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麗斯?馬蒂森:如何破除女作家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障礙?
本文摘自《寫作課:何為好,為何寫不好,如何能寫好》,【美】艾麗斯?馬蒂森著,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7年8月出版
小時候,外婆有時會讓我?guī)退龑懶牛驗樗粫x寫。我會翻出印有小狗、小兔圖案的信紙,把她口述的內(nèi)容寫下來,然后寄給她的姐妹。她覺得這種表達方式不錯, 對此心滿意足。我只知道外婆基本算是目不識丁, 但也沒深究過其中的原委。如今我才明白,她小時候生長在東歐,而那里的女孩兒當時沒有權(quán)利接受教育,后來子女長大想教她識文斷字, 卻為時已晚。
對此我感到很心痛,但外婆的經(jīng)歷讓我體會到, 能夠?qū)懽魇且患锰毂佑拥男沂拢绕涫菍ε詠碚f,能夠克服重重阻礙從事寫作更為難能可貴。文化習俗或法律規(guī)定剝奪了特殊人群接受教育的權(quán)利、政治審查制度、親朋好友們的非正式審查等事由是阻礙作家寫作事業(yè)的顯性因素。此外還有一個隱性因素,即自我審查。基于多年教學實踐中對朋友及自己的觀察,我發(fā)覺女作家更傾向于自我審查,她們要么直接放棄寫作,要么因為怕被別人看穿心事而提心吊膽、拐彎抹角,寫一些言不由衷的東西。當然,男作家有時候也需要克服很多困難,但我認為自我審查對女作家形成的阻礙更嚴重,她們有時會感到無法將想法說或?qū)懗鰜怼<词鼓軌蛲瓿蓜?chuàng)作,女作家筆下的女性人物也無法暢所欲言,或無法為自己辯解。
當然,我的學生都能識文斷字,而且她們的寫作事業(yè)還經(jīng)常受到鼓勵。她們的家庭背景不盡相同,但都努力擠出時間和經(jīng)費修讀寫作課程,因此我才能與她們相識。但她們有時似乎無法打心底里認同女性從事寫作的合理性,就好像寫作是在放縱自己。她們對寫作的態(tài)度與男性學員截然不同,反倒更像外婆面對識文斷字時的逆來順受。打個比方,如果女作家的母親病了,她可能會先把寫作放在一邊趕去照顧。而如果男作家的母親病了,他可能會更加努力地寫作,爭取把作品賣給《紐約客》,再用稿費為母親治病。
寫作需要自我放縱,至少在開始階段是這樣的。剛踏上寫作之路時,我們只是將其當作興趣愛好,自己寫得盡興就好,并不理會作品在他人眼中是否具有可讀性。但如果把寫作當作事業(yè)來經(jīng)營,我們就要心甘情愿為之努力,反復修改、接受批評、廣泛閱讀并吸取經(jīng)驗,很快就會以讀者訴求為首要創(chuàng)作目標——要給讀者帶來愉悅的閱讀體驗,而不僅僅為了滿足自己的創(chuàng)作欲望。所以新人女作者大可以放手一搏,寫作時所投入的時間、精力、自尊及金錢不是自我放縱的自私體現(xiàn),你是在為讀者服務。想著“我覺得自己能寫出好作品”,然后便不問前程埋頭苦干數(shù)年,直至有所成就——對各行各業(yè)的人士來說,這都是一條顛撲不破的真理,對藝術(shù)家來說不更是如此嗎?
在前途未卜的情況下依然堅定信心投入創(chuàng)作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對女作家來說更是如此。維達組織官方網(wǎng)站發(fā)布的數(shù)據(jù)表明:男作家每年獲得的出版機會及關(guān)注度遠高于女作家。不論是由于出版界對女作家有意無意的歧視,還是她們在飽受歧視后產(chǎn)生自我懷疑,從而放棄寫作、無法完結(jié)或不愿修改,很多女作家都無法逃脫作品遭受冷遇、無人問津的境遇。
自信心并不是必要條件,我自己也存在自信心不足的問題。但我已學會調(diào)整心態(tài),把寫作當作生活的必要組成部分。就像我的眼病,以及其他不受控制的突發(fā)狀況一樣,我無法克制自己的寫作欲望,也不想對這個選擇做出是與非的評斷。如果草稿不盡如人意,我不會因為缺乏信心而自欺欺人地認為還不錯,也不會寄希望于某天將它改好,而是說服自己堅持寫下去,無論是好是壞。
自信心無法從別處獲得,不過,無論你是否擁有自信,寫作時都要給自己鼓勁,說到底,自信是一種選擇。我在前文論述過寫作時需要的勇氣:動筆開寫;將自己代入到角色里,允許虛構(gòu)的人物犯錯吃苦。也許你尚未克服自信心不足這一普遍性問題,且因此憂心忡忡,但應該還有能力做出把故事交代清楚的客觀選擇。至少你還有選擇的余地,而不是在不知不覺中扼殺掉所有可能性。
由于接觸過太多有寫作障礙的女性作者,我逐漸留意到她們作品中普遍存在的問題。長久以來,我都沒有把女性作者看待寫作的態(tài)度與她們作品中存在的問題聯(lián)系起來,后來我開始思考兩者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從我的教學經(jīng)驗來看,女性作者作品中暴露的問題乍看之下都不難修正,都是些局部的、技術(shù)上的、個人風格上的。但事實證明這些問題極難修正,而一旦修正,原本缺乏自信的女性作者就能煥發(fā)出光彩奪目的才氣,甚至遠遠超出我的預期。這背后的原因值得深究。修改別人作品時,她們往往游刃有余,使得原稿更上一層樓,可一旦面對自己的作品就無計可施。這種缺乏自信帶來的焦慮不僅影響著遣詞造句,甚至會壓抑表達欲望。
在講授藝術(shù)碩士課程時,有個女生的表現(xiàn)不是很好。她特別擅長遣詞造句,同學們也對她的語言功底十分欽佩,但她就是寫不出東西。勉強完成的幾部作品都是情節(jié)薄弱、篇幅有限的短篇小說,比如某人對某事的反應,或夫妻嘗試在危機過后重建信任。她從不交代事件或危機的來龍去脈,作品也往往因為過于簡短含混而沒有存在感。
有一次,讀完她的短篇小說之后我一頭霧水,所以要求她把敘事時間提前,交代清楚人物在故事開始前幾個小時或幾天之內(nèi)的經(jīng)歷。修改后,篇幅從三頁增至十七頁,情節(jié)也更加清晰,故事講述了發(fā)生在她祖國的一次暴動。毫不夸張地說,在我讀過的短篇小說里,這部作品算得上一流。此后,這位女生一發(fā)不可收拾,以自己的祖國為背景屢創(chuàng)佳作。我所做的不過是讓她明白,那篇短得可憐的習作已經(jīng)成功勾起了我的閱讀興趣,她有大把現(xiàn)成的素材可寫,甚至都無須費力構(gòu)思,只不過缺乏寫出來的自信。她的問題容易解決,至少在畢業(yè)前后那幾個月的時間里,她完成了幾部短篇小說且大獲成功,作品不僅得以出版和獲獎,還有出版商上門約稿。
遺憾的是,由于畢業(yè)之后沒有組織規(guī)劃,又沒有作業(yè)壓力,加之照顧家庭這一所有女性作家必須肩負的重任,她已經(jīng)放棄了寫作。在我看來,她其實可以每周適當?shù)爻槌鰩仔r繼續(xù)寫作,這并不會給家庭生活造成負面影響。但也許是我低估了自我審查對女性作家造成的困擾。如果你有著和她相同的境遇,不如報名參加一個寫作班或書友會之類的組織,這樣起碼有人督促你寫作,還能幫你抵抗源自內(nèi)心或他人的負面聲音、堅守自我表達的權(quán)利。當然,可能你連參加寫作班或書友會的自信也沒有。其實大可以放輕松,朋友之間是可以相互鞭策、互相提中肯建議的,可以一起約定一個期限,強迫自己如期完成創(chuàng)作,然后面對面或在線上討論成果。
通常情況下,有寫作障礙的學生提交的初稿都很單薄,無非是個把人物、些許情境、幾個事件。在我看來,這些作品的完整性還有很大的提升空間,其中也暴露出一些普遍問題。我在讀這些作品時經(jīng)常感到困惑,不知道人物身份、人物關(guān)系以及事件原委。乍看起來,上述問題似乎不值一提,因為作者只要在創(chuàng)作中補充一下,將哥哥的職業(yè)園林設計師身份闡明,那么他在妹妹家的花園拔除灌木、妹妹因為沒給他報酬而心生愧疚就順理成章。這個問題很好修正,只要作家自己能意識到,根本無須老師特意指出。但事實恰恰相反,不知道受了什么蠱惑,他們就是不想告訴讀者哥哥是個園林設計師。
這些作品還有一個讓我感到困惑的地方,就是放著直接敘述不用,非要用間接敘述,作者無法通過風格樸實且信息豐富的語句把人物的重要生活經(jīng)歷表述清楚,呈現(xiàn)的反而都是謎團——這位女士為什么要去旅行?他們在談論誰的是非?等等。作者和人物都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似乎只有讀者(確切來說只有我)不明就里。所以每讀一會兒,我就得在頁邊空白的地方狂做標注以理清思路,而且感覺故事里的人物正在拿我開涮,或背著我密謀要事。有些作者還喜歡長篇大論地描述人物的心理過程,卻吝于交代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我所讀到的都是一件事發(fā)生之后人物的想象、記憶或感覺。這種表述有時會導致時間順序的錯亂,使故事結(jié)構(gòu)支離破碎,讓我完全跟不上節(jié)奏。但她們有時又會陷入另一個極端——事件豐富,而且每個事件單獨看來都像那么一回事兒,按照時間順序編排起來也算連貫,但我既看不出事件之間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也不知道人物的目標和動機。她們有時還會莫名其妙地背離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原則,但卻未能給作品添彩。
每當閱讀學生提交的作品并感到如入迷陣時,我就會認為作者的責任心出了問題。她們(當然,有時候也是他們)壓根兒不想讓我知道事件的來龍去脈,因為只要我讀不明白,就無法做出評判。當然你可能會說,看不懂是自己腦袋不夠靈光。但是作品不是只給天才看的,得讓大多數(shù)的普通讀者都能看懂才行。十幾年前,我教授創(chuàng)意寫作課程時,有位學生提交了一首詩歌,不只我,其他同學也完全讀不懂。我試圖向他說明,寫出無人能懂的作品不值得稱道,表述清晰雖然不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最高目標,但卻是必不可少的先決條件。我跟他爭論的時候,一位才思敏捷的年輕女士一直盯著那首詩看。她突然抬起頭,眨著眼說道:“寫的是眾議院嗎?”她答對了。好吧,不論多晦澀難懂的作品,終歸有人能看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