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物,也是生日卡上母親哆哆嗦嗦的字 李宗盛聊那支筆那把刀那一捧栗子
“大家好,我叫李宗盛。”上周,李宗盛來滬參加了一場讀者交流會,原定300人的場地,最終涌進了400人。他依然金句不斷,一支筆、一把琴,甚至七八顆干癟的栗子,都能變成他口中輕松好玩的故事,夾雜著淡淡的人生哲理。
幾年前迷上做飯,愛上手工做吉他,李宗盛越來越有煙火氣。他保留了許多瑣碎的物件,慢慢摩挲,反復(fù)回味,“我的心性是我看到(的東西)會留下來,這是對人生的態(tài)度。是真的在意,這些東西反映了心性,反映了我是一個這樣的人,我是在乎生命中發(fā)生這樣事情的人。所有的東西都是讓你更認識自己,了解自己更多。”
“珍物是大眾都能感受的情感”
你生命中有什么珍貴之物?年初面世的《珍物——中國文藝百人物語》,邀請了當(dāng)代中國文藝界20個領(lǐng)域100位富有個性和卓有成就的代表人物,回望生命中最重要的記憶與物件。
這100個人中,有李宗盛。他不僅寫了一篇序和一篇文章《筆》,還第一次為書站臺。“我為什么會被卷入這樣的事件?”在與讀者對談時,李宗盛解釋自己跨界的理由:“因為它(珍物)是一個凡夫俗子,是任何一個經(jīng)歷生活的人都會有的東西。寫文章寫詩歌搞攝影要有合格(的資質(zhì)),但對生命歷程當(dāng)中留下來的或者珍惜的東西發(fā)表自己的感慨,這是一個賣燒餅油條的都可以的。我認為這是普羅大眾都能感受的情感,我就說我參加。”
但等到細細檢查存有的物件時,李宗盛又陷入了糾結(jié)。小女兒的口水巾、寫詞用的卡式錄音機、幾十首歌詞手稿、打工的錢買的第一張黑膠唱片、舊日情人在他遭逢困境時送的書……“老實話,我因此對我的書房進行了一次考古發(fā)掘。”
他記得劉若英對自己的評價,“大哥有個盒子,所有東西都要裝起來。”
“我有盒子,還有布包和袋子,我隨時能找到驚喜,能找到我自己寫的東西,也會找到我女兒的乳牙。”
李宗盛最終選的是作為音樂人創(chuàng)作時用的筆和制琴師用的刀具,前者曾寫下那么多大眾耳熟能詳?shù)那楦瑁鞘且恢Э雌饋砗芷胀ǖ淖詣鱼U筆,鉛筆芯與紙張的接觸,“粗糙、遲鈍、確實”,“好像要把寫的每一個字都種在紙上一般”。
如今回想起來,是這一支筆、一把琴,讓當(dāng)年每天從事勞動強度極大的他跨入了另一個屬于音樂的世界。“琴與筆是我在創(chuàng)作這個儀式中啟動另一個靈魂,經(jīng)營另一個身份,通往另一個世界的法器。”哪怕到了今天,他都覺得自己和它之間有著神奇的連接,“無數(shù)個夜晚,只有你和它還有桌上的一張紙,那是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太用那支筆,直到確定我要寫什么,差不多要收獲規(guī)整的時候,才會把那支筆拿出來作最后的調(diào)整。”
“我接受人生的所有經(jīng)過”
對于“珍物”,李宗盛更愿意討論的,是那些更為平凡甚至瑣碎的東西。“到頭來成為生命中珍物的不是奢侈品、名牌,是最簡單最平凡的。比如有一次我三更半夜回家,我娘哆哆嗦嗦地給我一捧栗子——那時候她大概八十幾歲,現(xiàn)在她93歲了——哎呀,我看了覺得那栗子沒法吃,我把它裝在一個信封里,寫上‘值得紀念的東西’,收起來,也一晃十幾年了。”
今年他的最新收獲,是母親過年時給的紅包,還有生日卡,“我書桌上有一個便條,應(yīng)該是15到20年前我媽媽寫的,‘阿宗,我去學(xué)校拿健保卡,很快就回來’,她用鉛筆寫的,字很端正。上個月19日我生日,我娘寫了一個生日卡,上面字哆哆嗦嗦的。”
他說感激這些小物件,它們構(gòu)成了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我現(xiàn)在還留著聯(lián)考名落孫山的成績單,我很感激我人生這段遭遇。我接受人生的所有經(jīng)過,就如同我寫歌,有好歌,也有不好的。我是人生發(fā)生的每一件事情所成就的那個我,所以我很少丟東西。”
對物尚且如此,顯然無需再猜測,李宗盛對過去的情感還有什么放不下。有讀者問他,和愛人鬧掰后,還會珍藏她的舊物嗎?“掰的情況不太一樣,有的主動,有的被動。”他嘿嘿一笑,并不接招,“時間會賦予物件一些東西,你不知道20年以后你再看它是什么樣子的結(jié)果和情感。你知道嗎,你極端珍惜的東西或者對你特別有意義的東西,15年、20年以后可能不值一提。不同的年齡段,你會看到不一樣的東西,甚至可能你以為那個(戀人)夠壞了,后來碰到一個更差的,是吧?時間會告訴你。我覺得這就是美妙之處。”
是的,時間在刷洗記憶,也在改變每個人。比如,過去李宗盛不曾想象,他也可以做孝順的兒子,和母親說“I love you”,五點半騎著摩托車下班,陪她吃飯,手拉手看電視,為她按摩、捏腳,“因為老年人走路不好了,捏腳會促進末梢血液循環(huán)。做完這些,我回到房間會靜下來,‘哦,原來我是這樣的人,原來我有這一面,如果沒有娘在,我就不知道我自己是這樣的人’。”
“50歲以后才真正要寫東西”
這些年,李宗盛和他的歌,也成了許多人生命中的“珍物”。
但這些歌總是來得很慢,李宗盛的解釋是,他對50歲以后的生命非常珍惜,“50歲以后才是真正要寫東西的時候,以前都在‘練兵’,所以我50歲以后只寫了兩首,一首叫《給自己的歌》,一首叫《山丘》。”
“我覺得《山丘》之后,很多人都在看,《山丘》之后,小李你還能寫什么樣的東西?”李宗盛說,他還有很多創(chuàng)作念頭,上個月剛過59歲生日,看人生的感受似乎與以前又有了轉(zhuǎn)變,接下來,“我想寫性愛和死亡。”
這都不是好寫的題目。“這是很棒的課題,可是流行歌里沒有,流行歌一講它就很奇怪。要怎么表達呢?‘那一夜我們一起弄皺了床單,見著了嘩嘩的晨光’。我真的會反復(fù)回想,這是我很想寫的。”李宗盛說,死亡的課題同樣如此,“我也想講人生的不確定,回家洗澡光膀子,看自己的老人斑。”
最近他新得了一句挺滿意的詞,“去在花街的路上,誤入送葬的隊伍”。“什么意思呢?說你老是心猿意馬的,你以為你的人生如何如何,有很多花花綠綠的想法,然后你突然醒覺到,你誤入了送葬的隊伍,誤入了一個完全沒有預(yù)期、無法掌握的荒誕、荒謬的境地。這和很多挫敗的婚姻和愛情是一個道理,如果我要描寫一段婚姻,我覺得這是一個挺不錯的寫法,這是我50歲以后使用文字的樣貌。”
顯然,對于伴隨了自己大半輩子的歌詞、文字,李宗盛小心翼翼,“我對寫字這件事非常謹慎,我認為運用文字的前提是要對文字有很大的敬意,運用的時候要尊敬它。”但他顯然也是從容的,“不論我寫什么,我都可以對自己很誠實,我盡力。”