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出入法度方能去平庸
當下的中國散文,可分為兩類:一類是文學的藝術的,一類是應用的生活的。前者指狹義散文,屬于文學范疇;后者指廣義散文,用于日常交際。無論是前者還是后者,都應該講究敘事策略,通俗地說,也就是技法、法度,只是文學散文對法度更為注重而已。這里我討論的專指文學散文。
上世紀末,我讀到一本《古文筆法百篇》,這是一本分析古代散文筆法的圖書,作者結合經(jīng)典,梳理出散文寫作的三十二種筆法,也就是法度。當然,這難免“容有未盡乎此”,但是“觸類旁通,學者可以隅反”,也是很有意義的。在這些法度中,有一種是“虛字取神法”,就是說,由于用了一個虛字,而使文章增生焜燁的光華,比如屈原的《卜居》與歐陽修的《醉翁亭記》。
《卜居》敘述屈原在放逐時“竭知盡忠而蔽障于讒”的困惑,心煩意亂不知所從,乃向太卜鄭詹尹請教。鄭詹尹于是“端策拂龜”,把蓍草的莖擺正,把烏龜?shù)募讱げ潦酶蓛簦瑢ηf:“君將何以教之?”聆聽屈原的困惑以后,鄭詹尹表示無能為力,勉勵他“用君之心,行君之意。”“龜策誠不能知此事。”《卜居》一文總計3節(jié),第二節(jié)是文章的主體,在此屈原傾訴道:
“吾寧悃悃款款樸以忠乎?將送往勞來斯無窮乎?寧誅鋤草茅以力耕乎?將游大人以成名乎?寧正言不諱以危身乎?將從俗富貴以偷生乎?寧超然高舉以保真乎?將哫訾栗斯、喔咿儒兒以事婦人乎?……”
此處共有10多個設問句,一律用語氣詞“乎”結束,極好地傳達出屈原錐心似的悲憤。倘若刪掉這些“乎”字,變?yōu)椤拔釋庛сЭ羁顦阋灾遥繉⑺屯鶆趤硭篃o窮?寧誅鋤草茅以力耕?將游大人以成名?”之類的文字,文章還可讀嗎?
與《卜居》相同,歐陽修《醉翁亭記》中的句子亦以虛字結束,而且不是一節(jié),通篇都是這樣。如第一節(jié)就出現(xiàn)了九個“也”字。《醉翁亭記》全文4節(jié),使用了20多個“也”字。如果把這些“也”字去掉,諸如“環(huán)滁皆山也”為“環(huán)滁皆山”,原本優(yōu)美舒暢的詩意必然大為減弱,美文就將被改造為陋文。文章出乎法度,便是這個道理。
20世紀90年代以來,我國的散文創(chuàng)作呈爆炸式發(fā)展,然而,可以稱為經(jīng)典的作品很少。原因是復雜的,缺少法度則是一個重要因素。巴金老人說過,最高的技法是無技法。其實,無技法的背后是無數(shù)個法度。中國古代的軍事謀略有三十六計,散文也有三十二法,前者我們至今耳熟能詳,而后者,即便是以散文為專業(yè)的人士,能夠把三十二種法度全部說清已屬鳳毛麟角,遑論其他。
當然,還有其他因素,而重要的因素與作者的心態(tài)有關。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精髓是天人合一,天地人三位一體。天育人,地養(yǎng)人,天地之德曰生。人應該感謝天地,并參與天地的演化之中。如果這樣做了,就是“與天地參”,也就是德。古人云:“德彌盛者文彌縟,德彌彰者人彌明”,將“文”與“德”緊密相連。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下,作者的心態(tài)自信、放松、自在,從而具有定力。劉勰云:“吐納文藝,務在節(jié)宣,清和其心,調(diào)暢其氣”“意得則舒懷以命筆,理伏則投筆以卷懷”,當下的散文作家往往缺少這種定力,處于浮躁的商業(yè)氛圍之中。殘酷的現(xiàn)實是,被商業(yè)操縱的文學很難產(chǎn)生經(jīng)典作品。商業(yè)時代的文學作品想成為經(jīng)典,需經(jīng)煉獄一樣的鍛煉,才能浴火重生而抵達藝術的彼岸。經(jīng)典關乎高貴,而與庸常無關,作品的好壞與點擊率無關,而與審美價值有關,陽春白雪和者甚寡,當然如果既有讀者又有審美價值,那是求之不得,但這不易做到。
散文相對于其他文學門類,距離作者的本心最近,是人生境界的展示,是作者真情實感的流露與審美情趣的呈坦,是一種關聯(lián)數(shù)千年文脈的高貴文體,理應得到我們的尊重與潛心追求。當下一些散文作家,為了吸引讀者,卻要涂抹初心,用虛構的絲線編織夸張的情節(jié),摒棄了散文最為寶貴的本真,這是無論如何難以想象的。
我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散文研究與創(chuàng)作,至今已經(jīng)30多年,但可惜作品不多,佳作更少,原因自然是勤奮不夠。然而有一點我始終堅持,那就是我筆寫我心,不造假,不矯揉,追求一種有難度、有品質(zhì)、有趣味的文字。現(xiàn)在出版這本《三峽書簡》,既是對自己多年散文創(chuàng)作的一次梳理,也期望能得到讀者朋友的批評。
(《三峽書簡》:王彬著;作家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