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詩人約翰·阿什貝利:任何真正的藝術(shù)都會拆解批評
【編者按】
美國時間2017年9月3日,詩人約翰·阿什貝利在紐約的家中去世。
1927年出生的阿什貝利,畢業(yè)于哈佛大學(xué)、哥倫比亞大學(xué),是繼T.S.艾略特、華萊士·史蒂文斯之后,美國最有影響的詩人之一,曾獲美國國家圖書獎、普利策獎。下文發(fā)表于《巴黎評論》雜志,是作者對詩人的一次專訪,澎湃新聞譯其部分刊發(fā),以示對這位偉大詩人的紀(jì)念。
這個采訪是在約翰·阿什貝利位于曼哈頓切爾西區(qū)的公寓里進行的。我們到的時候,阿什貝利不在,前臺叫我們在外面等。很快詩人就到了,我們乘電梯,到了那寬敞明亮的公寓里,一位秘書正在辛勤工作。房子的主要裝飾色是藍和白,書籍排滿了整面墻。我們談了整整三個小時,除了一次間歇——喝了點蘇打水和茶,就再無間斷。阿什貝利的回答需要做點編輯。在討論中他的確有分神的時候,仿佛他并不知道剛才發(fā)生了什么,或者說他在此事件中的身份可能是什么。采訪者試圖勇敢地提取出幽默的素材,但是,就像阿什貝利詩歌的讀者總會遇到的情況:無法確定他什么時候會繼續(xù)。在那天下午的采訪之后,我們又補問了一些問題,最后整理成一篇完整的采訪。
采訪者:開始吧。是什么時候,什么原因,你決定要當(dāng)一個詩人?
阿什貝利:我并不認為我有決定過要當(dāng)詩人。我最早時寫了不少韻文,但我從沒想過它們可以出版。那時我在讀高中,沒讀過任何當(dāng)代詩歌。接著在一個比賽里我得了獎,獎勵是你可以選不同的書,唯一一本看起來有吸引力的便是《路易斯·昂特邁耶選集》,要賣五美元,那可是一大筆錢。這就是我怎么開始讀現(xiàn)代詩的。那時學(xué)校并沒有教過,尤其是我去的那種農(nóng)村學(xué)校。開始的時候我并不理解,我覺得有很多人像埃莉諾·懷利那樣富有吸引力——有著完美的技藝——但是我不太懂奧登、艾略特和史蒂文斯。不過,后來我又回過去讀它們,從圖書館里把它們帶走。我猜是一種模仿的欲望讓我開始寫詩。我想不出還有其他什么理由。我總是被問及我為什么寫作,但我真的不太清楚——我只是想寫。
采訪者:從什么時候起,你變得更加嚴(yán)肅地對待寫作了呢,想要出版什么的?
阿什貝利:高中的最后兩年,我去了迪爾菲爾德學(xué)院,那是我頭回看見自己的作品被印在校報上。更早的時候我試過畫畫,但我發(fā)現(xiàn)詩歌比繪畫簡單。我那時應(yīng)該有15歲。我記得那時我讀過學(xué)校的雜志,心里覺得我可以寫得比上邊刊登的詩更好,但是我從沒有一首詩被選中過。接著一個迪爾菲爾德學(xué)院的學(xué)生把一些我的詩寫上他的名字,投給了《詩歌》雜志,而幾個月后我寄送了同樣的稿件,編輯自然認為我是抄襲者。我非常喪氣。《詩歌》雜志是當(dāng)時最著名的雜志,很長一段時間他們都拒絕接受我的作品。接著我去了哈佛,在第二年我遇到了肯尼斯·柯克。我嘗試給《哈佛呼聲》寫東西,而他正是其中的編輯之一。他看了我的詩很喜歡,接著我們就開始讀對方的作品。他的確是我所認識的第一個詩人,因此那的確是次重要的見面。當(dāng)然我在《哈佛呼聲》上發(fā)表東西了,后來在1949年,我在《瘋狂》雜志上又發(fā)了一首詩,這是我生命中的大事件,盡管那是一本小雜志,但它的確讓我走出了學(xué)校的禁錮。不過,我接下來并沒有得到接二連三的發(fā)表作品的機會,直到我20歲那個年底,我才開始投稿,并對它們可以發(fā)表有了一點信心。
采訪者:你覺得你的童年對你成為詩人有什么影響嗎?
阿什貝利:我不知道我是什么詩人,真的。童年時我更多是一個局外人——我沒什么朋友。我們住在郊外的一個農(nóng)莊。我有個和我玩不到一塊兒的弟弟——我們總是像別的孩子那樣打架——他九歲時死了。我覺得非常慚愧,因為我曾對他很兇,對我來說,他的死是一次恐怖而震驚的體驗。這就是我有過的重要經(jīng)歷了。我不知道它怎樣喂養(yǎng)了我的詩歌。我?guī)е?dāng)一個畫家的雄心,從十一歲到十五六歲,我每周都去羅切斯特的美術(shù)館上課。我當(dāng)時還深陷對班上一個姑娘的愛,但是她又沒什么要和我一起做的事情。我每周去這個課,就是因為我知道可以見這個姑娘。因此,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去學(xué)習(xí)藝術(shù)的確是對我寫詩有影響。還有,我的祖父是羅切斯特大學(xué)的教授,我小時候跟他一塊生活,上幼兒園、小學(xué)才進了城。我很喜歡他的房子,那里總是有許多小孩,當(dāng)我搬回去和我的父母一塊住的時候,我實在太想那一切了。于是繼續(xù)每周回到那兒去上藝術(shù)班就變成了回到我認為已失去的事物,這就給了好奇的我以滿意和不滿意的混合物。
采訪者:當(dāng)你還是個年輕作者時,你有沒有拜訪、學(xué)習(xí)、追隨過在世的前輩詩人呢?
阿什貝利:我特別仰慕奧登,可以說他是對我的作品影響最大的人,比史蒂文斯還大。我曾因?qū)戇^一篇關(guān)于他的詩歌的學(xué)位論文,也得到過一個在哈佛見他的機會。而當(dāng)我在哈佛的時候,我的老師是希歐多爾·斯賓塞,一個現(xiàn)在不大為人所知的詩人。他帶我們的詩歌寫作工作坊,這在那個時候還是非常罕見的——尤其是在哈佛這種地方,直到現(xiàn)在都很少見有這種課。并不是因為我特別喜歡斯賓塞的詩,他是一個“真誠”的詩人,一個真正活著的詩人,而在他課上,他給我的寫作回饋和意見對我來說非常珍貴。我也很早就讀過伊麗莎白·畢曉普,還見過她一次。我給她寫過一封信,關(guān)于我喜歡的她的一首詩,她回了信,接著在我搬去紐約之后就去見了她。但我還是比較害羞的,因此我并沒有和多少有名的詩人有什么來往。我多希望我可以見見年長的詩人!但是那時事情不太一樣——年輕詩人根本不會把他們的詩送去給年長的詩人看,并懇求批評或者“出版意見”,至少我不認為他們做過——沒有一個我認識的人做過。現(xiàn)在每個人都是勇敢的。但這也導(dǎo)致了一個令人悲傷的情況(我曾和我們那一代的詩人像金奈爾和默溫討論過這一點),我們總是擁有一大堆沒回復(fù)的關(guān)于詩歌的信件——金奈爾把這叫做他的“內(nèi)疚”——來自那些想要得到幫助、本應(yīng)該收到回復(fù)的詩人,但在這個忙碌的世界里,人們只會為了謀生做事,也竭力為自己寫東西賺出時間,因此要集中起時間和精力去嚴(yán)肅認真地對待為數(shù)眾多的每個訴求,這并不總是可能的。至少對于我來不太可能。但我的確感到悲傷,因為我是愿意幫忙的;我會記得自己曾經(jīng)得到過的那些幫助,而得到這些請求又是何等的榮幸。人們認為他們從你的詩歌里熟悉了你,因此也可以友好隨便地稱呼你(我收到很多封陌生人致“親愛的約翰”的信),這本身對于我來說是極大的酬謝和幸福——要是我們可以一直相伴多好!事實上,在我還是個年輕人時,我唯一真的想要了解的詩人就是奧登。他在哈佛讀詩之后,我短暫地見過他兩次,后來在紐約我也見過他,通過詹姆斯·斯凱勒的一個特別好的朋友切斯特·卡曼認識的,但跟他聊天是艱難的,因為他已經(jīng)知道一切了。我曾經(jīng)和肯內(nèi)特·庫奇講過,“你認為應(yīng)該和奧登講什么?”他說唯一應(yīng)該講的就是“我很高興你還活著”。
采訪者:為什么總是奧登?
阿什貝利:今天這個時候問我,我從奧登那里看到了什么,是很怪異的。1940年代,當(dāng)我剛剛開始讀現(xiàn)代詩時,沒人會這樣問——就因為他代表著現(xiàn)代詩人。史蒂文斯代表著好奇,龐德可能是個畸形兒,威廉·卡羅爾·威廉姆斯——他還沒有出版他最好的詩集——是個“意象主義者”。艾略特和葉芝太空洞、油膩,無從計量。我讀奧登是凱瑟琳·科勒的建議,她是羅切斯特大學(xué)英文系教授,是我父母的鄰居,她曾足夠友好地看過我早期的寫作,可能是對它們搖了搖頭,并建議奧登會是不錯的解藥。而奧登一下子就觸動到我的,是他對口語方式的使用——我不知道你是否同意在詩歌里那樣做;還有他驚人的化抽象為具體和生動的方式——記得“唐突的裝上她東倒西歪的輪子/命運的腳踏板狂怒而去/今天啜泣在我們手中的混亂”,他能把30歲的狀態(tài)具體化到一些古怪而深刻的意象上;而接著有種浪漫的調(diào)子,將廢棄的礦產(chǎn)和工廠煙囪也加以考慮,這種情緒可能像童稚和世故在我體內(nèi)合奏的旋律。盡管現(xiàn)在的觀點是說他晚期作品并沒有超越早期的作品,但我不同意。奧登對我的作品有著兩面的看法,他曾經(jīng)說他永遠理解不了任何一句,另一方面,他在“耶魯年輕詩人系列”里將我的《一些樹》出版。你應(yīng)該記得,他在晚年時期提到過他早期的一部作品:《雄辯家》,說那肯定是一個瘋子寫的。
采訪者:給我講講“紐約學(xué)派”——你們有定期的見面會、課堂和討論會嗎?那時你們就有計劃要去接管文學(xué)世界嗎?
阿什貝利:沒有。這個標(biāo)簽是被一個名叫約翰·伯納德·邁爾斯的人強加給我們的,他開辦了蒂博爾德納吉畫廊,并給我們的詩出過一些小冊子。我最近從我的一個學(xué)生那里看到,1961年在一篇寫給加州小雜志《流浪者》的文章里,邁爾斯創(chuàng)造了這個詞。我想大概是這樣的,因為每個人都在談?wù)摗凹~約派繪畫”,那如果他弄個“紐約學(xué)派詩歌”,就自然會因這個名字而得到重視。但是那個時候我其實在法國,和當(dāng)時在紐約發(fā)生的事并沒什么關(guān)系。我不認為我們曾是一個學(xué)派。我、柯克、奧哈拉還有斯凱勒,我們的詩有很大的不同。我們只是一堆碰巧互相認識的詩人;我們會聚在一起讀我們的詩,而有時我們也會通信。我們從來沒想過有機會去接管文學(xué)世界,那從來也不是我們想要的東西。有人曾在《時代圖書評論》上寫了篇關(guān)于“紐約學(xué)派”的文章,有位女士還寫信去詢問她怎樣才能注冊入學(xué)。
采訪者:你在巴黎的時候,你和巴黎是什么樣的關(guān)系——你喜歡喝可口可樂……
阿什貝利:這個問題可能需要寫一部書才能講完。我的確是在巴黎的某個時刻對可口可樂上了癮,我此前從來沒這樣過,我不知道這是否是因為出于對美國的懷舊,還是法國人事實上就是太愛可樂的?巴黎是個“城市”,是吧,我是城市的愛好者。巴黎比任何其他我所知道的城市都有更愉快而又方便的體驗,坐地鐵能輕松到達任何你想去的地方,而當(dāng)您到站時,每個區(qū)域又都像一個獨立的省份,擁有自己的省會、習(xí)俗,甚至是服裝。我經(jīng)常就這樣,選擇一個不同的區(qū)域去探索,來場迷你旅行。通常我心里計劃著去看場電影,那兒的電影院就總是會有我喜歡的片子,比如老勞萊與哈代,我喜歡他們,尤其是它們譯制成法語片后的滑稽美國腔。而附近街區(qū)呢,也總會有不錯的咖啡館,你可以上那去喝點好酒,觀察行人,在那你知道什么是生活。有時候我會去尋訪普魯斯特的足跡,看看他和他筆下的人物所住過的房子,比如馬勒斯堡大道上他童年住過的房子,還有Rue La Pérouse大道上奧黛特的家。
采訪者:有哪些你早年在高中或大學(xué)讀的東西,現(xiàn)在仍舊跟隨著你?
阿什貝利:就像很多年輕人一樣,我被長篇小說所吸引。我祖父家里有很多維多利亞時期作者的書,我讀過的第一本長篇小說是《名利場》,特別喜歡,接著讀了《飄》,也挺喜歡的。后來我讀了狄更斯和喬治·艾略特,但沒有讀過什么詩歌。我對古代詩歌沒什么感覺,直到接觸了現(xiàn)代詩我才開始探索詩,才開始明白19世紀(jì)的詩歌并不只是陳列在古代博物館的一些沒有生命的作品,它們也是生活在那個時代的作者寫下來的。在大學(xué)里我學(xué)的是文學(xué)專業(yè),讀了很多課程上要求的書。我想我比較喜歡形而上學(xué)的詩人,比如濟慈。我還有門關(guān)于喬叟的課,學(xué)得很享受。還有門F.O.馬提埃森先生的現(xiàn)代詩歌的課,從那里我才真正開始讀華萊士·史蒂文斯。我記得我寫過他的《科科魯阿山致鄰居》的論文。大多數(shù)時候我并不是個好學(xué)生,我太懶了。我在哈里·萊文先生的課上讀了普魯斯特,這是最讓我震驚的。
采訪者:為什么?
阿什貝利:我不知道,我20歲之前就開始讀它了,讀了幾乎一整年。盡管我讀得非常慢,但他的確是那種我想要一字一句去讀的作者。我覺得讀他的書,讀多讀少,都會獲得同比例的悲傷和智慧——我已不再能以類似的方式看待世界了。
采訪者:你有沒有被他作品里私人化的、充滿哲思的敘述方式所吸引?
阿什貝利:有,那種他自己創(chuàng)建的可以包容一切的、遼闊而開放的形式——尤其是一些近乎超現(xiàn)實的段落。我記得有次他寫到一個語言學(xué)家還是精通地名的專家在諾曼底長篇累牘地講地名,我不知道這為什么如此吸引人,但是它抓住了生活里那些夢境般的空間里的嗡嗡聲。我也在他的敘述者里找到了我之前在藝術(shù)班暗戀那個女孩時的情緒的共鳴,我們都有這種完全不現(xiàn)實的激情,某種程度上都是把心中所愛之物像蟬蛹一樣包裹,而并不做什么。
采訪者:你此前說讀現(xiàn)代詩能讓你看到那些古代詩在當(dāng)下存在的活力。在你的心里,生活和詩歌有什么關(guān)系嗎?
阿什貝利:在我看來,這中間有非常親密但間接的聯(lián)系。我總是很煩討論我自己,因此我也不像那些自白派詩人那樣愛寫自己的生活。我不想用自己的經(jīng)歷來使別人厭煩,而那些經(jīng)歷又是任何人都經(jīng)歷過的,只不過是個我自己的版本而已。對我而言,詩歌在那之后才開始。我們寫的時候,經(jīng)歷是在心中,但我們并不直接寫它們,而是要超出它們。我知道我在外面有完全相反的名聲,說我其實是完全把自我摻入詩里,但那并不是我看問題的方式。
采訪者:你總是被描繪成一個唯我論者,我好奇這是否是因為你因晦澀而出名有關(guān)。你的寫作風(fēng)格是詩歌的細節(jié)非常清楚,但背景并不清楚。這可能就是視角的問題而不是任何故意想要寫得模糊的欲望。
阿什貝利:這就是生活展現(xiàn)給我的方式,也是經(jīng)驗發(fā)生的方式。我可以對這間屋子里的東西,還有我們的談話集中精力,但是背景對于我來說仍然是個謎。當(dāng)然我也不是希望我的詩里有更神秘的東西——真的,我只是想要讓它變得更加有圖像感。我經(jīng)常想知道我是否遭受了什么精神錯亂,因為我的詩在別人看來,有時候也在我自己看來,是多么的怪異而又令人困惑。讓我給你讀讀我最近一本書的評論,來自弗吉尼亞州的什么報紙,上面寫道:“約翰·阿什貝利成長為一個非常重要的詩人,如果不是因為意見一致的盛譽,那么肯定就是因為他啟迪年輕詩人而獲得的欽慕和敬佩。奇怪的是,沒有人理解阿什貝利。”大致就是這樣的,但是某種程度來說這非常對。我也好奇事情怎么變成這樣的。我不是一個容易被別人了解的人。當(dāng)我最初開始寫作的時候,我以為只有很少的人會讀我的詩,因為那時人們確實也不怎么讀詩,但是我也覺得我的作品并沒有超出理解力的范疇,在我看來,那只是當(dāng)代詩歌的衍生物或副產(chǎn)品。因此我就與這些矛盾生活在一起:一方面,我是一個重要的詩人,被年輕人閱讀;另一方面,沒有人理解我。我經(jīng)常被要求解釋這種情況,但我不能。
采訪者:當(dāng)你說有時候你也認為你的詩歌是奇怪的,是指什么?
阿什貝利:每過一段時間,我便會翻開一頁,上面肯定是寫了什么,但那是什么呢?它看起來并不像我們平時熟知的詩歌。其他時候我又對它們感到熟悉而舒適。就是眨念之間的對我現(xiàn)在所做的事情不確定的情緒,想知道我為什么要這樣寫,而沒有感到想要用另外一種方式寫的沖動。
采訪者:那些愛分析你的詩到底寫的是什么的評論家是不是非常討厭?
阿什貝利:你可能已經(jīng)讀過大衛(wèi)·布羅姆維奇在《時代》雜志上對《如我所知》的評論。他認為整本書討論的是白銀時期而不是黃金時期。這是在《連禱文》里略微點到的一個想法,我希望那首詩寫得完全閑散而超出批評的范圍——不僅僅是因為我想要懲罰批評家,還因為這在某種程度上來講是豐盈的典型,如果你愿意,也可以說是生命的空洞,或者說它擁有無止盡的性質(zhì)。我還會認為任何真正的藝術(shù)都會拆解批評;如果它遺留了任何重要的需要被解說的東西,那么它并沒有完成它的工作。(這不是一個我希望批評家們有所共情的觀點,尤其是在現(xiàn)在批評已經(jīng)建立成為獨立于藝術(shù)的一個體系,并且通過暗示,認為他們是最重要的。)一首詩擁有的長度是無盡的,而部分之間總是缺少聯(lián)系。因此,我真的不知道誰可以來做詩歌批評。盡管布羅姆維奇的評論非常有同情心,我也很欣賞布羅姆維奇,但我覺得他還是遺漏了最重要的東西。我想如果我的方式給了批評家喜歡或討厭的東西,那么我會開心。但是對于我自己來說,我的詩歌有它自己的形式,是我希望的形式,盡管他人可能并不贊同。我感覺我的詩里總是有一種堅定的東西。
采訪者:你對詩的概念讓人好奇,你的創(chuàng)作是否更多關(guān)乎靈感,一寫出來便完結(jié),而不是一個艱苦的寫作和修改的過程?
阿什貝利:這是最近才在我身上發(fā)生的事情。事實上,由于我沒有多少空閑時間(詩人很少有,因為他們必須以某種方式謀生),所以我?guī)缀蹼S時都寫。有時候也沒什么效果,但總的來說,我認為詩歌是一直在內(nèi)部生長著的東西,是一股地下暗流。 我們可以隨時放下自己的水桶,然后把詩打出來。因為來自同樣的水源,我的作品不會有什么本質(zhì)的不同,只會因為特定時刻的不同情況而有所變化。
采訪者:許多詩人認為詩歌是來自潛意識,而不是有意識的智力活動。你會同意嗎?
阿什貝利:我認為這里可能說的是詩是怎么開始的,但在我看來,詩應(yīng)該是越過意識,將要涌出,卻又受意識的監(jiān)督的一個過程。我不相信超現(xiàn)實主義者的“自動寫作”實踐,很簡單,就因為詩歌并不是腦袋里所有思維的映射。
采訪者:你寫作用打字機還是手寫?
阿什貝利:我用打字機寫。我之前并不適應(yīng),但是當(dāng)我寫《溜冰者》時,我的詩變得難以控制的長,在我可以寫完一個句子之前,我?guī)缀鯐涍@一行的結(jié)束。因此我想,也許我該在打字機上這樣做,我打得比寫得更快。自那以后我基本上都是用打字機寫作。偶爾,我也手寫一首詩,為了看看我是否還能做到這一點。我不想永遠地束縛于這臺機器。
采訪者:你有什么寫作的儀式嗎?
阿什貝利:嗯,其中之一就是使用這臺非常古老的、大概是1930年代的皇家打字機。我討厭去想要是它被用壞了會怎樣,即使你仍然可以在西二十三街的二手辦公家具店找到它們,但這些店面本身就是瀕危物種。我像其他人一樣拖延,甚至比大多數(shù)人更嚴(yán)重。在我想寫東西的日子里,我通常會浪費掉整個上午,下午呢還到格林威治村去散步,有時候這需要太長時間,以至于會到我最喜歡的傍晚時刻就將過去的時候。我并不能真的在晚上工作。早上也不能。但我永遠不會把浪費的時間用于其他目的,比如回信——除了浪費之外什么都不好。我從來沒嘗過席勒的爛蘋果,但是在我寫東西時會喝茶,而那也是我唯一的喝茶時間。總的來說,相較以前,我的煩惱和儀式都更少了。盡管寫作受阻這種事仍會發(fā)生,但我感到頻率也越來越低。當(dāng)你心情不好或天氣不好的時候,請務(wù)必寫作。即使你還寫得不好,你也能借此鍛煉以后能讓你寫得好的肌肉。而且我認為隨著年齡的增長,寫作會變得容易一些。這是一個實踐的問題,同時也因你能意識到你并沒有年輕時那么多時間可以浪費了。
采訪者:你修改你的詩嗎?
阿什貝利:不再改了。我曾經(jīng)為它們付出了很多勞動,而我強烈地寄望于不做不必要的工作,我以某種方式訓(xùn)練自己,不寫一些我將不得不拋棄或被迫返工的東西。事實上,就在昨天晚上,一位朋友提到她有一本我早期詩集手稿的副本,其中就有很多修改。我記得那首詩給我?guī)砹撕芏嗬щy——我改了一個星期左右,但中間從來沒有感到高興。當(dāng)她提到這事的時候,我意識到在這過去的三十年里,我的寫作方式有多大的變化。現(xiàn)在的情況是,有一些詩,即使我寫完了并不滿意,但我也只會做些微小的修正。我喜歡盡可能地去接近原始的想法和聲音,而不要通過編輯和篡改來完成。
采訪者:在詩里,你是怎么決定換行的?有沒有一些格律上的考慮,或者你會說你在寫自由體的詩嗎?
阿什貝利:我只是憑感覺來斷句的。盡管換行對我來說非常重要,但我并不真正明白應(yīng)該什么時候要斷句。從我第一次寫詩開始,我就對抑揚五音部感到非常不舒服,而寫出可接受的素體詩幾乎也不可能。這種規(guī)矩在我看來,是在扭曲詩,它有它自己的秩序,但非常違背自然。我上大學(xué)時曾經(jīng)寫過一行有四個音節(jié)的詩,那對于我來說,似乎更加真實和真誠。現(xiàn)在我想它應(yīng)該算是自由體,不管它是什么。
采訪者:《三首詩》主要是散文,散文詩,而不是詩,有些讀者會非常反對把它稱為詩歌。在這種形式下,我想知道你是怎么理解詩的?詩歌不可或缺的元素是什么?
阿什貝利:這是一個很好但難以回答的問題。很長一段時間以來,一種非常散文化的語言、一種日常口語式的語言,一直存在于我的詩中。在我看來,當(dāng)我們說話時才是最為自我的,我們常常以一種不合常規(guī)的、反文學(xué)的方式說話。在《三首詩》中,我想試試日常的語言可以達到的詩意。我非常努力地試著讓它們聽起來有詩意,但并沒有達到效果。我的目標(biāo)之一是盡可能多地將不同的語言和語氣放在一起,并突然轉(zhuǎn)移、重疊,時而非常幼稚,時而浪漫,雜糅各種陳詞濫調(diào)和審慎的詩意的敘述。我不太明白為什么一些人如此反對散文詩,這當(dāng)然是一種可敬的有來頭的詩歌形式。在《三首詩》之前,我?guī)缀跏裁炊紱]有寫過,因為在我過去所寫的東西里似乎總有種修辭的虛偽——比如,波德萊爾式的。我想看看散文詩如果沒有那些自我指涉的戲劇能不能寫出來。所以如果它是詩意的,那可能是因為它試圖保持和接近我們說話和思考的方式,而不期望我們說的什么被記錄或記住。正常人類交流里的感染力和活力,對我來說就是詩歌。
采訪者:你怎么看待大眾對你的作品的批評性接受?
阿什貝利:我很高興我的詩看起來是找到了讀者。盡管我并不知道這是怎么發(fā)生的,但讓我感到失望的是我的詩似乎已變成了某種慣例,人們總認為他們應(yīng)當(dāng)加入一邊,或是另一邊。在我看來,詩歌會在圍繞它的所有爭議中迷失。我經(jīng)常感覺到雙方的人對我作品所衍生出來的神話,比作品本身更熟悉。我要么是個富有靈感的預(yù)言家,要么就是個嘗試折磨讀者的假內(nèi)行。我的作品成了某種政治足球,并對某些人來講就像紅旗一樣。我猜這就是有些名聲被制造出來的方式,但我討厭看到人們在還沒讀我的作品之前,就被他們心理預(yù)設(shè)的情形給嚇到了。我想我的詩的確是能給予一些東西的,我并不是為了讓人看不懂而寫這些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