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霧中,與額爾古納河相遇
霧起額爾古納河。 資料圖片
與額爾古納河相遇,是在一個名叫奇乾的小村莊。
奇乾村位于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呼倫貝爾草原的北端,大小興安嶺的匯合處,只有寥寥幾戶人家。我們將從這里出發(fā),一路向南,穿過草原,最后抵達中俄邊境城市滿洲里。
在日程安排上,奇乾只有一天時間,所以,我們幾乎在掂量著如何度過每一秒。白天,我們站在村外小小的山巒上,眺望草原和森林如何交接、過渡。視線的盡頭,在草原的邊緣地帶上,先是多出了一些低矮的樹叢;隨著山勢的增高,草地變得稀疏,樹木卻繁茂起來;到山頂后就變成了密林。這番景象,無論細節(jié)還是氣韻,都酷似一幅俄羅斯油畫。等到入夜,我們仰望頭頂密密麻麻的群星。在潔凈透明的空氣里,星星近得不可思議,讓人覺得隨時可以與上帝對話。
和這些相比,奇乾村更讓人沉醉的,還是清晨的霧。
額爾古納河是中國和俄羅斯的界河。奇乾的村舍距離河邊不過幾十米。清晨,當(dāng)夜色將盡,河面上凝聚起第一抹霧氣時,奇乾的一天也就開始了。上百米寬的河面,看似平靜,其實布滿了細細密密的漩渦。站在河邊,看見霧氣如綢帶般從漩渦中升騰而起,又向四周散開。幾乎片刻間,整個村子就籠罩在一片白茫茫中了。這白色,無邊無際,黏稠厚重,站在霧里,周圍一片混沌,讓人覺得時間都停滯了。
河邊有一處邊防哨所,哨所外是一片風(fēng)力發(fā)電機組。在幽藍色的霧氣中,白色的發(fā)電機槳葉如巨人的手臂,無聲無息地旋轉(zhuǎn)著,悠然、從容。霧中,依稀有牧人牽牛去村外放牧。過去輕聲詢問,牧人說,清晨空氣濕潤,草葉舒展,牛啃食起來頗為省力。這時各類昆蟲的翅膀沾了水汽,飛不起來,牛不受打擾地吃上一兩個小時的草,可以大半天不用再喂了。
村外,有幾處被廢棄的屋舍,還有幾株孤零零的樺樹。這些都是白天看過的,照片也拍了不少。但霧中再看,此時,屋舍的朽木,樹上的瘡疤,在濃霧中都隱沒了,只留下屋舍和樹的輪廓。這輪廓在曠野中兀自矗立,如謎一般簡約、沉默,入得了大師的素描。
奇乾的晨霧固然濃重密實,但并非一成不變。當(dāng)風(fēng)從大興安嶺的密林中涌出,再吹到河邊,就如一旅輕騎沖入敵陣重圍,所到之處,霧氣被沖擊得翻涌變幻起來。對面的景物也因此時隱時現(xiàn),如同魔術(shù)表演中被變來變?nèi)サ牡谰摺5F并沒有亂了陣腳,片刻間又凝聚起來,繼續(xù)向著草原深處蔓延。
因為要趕路,未等霧散,我們就必須離開了。幸好,車子駛出奇乾,但額爾古納河仍與我們不離不棄,始終在車窗外不遠處顧盼、盤旋。下午到了臨江,這是一座比奇乾大得多的村落。晚餐時問房東,此地早上有沒有霧?房東說,河邊霧大得很,村外那座名為東山的小山包上也會有霧。村里呢?我問。房東搖搖頭,說村里沒霧。這番問答,讓我心里犯了難:“明天早上,到哪里去看霧呢?”
早上出了房間,果然,村里的空氣雖然水潤,各家木門、木柵欄上也滿是細密水珠,但終歸沒有霧氣彌漫的景象。我跑到東山頂,喘息未定,就發(fā)現(xiàn)身旁早已是一片迷蒙;再往腳下一看,發(fā)現(xiàn)霧氣幾乎就是從腳邊草叢間浮出的。這霧氣在山頂四周繚繞,已經(jīng)分不清是升入半空的霧,還是落在山頂?shù)脑啤O雭硎窃茖雍啵沟脴O低,這才與山霧你儂我儂地合在一處。看過日出,山頂霧氣也慢慢消散了。這時俯視下去,村里無霧的原因便清楚了:河面上結(jié)成的霧團,雖然也飄向了村子,但村子地勢較高,又依山勢而建,再加上屋舍密集,便阻斷了霧氣上行的去路。
下山來到河邊,這里的霧因為被房屋阻隔,一番流轉(zhuǎn)迂回后,又回到河面。這時日出已久,但河上霧氣仍沒有散去的跡象。望向?qū)Π叮切┊悋臉淞帧⑻镆埃陟F中都被暈染得有如印象派的畫作。
車子一路南行,所經(jīng)過的各處居民點中,唯有恩和不與額爾古納河毗鄰。恩和地處大興安嶺懷抱當(dāng)中的一處小小平原上,與額爾古納河隔了幾道山梁。村外有小河,河水仍屬額爾古納河支系。在村外平坦的河床上,細碎的水流漫無目的地流淌著,流成了一處處深淺不一的水洼。早上,這里也有霧,但比起額爾古納河上的氤氳大霧,從這里水洼上升起的霧氣卻斯文秀氣多了。每道霧氣都筆直地徐徐上升,相互之間疏疏落落,毫無纏繞牽絆。
河上有座石橋,每天清晨,照例有牛群從村里列隊而出,經(jīng)過橋上,再到各家草場上進食。叮鈴鈴,叮鈴鈴,霧中未見牛身,卻先聽到鈴鐺聲。鈴鐺響動間,領(lǐng)頭的那頭金毛大公牛,頭頂尺把長的巨角,頸上系著銅鈴,極威嚴地率牛群從霧中緩緩踱出。牛群走過,太陽已經(jīng)升起,一道道金色的陽光注入霧的陣列,二者相互交錯,面前竟如網(wǎng)格縱橫的棋盤。恩和居民中,不少是俄羅斯族,故村里建有一座教堂。此時,一縷強勁的陽光穿過霧氣,投射在教堂的尖頂上。我站在石橋上,遠遠望著那熠熠反光的十字架,心里恍然涌出一陣無法言說的奇異感覺。
離開恩和,車子又在草原上行駛一天,終于在晚間抵達了滿洲里。滿洲里是一座擁有五六十萬人口的現(xiàn)代化城市,額爾古納河雖然就在城外,但對于在酒店客房里的我來說,卻仿佛遠在天邊。這天晚上,睡在寬大松軟的床上,在我的夢里,又出現(xiàn)了那條額爾古納河,還有那幾座被霧氣縈繞著的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