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對話|《狼牙山五壯士》創(chuàng)作者詹建俊:架上和觀念不矛盾
在近期上海美術學院學術品牌“上美講堂”開幕儀式前,86歲的詹建俊先生接受了上海美術學院與“澎湃新聞·藝術評論”(www.thepaper.cn)的專訪。曾出現(xiàn)在課本上的油畫《狼牙山五壯士》是詹建俊的代表作之一。
從北平藝專到馬克希西夫訓練班,師從徐悲鴻、吳作人、董希文等中國油畫先驅,接受過蘇聯(lián)油畫的專業(yè)訓練,和油畫打了半個多世紀的交道,詹建俊對油畫的發(fā)展及當下油畫面臨的一些熱點問題有著自己的看法。而作為中央美術學院教授、上海美術學院顧問教授,詹建俊對油畫教學也有著自己的期許。“觀念藝術跟架上繪畫不矛盾”、“油畫語言必須有油畫藝術特色……像畫國畫似的畫油畫,那就沒有你油畫存在的必要了”、“要將油畫融入中國文化精神”、“在多元化的同時,應該堅持傳統(tǒng)藝術專業(yè)門類教育”……訪談間,詹建俊對“澎湃新聞”反復強調著這些觀點,鏗鏘有力。
詹建俊
澎湃新聞:有資料提到您父親雅愛書畫,家中藏有齊白石、張大千等人的字畫,也經常帶您參觀書畫展覽,聽京劇、曲藝,領略老北京風情。兒時的家庭熏陶是否對您今后走上藝術道路產生影響?
詹建俊:嗯,家里父親喜歡字畫,他自己也寫字,但不是收藏家,也就是家里面掛幾幅字畫而已。我那時候小,十來歲,他就領我去看畫展。我在北京長大,接觸了北京當時的一些藝術活動,京劇、曲藝這些傳統(tǒng)文化,當時的老北京這種氣氛非常濃。現(xiàn)在想起來應該說還是有很重要的影響的。因為傳統(tǒng)藝術,比如京劇,它是中國人的一種審美觀,藝術語言的表現(xiàn)方式始終是寫意性的、意象性的,不像西方的話劇那樣真實的、生活化的,而是有一種很強的審美提煉。所以中國藝術這樣一種審美觀念,自然地融入到我的意識當中。到現(xiàn)在,我看待任何藝術,特別是自己要從事的藝術,自覺不自覺地就會有這種觀念的影響。
從北平藝專到“馬訓班”
澎湃新聞::您從小接觸了很多中國書畫,但是后來走的卻是油畫道路,其中有著怎樣的機緣?
詹建俊:應該說我從事油畫是偶然的。從小學開始,家里就讓我學國畫。書本上都畫著畫,有時候寫信也畫點畫在上面。在我家附近有一個畫社,我課外就到那里學中國畫。所以小時候完全受傳統(tǒng)文化熏陶,而學油畫呢,完全是一種偶然。我印象最深的是在父親的朋友家里看到一本宣傳材料或者是雜志,上面有可能是文藝復興的宗教宣傳畫,一看感覺特別新鮮,完全跟中國畫不一樣。后來父親一個老友的孩子,是在北平藝專(中央美院前身)學西畫畢業(yè)的,家里就介紹我認識他。通過他知道可以上藝專,當時由于新鮮感就選了西畫系。入學考試要考素描的,我沒畫過素描,臨時抱佛腳,請那位朋友在家里,擺個石膏教我畫了三張石膏像,就去應考了。考得還不錯,西畫系名列第三名,錄取了,那是在1948年。所以學油畫是偶然的,但是呢,1953年本科畢業(yè)時,又有一個巧合讓我從西畫系轉到了國畫系。學校要留一批學生做研究生,當時不是報考,因為建國初期美術人才少,所以當時學校把在校表現(xiàn)優(yōu)異的學生留下來,根據(jù)學生特點分配到各系繼續(xù)培養(yǎng),就把我分到彩墨系(國畫系前身)做研究生了。
彩墨系研究生剛剛讀完,又遇到偶然因素。文化部聘請?zhí)K聯(lián)專家成立了油畫訓練班,要由全國各地推薦學生去這個訓練班學習,我們美院也推薦幾位,我是其中之一,當時彩墨系主任葉淺予先生找我談話,說學校里要讓我去學油畫,征求我的意見。我很愿意。因此就由國畫又到了油畫。上了油畫訓練班,從此以后,就一直從事油畫沒有再變了。
澎湃新聞:您剛才提到在中央美院讀本科時您的老師有徐悲鴻、吳作人、董希文先生等,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他們是以怎樣一種形式來上課的?
詹建俊:跟現(xiàn)在上課基本差不多,都是老師個別輔導,到班上一個個跟你說,有的時候像徐悲鴻先生會做全院都去聽的報告,講他對藝術方面的一些見識和理解。基本上課堂作業(yè)都是寫生,畫模特,上課的具體方式和現(xiàn)在基本一樣。但是這些老師的教學非常嚴格、認真,而且循循善誘,就打基礎來說,對我們的藝術成長是起了很重要的作用。
董希文《開國大典》小稿
澎湃新聞:您覺得您從那些老師身上學到最多的是什么?
詹建俊:那個時候很年輕,首先是非常崇拜那些老師,無論哪位老師的作品都感覺到佩服之至,并將其作為自己藝術追求的一個方向,這是對自己藝術理想的勵志。同時他們對待學生、對待藝術事業(yè)的這樣一種修養(yǎng)和精神,也影響我們很深。因為我們當時經常除了課堂上課之外,還經常幾個同學相約,晚上就到先生家里去,聽先生跟你聊很多事,很受感染。感覺到老師們的藝術修養(yǎng),天文地理什么都很通。因此這些先生的言傳身教對我們留校的一批學生是有直接影響的,是我們在心中始終追求的一個楷模。
馬克西莫夫指導學生創(chuàng)作
澎湃新聞:您后來又考入文化部主辦的蘇聯(lián)專家馬克西莫夫油畫訓練班學習,而“馬訓班”里也出了很多大家。能不能請您談談在“馬訓班”的一些經歷?跟徐悲鴻先生那些中國的名師相比,“馬訓班”有哪些特點?
詹建俊:總的來講我覺得在本科生那時候,是較初步地接觸油畫,主要是在基礎練習上,也偏重于感性,比較注重繪畫的外部效果和特征,比如顏色的調配、調子的把握——“三大面五調子”等。到了“馬訓班”則注重深入的研究層面比較多,理性認識更強一些,更強調對象的解剖結構等,不僅講顏色還講光色,而且還有外光作業(yè),我們本科的時候根本沒有外光作業(yè)。還有一個重要方面就是在本科生時候,老師都很好,但沒畫多少油畫作業(yè),連整個人體都沒有畫過。因為我們1950年代初期的培養(yǎng)目標叫:一專多能。油畫專業(yè)同時要學習國畫、雕塑、設計。社會讓你畢業(yè)承擔什么工作你都能做。這是當年的文化背景,當年是培養(yǎng)普及干部,培養(yǎng)多面手。而到了馬克西莫夫那兒就是專業(yè)的油畫,而且在創(chuàng)作上特別強調主題性創(chuàng)作,但更重要的是強調對現(xiàn)實生活的反映,如何能夠體現(xiàn)主題內容,藝術創(chuàng)作就更深一步。“馬訓班”使我們對油畫的認識與把握,對我們以后的成長應該說起了非常關鍵的作用。
1950年代馬克西莫夫拜訪齊白石所繪
澎湃新聞:那您覺得在油畫創(chuàng)作中什么是最困難的,比如您的代表作《狼牙山五壯士》?
詹建俊:構思。當然表現(xiàn)也是很重要的,但是最難的還是構思。你怎樣理解你所要表達的內容和主題,特別在歷史畫中,這是最關鍵的。如果你不能夠把這樣一個主題的基本精神掌握好,你沒法用畫面來體現(xiàn),那只能是畫成說明圖式,不會產生藝術的感染力。
詹建俊,《狼牙山五壯士》,1959年, 布面油畫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油畫語言必須純正”
澎湃新聞:我們轉換一下話題,您是首任中國油畫學會主席,那么您覺得在當代西方藝術的沖擊下,中國油畫發(fā)展的路在哪里?
詹建俊:要從油畫語言本身來說,我覺得油畫語言是西方油畫的一個特殊表現(xiàn)方式。油畫語言我們之所以引進來,很重要的是因為它跟我們中國藝術是很不同的東西,是豐富我們美術事業(yè)的一個方面,多了一個品種,所以你必須得保有油畫語言特色。但并非要你完全向西方亦步亦趨地跟著學,因為各個地區(qū)的文化有鮮明的不同,會形成不同的文化、審美觀念。用這個品種表達什么,畫什么?其實西方藝術也是不斷在歷史發(fā)展當中表達本國文化的需求。所以必須要結合本國的文化精神和審美觀。因此,我覺得地域性和油畫的工具語言特色間并不矛盾,藝術語言可以用以表現(xiàn)各種不同文化。需要指出的是,這種語言必須有油畫特色,你不能像畫國畫似的畫油畫,那就沒有你油畫存在的必要了。
澎湃新聞:我們知道像林風眠、劉海粟這些老一代的藝術家曾致力于油畫本土化的探索,那對于我們現(xiàn)在的年輕藝術家來講,該做哪些關于油畫本土化的工作呢?
詹建俊:應該說老一代藝術家自打引進外國油畫起,就會自覺或不自覺地想辦法將它和中國文化相融合。只是每一代、每一個人會有不同的時代特點和個人特色。今天的西方藝術跟30年前也不一樣,所以西方藝術發(fā)展到現(xiàn)在這樣一個階段,從它的傳統(tǒng)面貌到現(xiàn)代、當代藝術,它對藝術的理解、藝術手段的運用已經相當多元相當豐富,因此我們吸收外國的優(yōu)秀文化也是不斷在發(fā)展的。
現(xiàn)在很提倡大家要有創(chuàng)新精神,這種創(chuàng)新精神我認為最重要的是如何吸收不同歷史時期西方文化的優(yōu)點,將其融入中國文化精神,創(chuàng)造出既有西方油畫藝術優(yōu)點,又充滿了中國文化和審美精神的新藝術。簡而言之,“中國精神、時代特征、個人特色”,這是我們從油畫學會建立時起就提倡的,希望中國油畫家朝這個方向去努力。
劉海粟,《外灘風景》,油畫,1964年
“觀念藝術跟架上繪畫不矛盾”
澎湃新聞:那您怎么看觀念藝術跟架上繪畫的關系?
詹建俊:我覺得觀念藝術跟架上繪畫不矛盾。首先,油畫語言跟觀念沒矛盾,關鍵在于觀念本身,你表現(xiàn)的是什么觀念?這是不同的。我國也有很多藝術家用油畫的方式在實踐觀念藝術。當然,現(xiàn)在的觀念藝術采用的很多不是架上繪畫,而是行為、裝置、影像等,這是藝術品種的拓展和豐富,它跟架上繪畫不是一類。行為藝術跟架上繪畫沒有關系啊,更多屬于表演藝術;影像也可以表現(xiàn)觀念,但那屬于影視,不屬于繪畫。任何一種觀念一定要通過一種語言表現(xiàn),至于通過什么語言,表達什么觀念,那是不同藝術家的選擇。現(xiàn)在很多人強調跨界、跨學科,各種手法都用,都可以,但那是另一類。我油畫就是油畫。油畫本身有它的獨立價值,是個很好的藝術形態(tài)、藝術品種,無論傳統(tǒng)還是當代,都有它的存在意義。所以不等于說非架上的觀念藝術興起了,繪畫藝術就要淘汰了,我不那么看。
我個人認為,繪畫藝術是通過人的心靈、通過人的思想、通過人的手,更直接地體現(xiàn)一個藝術家的思想觀念和情感的媒介,是非常微妙的,是能夠體現(xiàn)人的精神和觀念的。所以不存在矛盾。又比如現(xiàn)在發(fā)展裝置了,傳統(tǒng)的雕塑形態(tài)就不要了?不是這樣的,那是另一類。我們不要只允許“我”存在不允許他人存在,這樣的排斥是不對的,應該是多元化的共存共榮的模式。
左起依次為考爾德、羅斯科、安迪·沃霍爾作品
澎湃新聞:的確如此,我之前訪談了幾位西方藝術院校的負責人,他們也認為從事哪種形式的藝術都可以,關鍵要在該領域做到最好。也就是說,沒有好的藝術與不好的藝術,只有好的藝術品和不好的藝術品。
詹建俊:非常對!藝術品有好壞之分,但在藝術品種樣式上沒有好壞之分。不能說工筆就不如寫意,影像不如裝置,這樣是太狹窄了,不是我們國家和民族藝術發(fā)展的取向。
澎湃新聞:那么,當代中國繪畫有哪些優(yōu)勢又有哪些不足?
詹建俊:總體來說,西方當代藝術的發(fā)展對于用具象繪畫的手段來表現(xiàn)現(xiàn)實生活,相對來說弱了,很多藝術家都轉去搞觀念、搞跨學科了。中國呢,這方面反而越來越重視,取得了很好的發(fā)展,所以這是我們很大的特色,而且我們的作品當中,還融入了很多中國的精神和審美觀。所以,我們去年到法國,他們特別喜歡中國油畫,對中國油畫特別推崇,因為西方這一種傳統(tǒng)的藝術手法在中國發(fā)展地很豐富,有古典寫實的,還有現(xiàn)當代很多種路徑去表現(xiàn)的,比如有表現(xiàn)的和非寫實的,還有抽象的等。
當下的不足在于,我們現(xiàn)在整體的水平跟要追求的理想高度比,跟世界繪畫領域的高峰比,還不夠。很多題材流于表面化,缺少深刻的思想,油畫語言把握程度多數(shù)作品也還不夠到位,很多作品的色彩、造型,跟西方經典作品、跟西方博物館的大師比起來還有差距,還應當努力提高自己,彌補自身的不足,努力改變有高原,少有高峰的狀況。
“傳統(tǒng)藝術專業(yè)門類教育不能丟”
澎湃新聞:和您當年接受的美術教育相比,您怎么看當今中國的美術教育?您覺得還存在哪些問題?
詹建俊:嚴格說,我現(xiàn)在已經脫離了美術教育的崗位了。但總體來說,看到一些畢業(yè)生的作品,我感覺跟我們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相對單一化的教育相比,現(xiàn)在的風格不僅多樣,而且多元化。很多教育方式在不斷地向外國學習,比如實驗藝術,很多跨學科的探索等。現(xiàn)在很多學校都在不斷地變革、探索中。
教育的基本面貌我認為還帶有傳統(tǒng)教育的幾大特色,而這個特色是應該堅持的——那就是各個專業(yè)藝術門類專業(yè)化地發(fā)展。從專業(yè)上看,造型藝術仍然存在,國畫系、油畫系、版畫系仍然都在,而其中每一個門類都是需要下很大功夫去鉆研的,學生在校期間能夠把一個畫種掌握好就相當不容易了。我認為,不同的藝術手段都可以運用,多元化是當代藝術一個趨勢。向西方學習新的藝術形態(tài)要設立一個新的學科,也可以嘗試。但我認為不應該削弱傳統(tǒng)的藝術門類,因為我剛才說了,比如油畫領域我們還有很多沒有學到的,那么你就得更專業(yè),越“單一”成就越高。高水平的油畫拿到哪兒去都會打動人的。
澎湃新聞:您對青年藝術家有何期待?
詹建俊:青年藝術家有個很好的方面就是對新生事物很敏銳,但要避免流于表面,簡單的模仿。作為學習過程可以有一個階段的模仿,但這不是藝術追求的目標,任何藝術模仿是沒有價值的。我的建議還是各個專業(yè)領域的人要把心踏實下來,既然報考了一個專業(yè),就要對一個專業(yè)有特殊的愛好,迷戀這個專業(yè),在你掌握本專業(yè)能力的情況下,去豐富其他領域的修養(yǎng),拓寬藝術的眼光,甚至綜合地運用,這是一個專業(yè)藝術工作者創(chuàng)新努力的方向。簡單來說就是要鉆下去,不要浮躁。好奇心是要的,但踏踏實實鉆研是一個成功藝術家必須具備的素質。
(作者系上海美術學院史論系青年教師、澎湃新聞特約撰稿人,本文錄音整理 實習生李亞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