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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芳華》
    來源:當代微信公眾號 | 嚴歌苓  2017年10月10日11:05

    芳華(節(jié)選)

    原以為再見到劉峰會認不出他來。二十歲他就那樣,跟你多熟你扭頭就想不起他長什么樣。倒不如丑陋,丑陋可以是Logo,丑到一定程度,還驚世駭俗。而他不丑,假如由丑至美分為十個刻度,他的相貌該是五度。穿軍裝戴軍帽的他,可以往美再移一度。尤其穿我們演出的軍裝,剪裁考究,面料也好,那種羊毛化纖混紡,特挺括。他的相貌沒有問題,問題就在于沒有問題。因此不管我們曾經如何在一個隊列里出操,在一個練功房里踢腿下腰,在同一個飯?zhí)美锍浴安四X殼炒肉片”,在同一幢紅樓里學文件、搬是非,總之,不管我們曾經怎樣緊密相處,在一起糟蹋青春(八年青春!),都休想記住他長什么樣。可是在王府井大街上,臉龐的海里,我的視線瞬刻就把他釣出水面。而且還是側面的他。我想叫他,又想,還是等等。

    他叫劉峰,三十多年前我們叫他:雷又鋒。意譯是又一個雷鋒,音譯呢,假如你把漢語拼音的元音放慢:L—i—u—Liu,從L出發(fā),中轉站lei,十分之一秒的停留,最終到達Liu,劉峰跟雷鋒兩個名字的拼音只是一個字母的差別。所以我們諢叫他雷又鋒。不挖苦的,我們女兵那時正經崇拜渾身美德的人,只是帶點善意打趣,而已。假如把對劉峰形象的描寫做一個填空表格,其實也辦得到——臉型:圓臉;眉眼:濃眉,單眼皮;鼻子:圓鼻頭,鼻梁端正;膚色:細膩白凈。你試著形容一下雷鋒的長相,就發(fā)現(xiàn)能照搬過來形容劉峰,當然劉峰比雷鋒個頭高十厘米,一米六九。我們都是從五湖四海給挑來上舞臺的,真是雷鋒,那是挑不上的,舞蹈隊形不能排到他那兒就斷崖。三十多年前,從我們那座紅樓里出來的,都是軍版才子佳人,找不出一張面孔一副身材讓你不忍目睹。

    曾經作為我們營房的紅樓,上世紀末被夷平了,讓一條寬大的馬路碾到了地下。紅樓那四十八個大小房間里,劉峰留下的痕跡也都被碾為塵土:他補過的墻壁或天花板,他堵過的耗子洞,他釘過的門鼻兒,他拆換過的被白蟻蛀爛的地板條……三十多年前的紅樓已是高壽,年近古稀,該算危樓,只是它那極為慢性的頹塌過程被劉峰推遲;劉峰的瓦匠木匠手藝把一座三層的危樓當成個巨大的裂縫雞蛋一樣小心捧著,讓我們在釘子戶概念誕生之前無意間做了釘子戶。我們無憂無慮地住在危樓里,一住十多年,只是在紅樓的腐朽加劇、頹塌提速時異口同聲呼喊:“誰去找劉峰?”那種頹塌的突然提速往往表現(xiàn)為某一面墻一夜間龜裂,或芭蕉扇大小的石灰沒來由地從天花板脫落,碰到這種時候,我們就這一個好法子:“找劉峰!”

    我來王府井是買書的。王府井商場門口,一群殘障少年在唱歌,場地中央放了個捐款箱。演員們個個賣力,但進進出出的觀眾流動得很快,偶然從人群里走出個捐款者,都帶幾分忸怩,捐了款逃得飛快。這年頭,大庭廣眾下做好事,人們反而羞答答的。我有點看不下去,掉開視線,而就在此刻,我看見劉峰也站在人群里。這個流動觀眾席里,他比較穩(wěn)定,似乎已經站了一會兒了。從側面看,他平淡的五官反倒被年歲剝蝕得深邃了。

    我從劉峰的側面迂回到他正面。這類平淡臉往往不易老,也不易變,跟同齡人比,他的臉至少年輕七八歲。他是因為“觸摸”事件被處理下連隊的,下連第二年,中越開仗了。

    一個旅行團的大汽車在長安街一頭的路口停下,下來五六十個西方觀光客。人群亂了一剎那,等我再次找到好位置站穩(wěn),劉峰卻不在那兒了。我走出人群,往王府井大街兩頭尋覓。他不可能消失得那么快,除非他存心躲我。我往大街的南頭走了一截,又轉回來往北走,滿街陌生人。此刻劉峰一定想讓我把他也當個陌生人。

    那是三十多年前了。我們的老紅樓還是有夢的,多數(shù)的夢都美,也都大膽。

    紅樓的二層三層帶長廊,長廊上面張著長長的廊檐。假如你傍晚在三樓走廊上吹黑管或拉提琴練習曲,目光漫游,越過樓下也帶廊檐的回廊,再越過回廊盡頭的小排練室,繞過小排練室右側的冬青小道,往往會看到一個挑著倆大水桶的人,此人便是劉峰。水桶是為隔壁巷子里一個男孩擔的,男孩十七歲,沒有父母,巷子里的孩子們叫他“括弧”,因為他那雙腿站成立正就是一對完好的括弧。孩子們說,要是玩球,可以把括弧的兩條腿當球門,球踢過去都不會擦著“門框”。括弧走路靠一個高板凳,先把板凳往前搬一步,自己再扶著板凳跟一步,他自己兩條腿,板凳四條腿,二百米的路程六條腿要走一刻鐘。每天傍晚,巷口的自來水龍頭開鎖售水,全巷子居民都到巷口排隊買水。一旦括弧買了水回家,六條腿更忙得不亦樂乎,挪了水桶又挪板凳,最后還要挪自己那雙括弧腿,一個鐵皮桶水裝半滿,回到家只剩個底。括弧不打水不行,家里燒一口老灶,做的是賣開水生意。劉峰每天從我們院子里挑兩擔水贈送給括弧,領導問起來,劉峰說咱軍隊的自來水反正免費嘛。領導想想,覺得沒錯,子弟兵從吃的到穿的都是老百姓白給的,子弟兵請客送老百姓兩桶水還請不起?漫說括弧這樣孤苦殘疾的老百姓。一個暮夏的傍晚,大家在露天走廊上消食發(fā)呆,劉峰就在人們無聊的視野里走過來走過去,兩個大水桶水裝到要滿出來,可擔水人有能耐讓它滴水不漏。吃撐了的長號手高強吹出一聲飽嗝似的低沉綿長的號音,呆呆看著冬青小道上輕盈遠去的矮子嘆道:“哎,怎么就累不死他?他叫什么名字?”旁邊的貝斯手曾大勝說:“劉——峰。”長號手高強像剛才的號音那樣拉長聲調:“Li—u—Feng——我×,整個一雷又鋒。”

    劉峰就這樣得到了雷又鋒的諢號。

    我第一次近距離觀察劉峰,是他調到我們團不久。那天午飯快要結束,一個人蹲在那兒用榔頭敲打地板。地板老到什么程度呢?你在這邊使勁蹦一下,那邊桌上的菜盆都會翻個兒,起碼會打哆嗦。榔頭敲的,就是一塊翹得不像話的地板。那座老宅院九十多年前的主人是個軍閥,給我們當營房住的紅樓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是兩層樓,住了一大一小兩個姨太太,三十年代初,又娶進來一個小小姨太太,當家的就在二樓上又加了一層樓。東北邊都爆發(fā)“九一八”了,西南邊照樣娶姨太太,什么危難下成都人都是享福無罪。知道故事的人細看,三樓的紅色跟下面兩層樓是有細微差別的。用同樣的紅磚,從紅樓里鋪出一條路,頭頂青瓦廊檐,兩側墨綠木柱子,一直通往一個亭子。我們的小排練室是在亭子的基礎上擴建的,因此形狀古怪,冬冷夏熱。再往大門口方向走,就是我們的飯?zhí)茫^去是姨太太們的小戲園子,后來抗日了,成都做了大后方,戲臺拆了,改成舞廳。這個院子里馬夫、老媽子、小丫頭的房子都不是好好蓋的,到解放軍和平解放四川,已經頹敗得差不多了,被拆掉蓋了兩排平房,比老媽子、小丫頭的房還簡易,新住戶們是文工團帶家屬的干部。最新的建筑是我們的練功房,也叫大排練廳,是六十年代的建筑,一看就是多快好省的產物。這天中午跟往常每個中午一樣,我們圍著一個個矮桌子,守著空飯碗飯盒消化,閑聊,男兵女兵斗嘴調情,話你怎么聽都行,聽懂什么是什么。沒人對劉峰正干的活兒感興趣。我注意到他是因為他穿著兩只不同的鞋,右腳穿軍隊統(tǒng)一發(fā)放的戰(zhàn)士黑布鞋,式樣是老解放區(qū)大嫂大娘的設計;左腳穿的是一只骯臟的白色軟底練功鞋。后來知道他左腿單腿旋轉不靈,一起范兒人就歪,所以他有空就練幾圈,練功鞋都現(xiàn)成。他榔頭敲完,用軟底鞋在地板上踩了踩,又用硬底鞋跺了跺,再敲幾榔頭,才站起身。他站直后,你對他身高的期待有所失望。他是那種坐著、蹲著個兒挺大,站起來你會在心里說:沒高多少啊。毛病出在腿上,腿不長。不過翻跟頭腿長累贅。他就是因為跟頭翻得好給團里挑來的,原單位是某野戰(zhàn)軍的工兵營。劉峰的跟頭是童子功。他的苦難童年在一個縣級梆子劇團度過,山東的一個窮縣,劉峰的話是:“有人窮得光腚呢!”不進入那個梆子劇團學翻跟頭,他也會有個光腚童年。

    我正式跟劉峰打交道,是他調來半年后。我們跟隨大部隊拉練行軍到川西北山區(qū),扎營七天進行軍事訓練。假如說我們一年一度“扮演”一次真正的軍人,也就在這七天。例行的打靶和投彈訓練,都是此時完成。“扮演士兵”對我們是玩游戲,可以不練功,可以過槍癮,可以把壓縮餅干當零食,還可以在“摸哨”時當真打架摔跤。射擊訓練開始前,軍訓處簡副處長選了兩個警戒哨兵,站在靶場最外圍,防止老鄉(xiāng)進入,讓子弟兵不長眼的子彈打了活靶子。我和劉峰入選。劉峰是志愿的,他來自野戰(zhàn)軍,不稀罕打靶,省下過槍癮的機會給其他人;我是被大家一致推舉,因為我射擊一般算不出環(huán)數(shù),子彈從來碰不著靶子邊,大家怕我拖垮集體打靶成績。

    那年我十三歲差一個月,身高一米六一,體重三十八公斤,佇立于一九七二年的川西北隆冬,在軍人和老百姓之間筑成一道血肉長城。密集的槍聲從下午一點持續(xù)到四點,我從站崗到“跳崗”,為了腳不在這三小時內生出凍瘡,我不得不把舞蹈課的小跳組合挪用到此時。一排靶子插在一片紅苕地里,紅苕已經被起過了,黑了的藤子秧子攤得如同爛漁網。舞蹈教員楊老師的大手表戴在我腕子上,我跳三五分鐘看一眼,意識到孤單、疲憊和寒冷能使五分鐘變成一輩子。四點過五分,槍聲完全靜下來。打靶應該四點整結束。一個肥嘟嘟的田鼠從我腳邊跑過,我目光追著它,不久發(fā)現(xiàn)田坎下有個圓潤光滑的洞。我想?yún)⒂^一下洞內,便趴下身,用本該警戒四野的高倍望遠鏡往洞里看,卻什么也看不見。我撿了根樹枝伸到洞里騷擾,一邊學貓叫,不知田鼠跟貓是否敵我矛盾。此時啪的一槍,子彈擦著我頭頂?shù)挠軜渖疫^去,吹了一聲啞哨。打靶不是結束了嗎?半分鐘不到,又是啪的一槍。我還沒想明白,就被人從地上拎起來,扭過頭,看見一張白臉,兩腮赤紅,嘴吐蒸氣。我似乎是認識這張臉的,但因為它被推成如此的大特寫而顯得陌生。他說話了,口氣很沖:“你怎么回事兒?!怎么把老鄉(xiāng)放進靶場了?!”山東口音提醒了我,此人正是另一個警戒哨兵劉峰,他另一只手還架著個駝背老太太。老太太顯然是我騷擾田鼠的時候溜進靶場的,似乎掛了彩,哼唧著,順著劉峰的手往下癱,最后黑眼球沒了,眼皮夾縫里只剩兩線灰白。劉峰“大娘大娘”地叫喊,我嚇得不省人事了。下一個印象,就是劉峰抱著老太太在我前面飛奔,一面大聲說:“太不負責任了!玩心那么重,像個當兵的嗎?!……”對面山坡上飄著紅十字旗幟,劉峰是把老太太往戰(zhàn)地救護隊抱。我跟在后面,一邊跑一邊摔跤,兩個腮幫上都是淚,是摔出來的或是嚇出來的還是被劉峰罵出來的,現(xiàn)在我想,應該做全選。劉峰和我把老太太送進急救帳篷,正在“扮演”戰(zhàn)地救生員的門診部醫(yī)生護士們圍上來。接下去就是劉峰和我在棉門簾外面等噩耗。一會兒,劉峰站累了,蹲下來,揚起臉問我:“十幾?”我蚊子似的哼哼了一聲“十三”。他不再說話,我發(fā)現(xiàn)他后領口補了個長條補丁,針腳細得完全看不見。棉門簾終于打開,急救軍醫(yī)叫我們進去看看。我和劉峰對視一眼,是認尸嗎?!劉峰哆嗦著問子彈打哪兒了。醫(yī)生說哪兒也沒打著,花了半小時給老太太檢查身體,身體棒著呢,連打蛔蟲的藥都沒吃過,更別說阿司匹林了!可能餓暈的,要不就是聽了槍聲嚇暈的。

    我們伸頭一看,見老太太捧著個軍用水果罐頭,一勺子兩大塊糖水菠蘿往嘴里塞。劉峰拽拽我,我們倆趕緊鉆進棉門簾。劉峰對老太太又敬禮,又道歉。老太太呼嚕呼嚕地吃喝,專心給自己壓驚,顧不上理會我們。

    急救護士輕聲說我們運氣好,真打著她,她一家老小就不用吃紅苕了,全都到文工團吃軍糧去了。

    回到我們駐地,故事更清楚了。貝斯手曾大勝跟人打賭,剩下幾槍,他一定打出三個連續(xù)十環(huán)。所有人都打完了,曾大勝一人還趴在那里,半自動還剩兩顆子彈了,他瞄了三分鐘,一彈未發(fā),向身后的軍訓科副科長借了條手絹,遮住一只眼睛,再開始新一輪瞄準。有人打趣說,這一槍,不打十環(huán)對不住科長的漂亮手絹。另一個嘴更損,說十環(huán)還值得這么瞄?這一槍非打出十一環(huán)來!曾大勝跳起來,跟說風涼話的踢打一陣,再開始第三輪瞄準。到此時,七分鐘已經過去。這就是我為什么認為打靶已經結束,離開了崗位。

    當天吃的晚飯是紅苕米飯,大蔥炒紅苕片,紅苕蒸咸燒白。說是本地什么都不產,只產紅苕,那個老太太偷越打靶警戒線,是為了在起過紅苕的田里再刨一遍,一般總能收獲漏起的小紅苕或者被鏟斷的半截紅苕。我們中一個人醒悟說,鬧半天雷又鋒救的不是普通老百姓,是個偷刨公社紅苕的落后老百姓!另一個人說,還讓落后老百姓騙吃一頓糖水菠蘿,那可是首長的拉練特供!又有人說,軍民魚水情對落后人民白唱了吧?話劇隊的老唐山說,雷又鋒錯叫了大娘;人家才不是大娘呢,聽門診部宣傳員說,前天大娘還領了免費避孕套呢!大家都哈哈哈,雷又鋒這回當錯了雷鋒,救錯了人……

    劉峰抱著特號大茶缸蹲在一邊,往嘴里扒拉著紅苕米飯,等大家說完,他開口了,說,什么先進、落后的,不都是老百姓嗎?落后老百姓就該讓老曾打十環(huán)?再說老百姓沒有不落后的,你們到農村做一回老百姓試試,餓你們一冬,看你們落后不落后,偷不偷公家紅苕?

    我湊到他身邊,想說謝謝什么的,又覺得該謝謝他的是那個落后老百姓。劉峰臉對著大茶缸說,這兒的紅薯真不一樣啊,嚼著跟栗子似的。你個小穗子,就因為你貪玩兒,這么好的紅薯大娘今晚差點兒吃不上了。

    反正,哪兒有東西需要敲敲打打,修理改善,哪里就有劉峰。連女兵澡堂里的掛衣架歪了,劉峰都會被請進去敲打。他心靈手巧,做木匠是木匠,做鐵匠是鐵匠,電工也會兩手。這是個自知不重要的人,要用無數(shù)不重要的事湊成重要。他很快在我們當中重要起來。

    我們跟劉峰真正熟識,是在他當上我們毯子功教員之后。我們每天最痛苦的時間不是早上跑操,不是晚上政治學習,也不是下午聽傳達文件,而是每天上午七點的毯子功課。那時江青還是“江青同志”,據(jù)說她有條“圣旨”讓舞蹈演員練戲曲功,練出工農兵氣質。這條“圣旨”一直沒被證實,很可能是團首長們?yōu)榱宋覀児怨缘鼐毺鹤庸幵斓摹N覀兡侨号畲蟮氖撸钚〉氖懦梢魂犛衅甙嗣组L,毯子功一個半小時,我們一個個由劉峰抄起腰腿,翻“前橋”,“后橋”,“蠻子”,跳板蠻子。尤其跳板蠻子,他得在空中接住我們,再把我們好好擱在地上。我們恨毯子功,首先是我們覺得它無用,其次是我們膽小,給跳板彈幾米高再一個跟頭翻下來,整個人經過剎那的恐怖休克,都不知道怎么落了地。因此只要劉峰提醒一句:“腰里使勁兒,啊。”我們就會給他白眼,越發(fā)不使勁,全由他搬運。

    我們停止給劉峰白眼,是他當選全軍學雷鋒標兵的時候。當標兵本來不招人嫉妒,但它的結果太好,比如入黨、提干,提了干結果更好,可以談戀愛結婚分房子生孩子。所以人人明爭暗奪當標兵。入黨對我們這些十多歲的孩子兵也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政治待遇,以及由那待遇生發(fā)的優(yōu)越感,有些文件只有黨員配聽。聽文件也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這幫黨員拎著馬扎,齊刷刷向小排練室操步,個個一臉的國家大事,把目送他們的我等進步青年看成虛空,那真是讓我們頂眼紅,頂妒忌。

    我們中的郝淑雯是最后一個對劉峰收起白眼的。郝淑雯是那個提高了我們集體平均體重的豐滿女兵,一米六九,還沒碰到她就能感到她青春體溫的沖擊波。她是一個空軍首長的女兒,父親手下一個師的高射炮兵。郝淑雯一睜開眼的每天都要有人幫忙,騎車上街不會下車,就臨時叫住一個過路人幫她扶住車后架,“哎,老鄉(xiāng)!扶一下嘛!”男老鄉(xiāng)們當然都會奮不顧身沖上去扶這個美色撲人的女兵。扶完還意猶未盡,巴不得扶兩下、三下。自從來了個誰的忙都幫的劉峰,郝淑雯便每天“劉峰”不離口。有時郝淑雯的忙很難幫:縫被子把針丟失在棉花套里,讓劉峰幫她棉絮里撈針。

    劉峰被選為我們軍區(qū)的代表,去北京參加全軍學雷鋒標兵大會,我們這才意識到,每天被我們麻煩的人,已經是全軍的明星了。他從北京回來那天,我們女舞蹈隊兩個分隊都坐在冬天的陽光下學文件,不知怎么沖著歸營的活雷鋒全站起來了。接下來更傻的事發(fā)生了,所有人都拍起了巴掌。

    雷又鋒頓時臉紅,看樣子是要掉頭往大門外逃。但是他馬上確定整天胡鬧的女兵們此刻一點也不胡鬧,有她們眼里的真誠崇拜為證。一向遭我們冷落,因此試圖用冷漠呆板戰(zhàn)勝我們的何小曼也動人起來,朝劉峰睜著兩汪墨水似的眼睛。何小曼整個人可以忽略不計,就那雙眼睛長對了,黑得就像秘密本身。

    “學習吶?”劉峰說。

    還是老老實實的,就這樣問候我們。好像我們是他在村口碰上的一群納鞋底的姑娘媳婦兒,正碰上他進村,搭訕一句:“做活兒呢?”

    劉峰胸前別著三等功軍功章,真金子似的,在冬天的微弱太陽里給我們增加了亮度和溫度。某個二百五帶頭,我們挨個跟劉峰握起手來。這個劉峰,一手還拎著個沉重骯臟的行李包,一只手給這么多人供不應求地握。他終于把行李袋扔在地上,咣當一聲,里面的大茶缸摔疼了。劉峰走到哪里都帶著他的多用大茶缸,吃喝洗漱都是它,男兵們開玩笑說,還可以用它舀水救火。

    郝淑雯握著劉峰的手說,《解放軍報》上登了他們會議的照片,她在上面找過他呢。

    家在北京的女兵,父母混得還行的,都在雷又鋒的行李里添了份重量。于是他在握手時對北京女兵說,你家給你捎東西了。

    我是唯一沒上去握手致敬的。第一,我自己因為談紙上戀愛被記了一過,跟劉峰這樣的大標兵是正反派關系。還有就是,我對劉峰這個嚴重缺乏弱點的人有點焦慮。我好像在焦慮地等待一個證明:劉峰是真人的證明。太好的人,我產生不了當下所說的認同感。人得有點兒人性;之所以為人,總得有點兒人的臭德性,比如找個像何小曼這樣的弱者捉弄捉弄,在背后說說郝淑雯這種強者的壞話,甚至趁人不備,悄悄地飛快地倒點兒炊事班的香油,更甚者,堅決不買牙膏,輪流偷擠別人的牙膏。劉峰就是好得缺乏人性。他的好讓我變得心理陰暗,想看他犯點兒錯,露點兒馬腳什么的。雖然我當時只有十六歲,偶爾也會有心理不光明的時候。后來果真出了“觸摸事件”,我的焦慮才釋然。

    不過那個暖洋洋的冬天下午距離事件的爆發(fā),還有一年。他看見了歡迎人群外的我,走過來說:“蕭穗子,你爸也給你捎東西了。”他的正宗侉味兒從“捎東西”三個字里豐潤地流露出來。

    所謂東西,無非是些零食和小物件,一管高級牙膏,一雙尼龍襪,兩條絲光毛巾,都算好東西。如果捎來的是一瓶相當于二十一世紀的嬌蘭晚霜的檸檬護膚蜜,或者地位相當于眼下“香奈兒”的細羊毛衫,那就會在女兵中間引起艷羨熱議。所有人都盼著父母給“捎東西”,所有女兵暗中攀比誰家捎的東西最好、最多。捎來的東西高檔、豐足,捎的頻率高,自然體現(xiàn)了那家家境的優(yōu)越程度,父母在社會上的得意程度。像我和何小曼,父母失意家境灰溜溜,只有旁觀別人狂歡地消費捎來的東西。我們眼巴巴地看著她們把整勺麥乳精胡塞進嘴里,嘎吱嘎吱地嚼,蜜餞果脯拌在稀粥里,替代早餐的酸臭泡菜。至于巧克力怎么被她們享用,我們從來看不見的,我們只配瞥一眼門后垃圾筐里漸漸繽紛起來的彩色錫箔糖紙。我們還配什么呢?某天練功結束從走廊上疲沓走過,一扇門開了,伸出一個腦袋,詭秘地朝你一擺下巴。這就是隆重邀請。當你進門之后,會發(fā)現(xiàn)一個秘密盛宴正在開席,桌上堆著好幾對父母捎來的美食。出現(xiàn)這種情況原因有三,一是東道主確實慷慨;二是捎來的東西是新鮮貨,比如上海老大房的鮮肉月餅或北京天福號的松仁小肚,不及時吃完就糟踐了;三是家境既優(yōu)越又被父母死寵的女兵有時需要多一些人見證她的優(yōu)越家境和父母寵愛,我和何小曼就是被邀請了去見證的。

    在劉峰赴京開會之前,我收到父親的信,說從勞動改造的水庫直接被借調到北京電影廠。我給父親寫了封信,交給了劉峰。我的意思是如果劉峰在北京實在沒地方串門,也實在有空,就替我去看看我闊別好幾年的父親。信自然是個由頭,真話我也不會往上寫。那時我的真話往哪兒都不寫。日記上更不寫。日記上的假話尤其要編得好,字句要寫漂亮,有人偷看的話,也讓人家有個看頭。我漸漸發(fā)現(xiàn),真話沒了一點也不難受。我跟爸爸都在彼此大而化之的字句里讀出真話。

    我傻乎乎地問劉峰,我爸給我捎的是什么?

    劉峰說他沒看,不過我爸托交的包裹最沉。我偷瞥一眼所有人,希望她們都聽到了,我爸不再是反動文人,不再是工資被凍結每月領十二元生活費的文明叫花子,而是在北京的電影廠里上班、給女兒捎得起東西的父親!但沒人留神我的成分改變和翻身解放,都還暈在對劉峰的崇拜里。劉峰拎起地上灰狗般的行李袋,說他一會兒把東西給女兵們送來。意思是他要在宿舍里完成分檢。不是每家父母都細心,在包裹上寫清名字的,不分檢清楚,萬一張三被李四的父母錯愛了呢。

    我們散會前,劉峰拎著那個行李袋回來了。他把自己的私人物品分檢出去了,可行李袋一點沒見小。劉峰是個人擁有品極少的人,出門又會精簡再精簡。我們女舞蹈二分隊有四個北京人,劉峰從丑陋疲憊的行李袋里先拿出四個包裹。最后一個,第五個,是父親給我?guī)У摹D鞘求w積最可觀的一個包裹。塑料袋在當時可不被看成環(huán)保垃圾,而是值得愛惜一用再用的好東西。父親一定是專門弄來這個印有北京友誼商店店標的雙料大塑料袋,那樣的華美讓它盛裝的無論什么都華美了。

    下面是劉峰的原話。

    “我打電話到你爸電影廠招待所,跟他說對不住,會議安排忒緊,電影廠離城里遠,咱又人生地不熟,這回就不拜訪您了。我還說,叔叔您看我是不是把蕭穗子讓帶的信投郵筒里給您寄過去?你爸問我住哪家招待所,我說我還真說不清,頭一回來北京。第二天一早,他找上門來了,我納悶他怎么找著了我住的地方。他說打聽個招待所還不容易?你爸非得請我吃飯。我說會議伙食好著呢,四菜一湯。他說四菜一湯有啥吃頭,他要請我吃北京烤鴨!我告訴他會議代表不能隨便離會,吃了午飯還要分小組討論,你爸這才算了。晚上他又來一趟,送來這么個包裹。還非送我一條煙,我說我不會抽。你爸說讓捎這么重的東西,三千里地,過意不去,問我不抽煙酒喝不喝?我說那更不會了。他又說,那你都說說看,你還不會啥?我看看還能不能找點兒你會的送給你。我說您就別客氣了,不就捎點兒東西給蕭穗子嗎?是我應該做的。”

    劉峰把一個父親愛女兒的急切和渴望做報告一樣敘述一遍。跟他開導我的語調差不多。我那場歷時半年的紙上談愛暴露之后,情書全被繳獲,劉峰在兩所院墻之間的騎樓上找到了我。我手里拿了一根背包帶,頭頂上有根結實的橫梁,多年前不知吊過多少軍閥大戶的丫頭小姐。他一把奪過背包帶說,蕭穗子你好糊涂。組織派他來挽救我,來得正是時候,晚一步就太晚了。

    “……蕭穗子,你千萬不要悲觀,背思想包袱,在哪里摔倒就要在哪里爬起來。刻苦改造自己,大家還是會歡迎你歸隊的嘛。浪子回頭金不換嘛。就給大家看一個金不換!怎么樣?”

    作為一個小說家,一般我不寫小說人物的對話,只轉述他們的對話,因為我怕自己編造或部分編造的話放進引號里,萬一作為我小說人物原型的真人對號入座,跟我抗議:“那不是我說的話!”他們的抗議應該成立,明明是我編造的話,一放進引號人家就要負責了。所以我現(xiàn)在寫到這段的時刻,把劉峰的話回憶了再回憶,盡量不編造地放到一對兒引號之間。

    劉峰對我爸的描述語調雖然乏味,還是讓我鼻子酸了,能想象出一個做了好多年階級敵人的父親,怎樣笨拙地學起庸俗的社交手段來。爸爸想送劉峰禮物,看起來是犒勞劉峰三千里地當馬幫運貨的辛苦,實際上是拉攏劉峰,為了他不得意的女兒。劉峰是全軍學雷鋒標兵,政治光環(huán)好歹能罩著我一點。逆境讓爸爸這樣的人學庸俗,學拉拉扯扯,正是這一點讓我心酸。

    吃晚飯的時候,北京友誼商店在我們全體女兵和部分男兵當中已經著名了。本來它也是一個著名的所在,據(jù)消息靈通的北京兵說,進那個商店的都是特權人士,外國專家,外交官,華僑,中國出訪代表團成員。那里頭人民幣可不流通,流通的叫外匯券,是一個有著自己專門貨幣的小世界!我父親此刻的身份高低,大家可想而知。其實父親是沒那份特權的,但他在北京混入的社會階層,盡是那種特殊身份的人物。后來,那是很后來了,已是劉峰在中越前線負傷之后,何小曼因為背著一個傷員行走十多公里而立功之后,我才知道當時父親是沾了一位謝姓大導演的光,蹭他的護照進了友誼商店。一九七六年這位導演身邊有許多人為他寫劇本,這一大幫人的名字叫作“集體創(chuàng)作”,我爸爸當時也沒有自己的名字,跟那一大幫人被叫成“集體創(chuàng)作”。

    晚上排練或班務會之前,我們有一小時的自由活動時間。短短一小時的自由,我們得緊張地消費。陰暗角落偷個吻,交換一兩頁情書,借一幫一一對紅調調情,到心儀的但尚未挑明的戀人房里去泡一會兒,以互相幫助的名義揉揉據(jù)說扭傷的腰或腿……那一小時的自由真是甘甜啊,真是滋補啊,及至后來游逛了大半個世界擁有著廣闊自由的我仍為三十多年前的一小時自由垂涎。那一小時當然還可供我們加餐,就是吃零食。官方伙食是不值一提的,每禮拜四吃豆腐,每禮拜五吃面條,每禮拜六吃包子,這是可預期的好伙食,余下的多半個禮拜,是不可預期的壞伙食。零食的重要性在于此,缺乏零食的嚴重性也在于此。所以,劉峰給我?guī)淼模喼笔且灰贡┌l(fā)的財富。對了,劉峰在跟我交接那個友誼商店大包裹時還轉達了一句爸爸的囑咐:“叫穗子分給小朋友們吃。”從小到老,爸爸把我的所有朋友一概稱為小朋友。我至今還記得那天晚上我翻身的喜悅,當主人的自豪。劉峰千里迢迢帶來了我的大翻身,剎那間貧民成了土豪,讓所有人開我的倉分我的糧,我頭腦里響著狂歡的嗩吶,動作里全是秧歌。我拆開塑料包,光是巧克力就有兩公斤!十二平方米的宿舍里,頓時各種霓虹彩幻的糖紙鋪地,我的虛榮和夢想,父親懂得,全部成全我,通過劉峰——我們的雷又鋒,讓我做一回暴發(fā)戶敗家子,大把大把的來自友誼商店的人民幣買不到的高級貨舶來品讓我分給平時施舍我的“小朋友們”。

    第二天早上的毯子功功課,劉峰照常站在毯子邊上。抄跟頭的活兒苦,全軍標兵還接著干這個?這是我們一致的內心獨白。我們這幫女兵最輕的八十斤,最重的也有一百出頭。壞伙食讓人長胖,那個時代我們就明白。一個半小時毯子功功課,劉峰等于干一份額外碼頭搬運工,把我們一個個掀起來,在空中調個過兒,再放到地上,還是需要輕搬輕放的易碎貨物。最初他之所以攤上這份搬運工,就是因為沒人愿意搬運我們。

    抄功師傅是這樣扎架勢的:雙腿岔到兩肩的寬度,少許彎曲膝蓋,像一個騎馬蹲襠步停在了半途,同時兩個小臂交叉,拳頭握起,往你背下一墊,再猛往空中一掀,由丹田發(fā)出一聲悶吼:“走!”劉峰為什么要吼這一聲,那你去問問碼頭搬運工為什么要喊號子。抄功的是要借助被抄功者的助跑、起范兒、騰躍,共同完成一個側空翻或前空翻。劉峰的不幸在于我們誰也不真正起范兒,更不騰躍,態(tài)度就是:領導讓練毯子功的,領導讓翻這些勞什子跟頭的,那就讓領導派的人幫著翻吧。于是劉峰每天對付的,就是我們這一個個人形麻包。抄功不僅累,還影響自己;像劉峰這種翻跟頭的人最講究下身輕,腿要飄;而抄跟頭卻是反著,重心重量都要放在腿上,惡果是腿越來越重,跟頭也會越翻越砸夯。抵消這惡果的辦法劉峰也是有的,至少他自己相信它是個辦法,那就是拿大頂。據(jù)說拿一小時大頂能抵消十小時的搬運。因此毯子功課堂上,我們一串跟頭下來一律蹲著休息,他一律拿著大頂休息。每搬運我們一個小時,他要花十五分鐘拿大頂,這么頭朝下腳朝上倒著控一控,似乎能把沉進腿里的重量倒騰回去。劉峰一邊拿頂,兩腿還在空中不停抖摟,看起來是把他自己當成一個裝豆子的竹筒,或者裝水泥的紙袋,顛倒一番,抖摟抖摟,水泥或豆子就會被倒灌到另一頭去。

    那時假如一個男兵給一個女兵弄東西吃,無論是他買的還是他做的,都會被看成現(xiàn)在所謂的示愛。一九七六年春節(jié),大概是年初二,我萬萬沒想到劉峰會給我做甜品吃。我被堵在了宿舍里,看著對同志如春天般溫暖的雷又鋒,頭暈眼花。把我的情書出賣給領導的那個男兵在我心里肯定糞土不如了,但不意味著任何其他男兵都能填補他的空缺。我暈暈地笑著,臉大紅,看他把一個煤油爐從紙板箱里端出,在我們三人共用的寫字臺上支好,坐上一口漆黑爛炭的小鐵鍋。鍋蓋揭開,里面放著一團油乎乎的東西。他告訴我那是他預先和好的油面。他還解說他要做的這種甜品,是他老家的年貨,不逢年過節(jié)舍不得這么些大油大糖。說著他對我笑。劉峰的笑是羞澀的,謙恭的,笑大了,還有一丁點賴,甚至……無恥。那時我會想到無恥這層意思,十六歲的直覺。現(xiàn)在回憶,他的謙恭和羞澀是有來由的,似乎他本能地知道“標兵”不是個本事,不能安身立命,不能指它吃飯。這是他的英明,他的先見。他又笑笑,下巴示意手里操作的甜品,土家伙,不過好吃,保你愛吃!我心里空空的,他每句侉音十足的普通話都在里面起回音。雷鋒也干這個?用弄吃的示愛?……在我混亂并陰暗的內心,主要感覺竟然是受寵若驚。劉峰不單是團干部,人家現(xiàn)在是黨委成員了。他從帆布挎包里拿出一個油紙包,打開,里面是一團黑黢黢的東西。一股芝麻的甜膩香氣即刻沁入我混亂黑暗的內心。他把面團揪成一個個小坨兒,在手心迅速捏扁,填上黑黢黢的芝麻糖,飛快搓成一個大元宵,又輕輕壓扁。我看著他作坊工人般的熟練,連他復員轉業(yè)后的出路都替他看好了:開個甜品鋪子。鍋里的菜油開始起泡,升起炊煙,他說,把你們全屋的人都叫來吃吧。我放心了,也失望了,為自己的自作多情臊了一陣。我們同屋的三個女兵家都不在成都,一個是獨唱演員林丁丁,家在上海;另一個就是香艷性感的郝淑雯。劉峰又說,他其實已經招呼過林丁丁了;中午她在洗衣臺上洗被單,他就邀請了她,沒明說,只說晚上有好吃的,四點鐘食堂開飯少吃點兒。原來丁丁是他請的頭一個客人。他又接著說,小郝饞嘴,早就跟他央求弄吃的了。哦,看來第一個受到邀請的是郝淑雯。郝淑雯跟哪個男兵要吃的會要不來?她動手搶他們都歡迎。

    我看清了局面,三個同屋,蹭吃的是我。我問,那小郝人呢?他說放心吧,她一會兒準到。他推開窗戶,窗外是一條沒人走的窄巷子,排水溝又寬又深,偶爾有起夜的女兵偷偷往里頭倒便盆。溝那邊是一所小學的圍墻,從來聽不見念書聲,總是咚咚嗆嗆地敲鑼打鼓,給新下達的“最新指示”報喜。圍墻非常老,磚頭都粉化了,夏天苔蘚綠絲絨似的,偶爾冒出三兩叢野石竹。劉峰手和嘴都不停,話已經轉到我父親那里去了。他從來沒見過我父親這樣的人,穿衣打扮舉手投足都跟他認識的人不一樣。有點古怪,嘿嘿……穿那種深灰毛料,上面還帶細白道道,頭發(fā)老長,打彎兒,腦后一排頭發(fā)撅在后衣領上,頭油都蹭上去了。像個舊社會的人。不是勞動改造了七八年?那要是不改造呢?不更怪?我說怪也不該改造啊,還不讓人怪了?!

    “對嘛,所以給咱叔平反了呀!”

    我蒙了一會兒,才明白他的“咱叔”是我爸。劉峰的樣子是很稱心很解氣的,終于擺平公道了,他為我爸稱心呢。

    下面又是他的原話。

    “別往心里去。那些人說你這個那個的,別上心。你爸是個好人。你爸真是好人。這誰看不出來?小穗子,挺起腰桿做人,啊?”

    還是那種乏味語調。但說完他看著我,目光深深的。

    假如以后的日子我記不住劉峰的長相,但他的目光我別想忘掉。

    剎那間我?guī)缀跽J定劉峰就是專門為我備的年貨,讓我私下里過個年。他拉上那兩個志得意滿的女同屋,不過讓她們當電燈泡。我的案子事發(fā),只有很少幾個人對我說過同情的話。劉峰的同情,非同一般,代表最高美德同情我。劉峰跟我是人群的兩極,他在上,我自然在底部,也許比何小曼還低。沒人覺得何小曼危險,而我,讓他們感到作為對手,有一種神秘的危險。劉峰對我的關懷同情,基于對我父親的認同,為此我都可以愛他了。那是個混賬的年齡,你心里身體里都是愛,愛渾身滿心亂竄,給誰是不重要的。劉峰說別哭,給,擦擦。他居然掏出一團糟粕的手絹給我,擱在平常我是要惡心的,但這一刻,不潔都象征著溫暖和親密。我認定這些土頭土腦的甜餅就是專為我做的。你被孤立了太久,被看成異類太久,什么似是而非的感情感覺都可以拿來,變成你所需要的“那一種”關愛和同情。但下一刻我就明白真正的愛或者關愛是什么了。林丁丁和郝淑雯同時進來,劉峰此刻正面朝窗外濕漉漉的冬夜,向她倆轉過臉,那雙單眼皮下發(fā)出的目光和看我是決然不同的。雖然雷又鋒的身份使他仍然持重,但那目光是帶葷腥的,現(xiàn)在看來就是帶荷爾蒙的。他軍鼓般的心跳就在那目光里。

    這就明白了。劉峰愛的是她倆中的一個。想也不用想,當然是郝淑雯。前一年郝淑雯跟劉峰一塊出過一趟差,去劉峰曾經做苦孩子的梆子劇團,學了個梆子獨幕劇回來。郝淑雯是可以唱幾聲的,唱得不是最好,但唱歌的人沒有她的舞蹈基礎;她跳得也不好,但舞蹈隊里又沒有像她這樣能開口唱的,因此這個載歌載舞的梆子戲,她就是獨一無二的女一號。劉峰扮的是一個反派,最后要被女一號打翻在地。那是兩人萌發(fā)戀愛的好時機。后來“觸摸事件”暴露,我才知道我當時的判斷多么失誤。

    林丁丁是個文氣的女孩,比郝淑雯大一歲,當時應該二十歲。細皮嫩肉的丁丁,有種上海女子天生自帶的嬌嗲,手腳輕微地不協(xié)調,像小兒麻痹癥落了點兒后遺癥,而這不協(xié)調給了她一種稚氣,看她走路跑操人都會暗暗懷著一點兒擔憂:可別摔了。她話不多,每天總有一點身體不舒服。這種時常生小病的女孩最讓我們羨慕:帶病堅持工作,輕傷不下火線,諸如此類的表揚嘉獎都歸這類女兵包圓。我們那時都盼望生病。一幫年輕健壯的青年,掙死了表現(xiàn)不過是幫炊事班喂喂豬,切切土豆絲兒,多掃幾遍院子,多抹幾趟走廊,多沖幾次茅坑,可畢竟是茅坑少,人多,上百個人都要掙學雷鋒的表現(xiàn),那得多少茅坑多大院子?所以每天鬧點兒小病的人自然條件就比我們這些健康人要好,人家天生“輕傷”,盡一份本職就是英勇。丁丁還有一點,就是天真無知,那么一把歲數(shù),你說阿爾巴尼亞人愛吃山鷹,所以叫山鷹之國,她也會圓眼睛一瞪:“真的呀?”她比我大四歲,可是拉到馬路上肯定所有老百姓都會認為她更小。我們三人合用一個書桌,假如三個抽屜同時打開,你會發(fā)現(xiàn)只有丁丁是個女孩,我和郝淑雯都是地道丘八。丁丁其實也沒什么好東西,但所有破爛讓她仔細收拾,就都擺放成了體己和細軟。丁丁有一雙不大但很圓的眼睛,繞了兩圈不長但濃密的睫毛,讓現(xiàn)在的人看,一定誤認為她文了眼線。我當時真的愚鈍,不知林丁丁暗中接受了劉峰多少小恩小惠。劉峰幫所有人忙,明著幫,但沒人知道他暗中幫林丁丁更多的忙。

    我們三個女兵從床下拿出馬扎子,餐桌就是劉峰裝煤油爐的紙板箱。劉峰自己蹲在地板上,說他老家的人都很會蹲,蹲著吃飯蹲著聊天,蹲著比坐著還舒適。我們有什么辦法,只好讓雷又鋒舒適。劉峰做的甜品真好吃,他自己只吃一個,看著我們三人吃,像父親或者大哥一樣心滿意足。林丁丁的手向第四個餅伸去的時候,劉峰說,哎呀小林,這玩意兒不好消化,凈是油,回頭別鬧胃疼。丁丁的手在空中猶豫了一下,郝淑雯已經一把搶到自己手里。郝淑雯當時也被誤導了,認為劉峰理所當然是為她做的餅,我們兩個同屋是蹭吃的。任何男兵對她的殷勤她都是不多想的,先笑納再說。欠她殷勤她可不答應。炊事班馬班長一打肉菜就帕金森,馬勺又是顛又是抖,一旦給小郝哆嗦掉勺頭上兩片瘦肉,小郝會奪過勺往馬班長腦殼上打。一次冬訓野營,毛毛雨里行軍三十公里,到宿營地所有人都成了冰冷的泥團子。炊事班兩口大鍋同時燒洗腳水。到處稀泥,沒地方坐,我們多數(shù)人都只能站著,一只腳先放進盆里燙,拿出來穿上鞋襪,再燙另一只腳,等另一只腳燙熱了,解乏了,前面燙熱的腳又站乏了,凍涼了。郝淑雯找了個長形木箱坐上去,兩腳泡在熱水里無比受用。首席中提琴手端著一盆水過來,叫她挪挪,他也要坐。小郝說不行,兩人坐箱子吃不消,三合板箱子,咋吃得消兩個屁股?中提琴手說是吃不消,那就請她起來。她看著他笑,意思是你想什么呢?我給你讓座?中提琴手問她,知不知道木箱里裝的什么。小郝不知道。中提琴手告訴她,裝的是中提琴,正式的琴盒壞了,這個是舞美組臨時用三合板釘?shù)摹P『逻€是看著他笑,照樣不讓。中提琴手急了,說箱子里裝的是老子的琴,小郝你不要吃屎的把屙屎的還麻到了!小郝仍然笑,學他的四川話說,老子就要麻到你。男兵們對郝淑雯毫無辦法,不給她甜頭吃她會搶。

    那天晚上甜餅吃過后,一個周六,我和郝淑雯看完露天電影回來,同時嗅到屋里一股油膩的甜味。小郝問丁丁,又吃甜餅了吧?丁丁反問,什么甜餅?沒有啊!小郝伸著脖子,就像要用舌頭舔舔空氣,來戳穿丁丁的謊言。

    后來爆發(fā)“觸摸事件”,我回想起來,覺得劉峰對林丁丁的追求,可能遠遠早于那個甜餅之夜。早到什么時候?也許早到林丁丁剛來的時候。丁丁最早是插隊知青,又被地方歌舞團招募,到我們歌舞團來的時候,舞臺上已經相當老到。你看在臺下孩子氣十足的丁丁,完全不能想象這就是上臺挑大梁的獨唱演員。也不能想象這就是那個陪首長喝酒,帶地方劇團習氣的丁丁。你不知哪個林丁丁是真丁丁,反正肯定有一個是偽裝的丁丁。林丁丁從新兵連出來不久,趕上我們業(yè)務集訓。集訓時期,聲樂隊演員也要上形體課,也要拉山膀踢腿跑圓場。舞蹈隊隊員輪流教他們形體課。這天輪到劉峰。從好幾種轉述中我想象這么個場面:劉峰站在小排練廳的一頭,看著一隊笨手笨腳、嘻嘻哈哈的男女聲樂演員迎著他踢前腿。站在劉峰的角度,每一條穿著燈籠褲的腿踢起,都是沖著他的腦門,差一點的,是沖著他的鼻尖。就在林丁丁沖著他的喉結揚起腿時,他叫了一聲:“使點兒勁!”丁丁眼睛向他訴苦,但他不明白她訴的什么苦。接下去的一下,丁丁腿就是照著他的練功服的拉鎖高度踢了,眼里的苦情更深,劉峰照樣不領會,又來一句:“認真點兒!”丁丁又是一腿,只踢到他肚臍高度,可就是這一下,把一個東西從她燈籠褲管里發(fā)射出來,直飛向劉峰,落在他兩只黑面白底的士兵布鞋之間。這可是一個見不得人的東西。林丁丁的臉頓時血紅,撲上去,撿起它來,跟撿自己命根似的,然后撞開門飛奔出去。大概把那東西看清的只有劉峰。假如丁丁后來不是尋死覓活地哭,肯定不會有太多人對此感興趣的。劉峰卻在那里白著臉。他窺視了閨房秘密,雖然不是故意的,卻感到某種罪責。半截被血泡糟的衛(wèi)生紙,只有梢頭是白色,其余部分慘烈地猩紅。女兵們月月要發(fā)生的這件事,男兵們都不當秘密,出早操跑步,哪個女兵若喊“報告”,執(zhí)勤分隊長不敢不批準:“出列!”這聲“報告”也就報告了所有男兵,那件女人月月發(fā)生的血案此刻正發(fā)生在自己身上。正發(fā)生血案的舞蹈女兵是不用上毯子功和舞蹈課的,但必須“看課”,常常有幾個昏昏欲睡的舞蹈隊女兵坐在練功房的長板凳上,無聊而無奈。

    林丁丁從小排練廳沖鋒到大廁所,騎站在茅坑上,號啕大哭。我們的公共廁所是這樣設計的:男界女界之間,墻壁沒有達到屋頂,墻頭上流通著同一個食堂的飯菜在人體里打了一轉又出來的氣味。常常是這邊女兵打聽晚上排練什么,那邊就有男兵脫口而出地回答:“跟樂隊合排《卓瑪上大學》!”也常常是這邊女兵起頭唱一句什么,那邊就有男兵跟著合唱。于是丁丁的號啕一下子把隔壁的一聲高歌“光輝的太陽……”堵截住。五秒鐘的靜默之后,男高音問:“這誰呀?!”丁丁此刻已經哭得蹲下了。隔壁大概進來一個樂隊男兵,聽了一會兒林丁丁的悲聲,長嘆一聲:“媽喲!什么調?”

    男高音說:“High C!”

    隔壁的男兵人數(shù)多起來,一片打聽和議論聲浪。

    “咋個嘍?!”

    “死人了哇?”

    斷墻這一邊,女兵人數(shù)也多起來,一片勸解和安慰。

    “有啥子關系嘛?”

    “未必哪個的媽不來例假?”

    丁丁抽泣,“他們都看見了!……”

    “誰看見誰負責!”

    這是郝淑雯說的,一面還朝斷墻那邊挑著下巴,尋釁挑事似的。那時小郝、我、林丁丁還不住同屋。領導隔一年會調整一次住房,防止我們一個屋子住久了,住出感情,住成幫派。男兵的代表在斷墻那頭開始問詢:“到底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也沒出!”女兵這邊由聲樂隊長代言。

    “那哭啥子?”

    小郝頂撞道:“少問!”

    “總得有點階級感情吧?哭這么慘都不讓問?”

    郝淑雯似乎為又得到一個斗嘴的借口,笑容都上來了,“女娃娃家的事,瞎問什么?”

    聲樂隊女分隊長伸出手去把丁丁往上拉,一面哄她:“吃一塹長一智,下回來例假不踢腿就是了!舞蹈隊的到這時候都請假!”

    丁丁嗚咽,“沒人告訴我……可以請假的呀!……多丟人啊!……”

    郝淑雯倒是大度大方,照樣沖墻頭那邊喊話:“有什么丟人?誰往臟處想誰丟人!”

    此刻男廁所一個聲音冒出來。是德高望重的聲樂教員王老師在說話:“小林不哭了。哭壞了嗓子,啊。”聲樂老師五十多歲,嗓音一點兒不顯歲數(shù)。他是很疼丁丁的,十幾個弟子,丁丁一開口唱,就征服了他的心。小林的音色特別,稀奇,有種奇怪的感染力,老師背地跟不少人琢磨過丁丁。林丁丁這一出戲夠轟動,把五十多歲的王老師都哭來了。

    女兵們把哭得柔弱疲憊的林丁丁架出廁所,男兵們全站在男廁所門口觀望。似乎丁丁負了重傷,或者受了某畜生的糟蹋。那截血污衛(wèi)生紙的目擊者們都用眼睛糟蹋了她。男兵群落里站著劉峰,莫名其妙地感到自己該負某種責任。

    等大家把丁丁哄到床上,蓋上被子,劉峰膽戰(zhàn)心驚地走進來,傻站了一會兒,想負責又不知負什么責,無趣了一陣,還是走了。第二天他看見丁丁,丁丁臉猛一紅,他的臉也猛一紅,都明白,劉峰是把那血污東西看得最清楚的人。那血污東西如同一個深紅色飛行物,差點就在他身上結束旅程。那件摩擦在丁丁最私密處的東西怎么就沖破了衛(wèi)生帶的束縛,沖破燈籠褲腿松緊帶的封鎖線;松緊帶的封鎖只增加了反彈力和爆發(fā)力;飛將出去,直達劉峰腳邊?劉峰想到林丁丁踢腿時那三道訴苦的目光,他怎么就完全不解風情?不就是他逼的嗎?“使點勁兒!”“認真點兒!”好了,那么個血淋淋的秘密從褲管里被發(fā)射出來。就算劉峰沒看到林丁丁的女性核心,看到的也是離核心最近的東西。甚至看到比核心還核心的東西,那原是可以生發(fā)一個小生命的紅色熱流,從那個極小的血肉宮殿里,通過一條柔軟漆黑的渠,決堤在這片由某個街道工廠生產包裝的帶有粗糙顆粒的長條紙上……

    當然這都是我想象的。我在這方面想象力比較豐富。所以大家說我思想意識不好,也是有道理的。我想劉峰對林丁丁的迷戀可能就是從那個意外開始的,所以他的欲求是很生物的,不高尚的。但他對那追求的壓制,一連幾年的殘酷壓制,卻是高尚的。他追求得很苦,就苦在這壓制上。壓制同時提純,最終提純成心靈的,最終他對林丁丁發(fā)出的那一記觸摸,是靈魂驅動了肢體,肢體不過是完成了靈魂的一個動作。

    …………

    選自《芳華》,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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