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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溫柔之歌》作者:懂得寫作本身就是一種反抗
    來源:《收獲》 |   2017年08月27日23:31

    法國作家蕾拉·斯利瑪尼在2016年憑借《溫柔之歌》榮獲了龔古爾文學獎。她于1981年出生于摩洛哥首都拉巴特,自幼熱愛文學,曾追隨茨威格的足跡橫跨東歐,對于契訶夫的短篇小說更是尤為鐘情。17歲時到巴黎求學,畢業(yè)后在《青年非洲》做記者。

    2014年出版關于女性癮者的小說處女作《食人魔花園》,在法語文學界嶄露頭角。2016年出版《溫柔之歌》,小說在獲獎之前已經(jīng)成為享譽法國的暢銷書,短短三個月即銷售76000冊,獲獎后更是銷量驟增,目前版權已售37國。

    在獲得龔古爾文學獎之后,ELLE雜志記者奧利維亞·德·朗貝特里(Olivia de Lamberterie)對她進行了長篇采訪。本采訪由代林珂(復旦大學)編譯。

    提問:龔古爾文學獎獎給你的生活帶來了什么改變?

    我成了人們關注的焦點,被成功的光環(huán)籠罩,全身散發(fā)著“成功”的氣息,人們爭相接近我。我的書不再是一本普通的《溫柔的歌》了,而是人們爭相買給媽媽們讀的“龔古爾獎”暢銷書!

    提問:你是第一位在懷孕期間獲得龔古爾獎的女性,這對你來說有什么意義嗎?

    是的,我證明了女性可以從事文學寫作這一事實。一個男人要當作家是很正常的事,但一個女人因為要當作家或者忙于其他什么事而找人幫忙照顧孩子,她就是自私的。我自己也花了一些時間來擺脫這種罪惡感。別人總對我說:“你在家里寫作,正好可以照顧你兒子啊!”但實際并不是這樣的,正是因為我寫作才不能照顧孩子。是的,我在懷孕的同時要寫作、要正常地生活,并且要為新生命的到來做準備。在我看來,這是個值得一試的挑戰(zhàn)。

    提問:你是女權主義者嗎?

    我是,我也呼吁女權主義。我常想起西蒙·波伏娃的話:人們錯誤地認為偉大的斗爭和他們無關,和他們相關的只有階級斗爭。我想,站在女性的角度,這是對的。在面對社會和找工作時,在處理和老板的關系以及照顧孩子時,女性地位的復雜現(xiàn)狀就一點一點構建起來了。作為女作家,我對這個問題很感興趣。

    提問:你打破了進入文學界要先寫自傳的不成文規(guī)定,為什么?

    我是馬格里布人,但我不希望人們對我只有這個印象。我對自己說:“不作繭自縛,視野才會更開闊。”托妮·莫里森說她的小說《天堂》因為她的出身而被誤讀,人們指責她沒有寫清人物角色的種族。說得好像存在白人文學和黑人文學一樣!我不認為我們應該根據(jù)出身評價一個人,我們的人生,是另一回事,是愛、感情、恐懼和反抗。這是我想說的。我從來沒想過要否定我的出身。

    提問:聽說你在給兒子喂奶的時候看到了斯特勞斯—卡恩性侵案(簡稱DSK)的報道,找到了寫第一本書《食人魔花園》的靈感。《溫柔之歌》也是來自于真實事件嗎?

    是的,2012年的一篇文章震驚到我,那是發(fā)生在紐約一個家庭的事件,兇手是一個在別人家照顧孩子的保姆。我記得很清楚,報道中有她和一對夫婦在書房的合照,他們說:“她是我們家的一分子!”然后有一天,母親發(fā)現(xiàn)家里的燈全滅了,兩個孩子被殺害,那個保姆正企圖自殺。小說就是從這里開始的。

    提問:《溫柔之歌》的故事從陰森的結局——兩個孩子被保姆殺死開始。為什么?

    為了營造一種戲劇性的緊張氛圍,讓我迅速進入狀態(tài)。讓我樂此不疲的是突然打破小說主角(米莉亞姆夫婦)和讀者之間的疆界,這對夫婦并不了解保姆的生活,也不知道保姆怎樣對待他們的孩子,而讀者知道這一切是怎么回事。讀者可以全程目睹保姆抑郁得快要發(fā)瘋了,而那對夫婦卻因為不在場,對白天發(fā)生的一切全然不知。

    提問:那作為雇主的家庭究竟想知道什么呢?

    這不好說,人們不喜歡保姆將她的問題和痛苦帶到家里,帶給孩子。然而,他們和付錢請來照顧孩子的保姆還是會建立起感情的!這種感情造成了他們之間微妙的關系。

    提問:除了新聞里,現(xiàn)實生活中也有這個問題,兼顧工作和孩子,你認為可以嗎?

    無論如何,這是個復雜的問題。我小說中保姆的名字路易絲,來源于路易絲·伍德沃事件,這個年輕的英國女孩兒在一個美國醫(yī)生家庭做保姆,她猛烈地搖晃嬰兒導致其死亡。對她的審判引起了軒然大波,因為辯護律師堅持說是由于母親忙于工作而沒對孩子盡到責任,她不應該對此有什么抱怨。這件事在美國引起了爭論:父母可以推卸責任嗎?可以確定的是,雇主夫婦確實不知不覺地冷落、忽略了孩子的保姆。

    提問:你同樣認為這本書體現(xiàn)了階級之間的矛盾嗎?

    是的,雇主階級和保姆階級之間的鴻溝可能會滋生保姆心里的不平衡、憤怒甚至是強烈的恨意。寫作這部小說也喚起了我很多小時候的回憶。我在摩洛哥長大,我們有請保姆住在家里的習慣。我想起了小時候保姆說過的讓我不舒服的話,我很難過,我們和這些女人之間永遠存在著這樣的鴻溝。

    提問:這個故事也見證了出去工作的母親不得不把孩子留在家里的煩惱。你有過這種感覺嗎?

    是的,我們隱藏著這種煩惱。對要出去工作的婦女來說,不得不把孩子交給保姆,這是個無法回避的敏感問題,我們不愿細想。對于這個邊緣話題,人們幾乎不去關注,也不怎么談論。我也想把關注點轉移到小孩、老人、機構、階級當中的混亂和不公平上來,但我們的社會對這些問題并沒有多大興趣。

    提問:你給自己的兒子雇了保姆嗎?

    兒子六個月時我就找了保姆。我陷入了自己繪制的噩夢中,想象著一切可能以更殘酷的方式發(fā)生,但我不能因為自己的事而心煩意亂,這樣我會瘋的。我需要處理好這些煩擾:面試時對方會問你的孩子怎么辦,產(chǎn)后幾個月我會經(jīng)歷不適,有了孩子我又照顧不好自己。我感覺像是白活了30年,感覺自己還是個孩子。我也看到一些比我大10歲或者15歲的女人過得非常坎坷,我認為這其中存在很多問題。

    提問:關于家庭主婦,你怎么看?

    我認為人們不太注意到她們生理的衰退,每天重復做家務就夠艱難了,然而社會對她們的看法更難以忍受。顯然,這種狀態(tài)下是很難感受到自己的社會價值的。我會不太欣賞家庭主婦,這往往讓我很尷尬。我們總會不自覺地想起《絕望主婦》,想起漫漫人生路中的絕望。對此我不做評價,但如果是我,肯定無法忍受。我不喜歡在廣場上的散步:臟兮兮的沙槽,孩子們因為不想回家而在地上打滾,他們開始尖叫,大人也開始尖叫,我覺得很糟糕!

    提問:在成為母親的過程中你也受了不少罪,是嗎?

    在成為母親之時就永遠不可能無牽無掛了。會一直感覺做得不夠好,不夠稱職。一些意想不到的話還會讓我們有負罪感。我自己的媽媽問過我:“你兒子和誰在一塊兒?”我回答:“他爸爸。”她狠狠批評我說:“噢,可憐的孩子,你竟然留下他一個人!”然而,她曾是摩洛哥的第一批女醫(yī)生,我記得小時候她經(jīng)常不在家,她竟然都忘了!

    提問:你來自于一個怎樣的家庭?

    我外婆是阿爾薩斯人,二戰(zhàn)時遇到了我外公。我外公,一個穿著大軍褲的騎兵,穿越地中海來到法國的阿爾薩斯打仗,也就是我外婆生活的地方,那時那里還沒有割讓給德國。他本來逃走了,后來又參軍,只為了找我外婆。可以想象我曾外祖父,這個阿爾薩斯的大資產(chǎn)階級,在看到這個小非洲人時有多驚訝!1945年,我的外公外婆都住在梅克內斯的伊斯蘭教徒聚居區(qū)。他們有三個孩子,最后都和不同國家與宗教的人結了婚。

    提問:他們各自信仰不同的宗教嗎?

    我外婆是天主教徒,但她尊重伊斯蘭教,她還去麥加朝圣過。圣誕節(jié)時(我外婆不會在這個節(jié)日上開玩笑),我的穆斯林外公扮成了圣誕老人,騎在驢背上,用阿拉伯語指揮驢子前進!

    提問:你說“我生來是穆斯林”,這是什么意思?

    我父母教給我摩洛哥文化、先賢的智慧以及享樂主義的觀念,對我來說意義重大:殷勤好客、關心朋友、享受相聚、與兒同樂,這些我都銘記在心。從小我就在陽光、雨露、愛的滋養(yǎng)下成長。回到話題上來,在摩洛哥出生的孩子都是穆斯林,這是國教,沒得選。我們的清規(guī)戒律都和宗教有關。我認為這是侵犯了自由的。我這樣說可能會有摩洛哥人認為這是反國家,但并不是,這只是想追求完全的自由而已,我相信自由永遠不會成為威脅。

    提問:你讀過《古蘭經(jīng)》嗎?

    讀過,這是必須的,即便在法國上學也要讀。信仰伊斯蘭教的人都認為這是一個充滿歡樂、同情和愛的宗教,它已經(jīng)滲透進我的教育和涵養(yǎng)中。我在摩洛哥舉行了穆斯林式的婚禮,精致夢幻、無與倫比,我前后換了六條裙子。尊重傳統(tǒng)讓我想起了幾年前過世的父親,讓我感覺他還在這里,陪著我。

    提問:你什么時候來的法國?

    我來法國是為了求學。在巴黎,很長一段時間,我都非常孤獨。漫漫長夜找不到人可以說話。所有的事物都讓我感到無所適從。然而,其他人看起來都很自在。我第一次在街上看到情侶接吻,久久纏綿。我看到美麗的女人們可以晚上獨自出門。我告訴自己:他們真是太酷了,我也要這樣!

    提問:有沒有想過回摩洛哥?

    我回去做過記者,但我覺得不快樂。不想因為回去而失去在這里擁有的自由。在摩洛哥做一個男人是復雜的,做個女人更要復雜十倍。從青年時期起,很多事都變了。現(xiàn)在,我不想再因為穿裙子上街、獨自坐出租,或者齋戒時抽煙而感到不安。女性的私人空間總是被侵犯。我不想我的孩子生活在一個因為墮胎或者是同性戀就要坐牢的國家,好像成為女人就必須要永遠生活在謊言里一樣。

    提問:這怎么說?

    我一月份才出了一本書《性與謊言》,為這本書我做了兩年調查。在摩洛哥,女人沒有婚前性行為的權利,她們的身份只能是處女或者已婚婦女。我父母是比較開明的,他們對我姐妹、對我都說我們的身體屬于我們自己,我們有權支配它。但同時,我們卻不可以和一個男人散步!我很費解……十七歲時,我被警察攔下,因為我和一個男孩同坐在車里!別人竟會認為你是妓女。

    提問:你害怕過嗎?

    我來自拉巴特,出生于這樣一個家庭,真的沒什么要抱怨了,但生活在窮鄉(xiāng)僻壤的女孩子就有罪受了。她們不可以訴苦,除非一種情況——被強奸。如果連身體都不屬于我們自己,又怎么能成為完整的人?它先屬于你父親,然后屬于你丈夫。應該申請一項權利叫“不要成為女人”。

    提問:在摩洛哥,女性不能獨自在街上走嗎?

    我所在的階層永遠不可能。電視或者電影院里,情愛的鏡頭都被剪掉了,導致一些電影很短,而且邏輯混亂。小時候,大家都信守貞操觀念,而現(xiàn)在需要道德來約束。我們過去不在街上親吻是因為不想這樣做,現(xiàn)在是因為不敢這樣做,因為在公共場合親吻可能就會坐牢。人在改變,而社會沒有變,對此我有點擔心。

    提問:在摩洛哥,你的書受歡迎嗎?

    很成功,因為我的第一本書《食人魔花園》的女主角是個法國人,一個有西方病的西方人。如果她是馬格里布人,這就麻煩大了,因為我們國家的女性沒有欲望!電影《如此被愛》受到批評因為是在摩洛哥拍的。穆斯林社會的問題在于有人指出他們的問題時他們不接受。西方的妓女很正常,阿拉伯妓女,根本不可能!我不知道這樣的社會還怎么進步。改變,還需要更多勇氣。

    榮獲龔古爾獎之后我收到了很多祝福短信。一位可愛的先生告訴我:“這是頭一次摩洛哥人不是因為真人秀或者恐怖襲擊在法國成名。”我無意冒犯,只是說說我想說的,文學對長期郁郁不得志的人是有好處的。懂得寫作本身就是一種發(fā)泄。文學不能夠改變世界,但也許可以改變讀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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