?我們至今是否仍抱著某種成見,習(xí)慣于用以往的眼光來看待小小說呢?
小小說文體真是“物微意不淺”,令人敬畏。不管叫小小說也好,叫微型小說也好,叫微小說也好,業(yè)內(nèi)人士能數(shù)出種種微妙區(qū)別,我個人覺得其實并無太大不同。這里暫以“小小說”統(tǒng)稱之。試想,要在1000多字的篇幅里,講一個奇異新穎的故事,甚至勾畫出獨特的人物,賦予深刻的意蘊,在尺幅之間興風(fēng)作浪,何其困難!所以阿·托爾斯泰說,“小小說是訓(xùn)練作家技能的最好的學(xué)校”。它的這種短小精悍的特點早為世人所認識、所稱道。
盡管如此,人們一般還是只注意到它的輕和小,說它篇幅短小、人物單純、故事簡單、意義單一,不可能展開廣闊的生活畫面等等。這樣說應(yīng)該沒錯,但主要還是著眼于它的外部特征;而對于一些精深的小小說而言,它的內(nèi)在本質(zhì)是選材精嚴、開掘深刻、結(jié)構(gòu)巧妙、以一當(dāng)十。我一直在強調(diào),不要以長短論英雄,在審美價值的精深這個問題上,大和小、長與短是平等的。
小小說的容量到底能有多大,它有無可能開掘出遠勝于其體量的大容量?雖然我們也說可以達到,但實際上,我們?nèi)匀灰云鶠楹饬咳萘康氖滓獥l件。如何擴大容量、加深深度,確實需要思考。
依我看,首先要懂得留白,這是很重要的。記得契訶夫有一篇《寶貝兒》,雖不一定叫小小說,但極短,卻寫了一個女人整整一生,奧秘就在抓精神、“畫眼睛”。對小小說而言,跳躍、省略、留空、簡化是必不可少的。有許多作者把小小說寫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面面俱到,惟恐遺漏了什么,密不透風(fēng),讓人呼吸困難,結(jié)果讀起來什么都是“已知”的,便味同嚼蠟。
申平《絕壁上的青羊》就好。青羊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矯健至極,專在看來命如懸絲的絕壁間奔跳,捕捉之難可想而知。老葛不是真獵手,只聽說青羊渾身是寶,能治百病,他要抓到,那癱在床上的兒子就有救了。還真給老葛套住了一只,但最后青羊脫逃了,反把老葛自己套掛在絕壁上,他穿著青色衣裳,看上去活脫脫是只青羊。這里只有一段人與羊的內(nèi)心對白,羊說,你這個人啊,你兒子有病就來害我的性命,你難,那我們青羊就容易嗎?老葛說,好我的青羊哩,我知道你恨我,那就恨吧,下輩子我變青羊救你。云端有個聲音卻是,老葛你膽子也忒大了,你這是犯罪。至于老葛是否從懸?guī)r得到了解救,受到了懲處,其子的病情又如何,作者都沒有提,畫面定格在懸在絕壁的老葛上就結(jié)束了。這篇小說其實寫的是,在個人利益面前,人對自然的索取也許有其可憫的一面,但從長遠看,人對自然的掠奪和索取是不可饒恕的。
“發(fā)現(xiàn)意義”同樣重要,也即立意要新穎。小小說之所以得到讀者喜愛,并不是因為它簡潔地指出了生活中一些人盡皆知的道理,而是它能說出一些難以概括和用理性說明的“無名狀態(tài)”或“意義”,使人難忘,陷入琢磨之中。例如《記憶力》,寫50年后的一次老同學(xué)聚會,眾人皆流淚、激動。大家發(fā)現(xiàn)一老頭夾雜其間,來得最早,發(fā)紙巾、倒開水,頗勤快。大家都沒注意他,他一再啟發(fā),終有一女同學(xué)記起,他是曾因偷農(nóng)民一個地瓜被扭到學(xué)校的陳大福。于是記憶閘門打開,眾人記憶力的選擇,無一不是指向惡而忘記了善。陳大福以一生的努力,希望50年歲月能洗去污點,帶來的卻是巨大失望。看來“記憶選擇”也有勢利性,太傷人了。記憶力的篩選規(guī)律到底是什么?
《殺牛》也是事極簡而意頗豐。那個年月,村里無人敢殺一頭流著淚的老牛,只好強令富農(nóng)分子魏老八來殺,算立功贖罪。魏無奈,下不了手,有犯罪感,終于還是殺成了。飽餐牛肉的人們,剔著牙,聚起來閑聊,有人說,富農(nóng)分子就是心狠手辣啊,你看他最后殺牛時跟瘋了一樣,往后真不能對他客氣了;有人說,分的牛頭他也不要,還沖牛頭作揖呢,這不是得了便宜還賣乖嗎,于是說,斗他!飽食后的人們是一種什么心態(tài),值得思量。我忽然想起白居易的詩:太行之路能摧車,若比人心是坦途;巫峽之水能覆舟,若比人心是安流。人心之間的隔膜有時真是大得無法理喻。
如何以簡馭繁,化繁為簡,是小小說成功的關(guān)鍵。能否化開許多生硬的、必須交代的東西,以極儉省的筆墨,把疑問全都暗示開來,是需要技巧的。這里,結(jié)構(gòu)極其重要,一方面,應(yīng)該力求時間、場景、人物都盡可能地壓縮、集中、精致,但同時,也要避免戲劇化,避免人為痕跡過重,過于巧合,要像生活一樣的渾然一體最好。
《頭羊》是人與羊斗的故事,有種內(nèi)在的震撼力。瘸羊倌對新引進的高大威猛的純細毛頭羊“和平”總是看不順眼,只對原先本地羊的頭羊有感情;可是本地頭羊與新來的“和平”一交手就敗下陣來,不久郁郁而終。“和平”從此遭到毒打和厭棄,羊倌設(shè)了一個局,故意打“和平”,看見它猛撞來時,他故意一閃,“和平”就撞死在大石頭上了。人性中的偏見、惡、偏執(zhí),有時候真沒道理好講。
再看《紅鬃馬》。紅鬃馬有一副漂亮的長鬃毛,它用長鬃抽打惡狼,英勇無比,得勝后回到馬圈,以為會得到主人稱賞;只會喝酒的主人卻一點也不欣賞,反而嫌長鬃馬“燒包”、“逞能”、“顯擺”,把紅鬃馬拴起來,不讓它出場。結(jié)果馬用長鬃抽了他個跟頭,主人惱了,借著酒勁兒一口氣咔嚓嚓剪掉了馬的長鬃。狼嗥聲又起,主人躲避,紅鬃馬出擊,沒了長鬃,再也無力搏斗,犧牲了,遠處傳來狼們得意的嗥叫聲。一匹個性卓異的駿馬,就這樣被馬主人扼殺了。隔閡、偏見、無知、顢頇,在怎樣扼殺著英才?或者,我們身邊的人才沖動有余、血氣方剛,我們不能過分苛求他們,如此等等。
小小說的核心問題仍然是塑造人物。全篇是否立得起來,就得看人物的真實和深刻程度。不能要求小小說的人物多么豐滿、多義、復(fù)雜,經(jīng)歷多么曲折漫長,卻可以要求它“借一斑以窺全豹,以一目盡傳精神”。有的小小說以故事和獵奇見長,缺點是看時熱鬧,不易記住。老舍先生早就說過:“小小說是小說,不是隨感和報道。它短小,可是還有人物,這可不簡單了。寫這種小說,作者要極其深刻地了解問題與人物,并能夠極其概括地敘述事實,用三言兩語便刻畫出人物。”
比如《草原賣酒記》,采用傳統(tǒng)的“對比法”,非常精彩,把人心的沖突、性格的沖突、價值的沖突推上了極致;又用“誤會法”,把不同民族的行為方式和心理模式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我”為挽救瀕臨倒閉的酒廠,雇車帶了50噸白酒到草原上去碰運氣,找到一面之交的蒙古漢子烏日,請他代售。作為商人的我,就是親兄弟來收錢都不放心,但烏日堅持說這事交給他了。我想灌醉烏日,好趁機去自己賣酒,烏日竟灌不醉,倒是我和司機醉了。第二天酒醒,一看酒車空了,烏日也不見了,我痛哭、發(fā)瘋,尋死覓活,為我那10萬元痛哭,朝烏日狂吼,我的錢呢?結(jié)果是,牧民們自己打酒,自己交錢,無須看管。烏日把錢袋子砸向我,他一早就去為我換整錢。我抽出一些錢要感謝他,他一鞭子抽落在地,呼嘯而去。由此,我無顏再去草原,無顏再見最好的朋友了。烏日的豪放不羈,心地純凈,“我”的多疑、小氣、商人腦瓜,通過強烈的碰撞,和盤托出。
小小說能否表現(xiàn)比較復(fù)雜深隱的人性和人生情狀?我認為是可以的,就看作者手腕如何了。《小雪》寫四個風(fēng)塵女子,一起混了五六年,終于到了散伙的一天。她們發(fā)現(xiàn)自己找不到悲傷的感覺,成了毫無感情的人。惟有一只相依為命的小狗樂樂,陪伴她們多年,不忍丟棄,決定帶回故鄉(xiāng)。可飛機不許帶,火車也不準,其中一女小雪,放棄飛機、火車,改乘汽車,終于成功了。當(dāng)手機里傳來樂樂的汪汪聲,先期到家的幾位一起潸然淚下。她們哭什么?那含義就多了。申平是位既寫人物也寫動物的小小說作家,有的人認為他寫動物超出了寫人物。依我看,他并不孤立地寫任何一方,他寫動物其實仍在觀照著人。現(xiàn)代人的生存及其狀態(tài),仍然是他小說關(guān)注的核心。
最后還想說幾點。寫小小說有幾個問題是需要點透的。首先是它的“象征性”、“隱喻性”、“片段性”,這是任何好的小小說必備的品質(zhì),否則何談“以小見大”?另一個隱蔽的卻又是本質(zhì)的問題,是它特有的話語系統(tǒng)。高明的小說家未必就一定是優(yōu)秀的小小說家。秘訣在于,語言之別。我認為小小說的語言必須濃縮、簡化,學(xué)會長話短說,它語言的內(nèi)在邏輯與大型小說是完全不同的。像寫長篇那樣的語言是根本行不通的。至于小小說的結(jié)尾多么重要,什么鋪墊法、賣關(guān)子、抖包袱、戲劇化、突轉(zhuǎn)法,說的人多了,我就不一一舉談了。
小小說在今天擁有蓬勃的生命力,這種生命力源自我們千變?nèi)f化的時代生活,伴隨著高科技和新媒體進入生活,新的題材、人物、手法不斷涌現(xiàn),近些年來小小說發(fā)展之迅猛,呈現(xiàn)出許多新的可能性。小小說向來以傳奇化、戲劇化,曲終奏雅、出奇制勝見長。現(xiàn)在要看到,一些作者不再借助強烈的情節(jié)或細節(jié)推動故事,而是走向生活化、散文化、心靈化的路線,以表現(xiàn)情緒和意味為主。我不反對以“動作化”為主的寫法,它與散文化的寫法可以并行不悖。如何在平易中見深刻,在平淡中引深思,打開封閉型的結(jié)構(gòu)模式,是值得探索的問題。世相百態(tài),人性糾纏,風(fēng)俗變化,幽微意識,不光是現(xiàn)實主義,還有荒誕、變形、超現(xiàn)實主義,也都具有存在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